朱润莘
秋心不是愁,秋心是喜悦,是希望!
一
下了整整三天的雨依旧毫无倦意地往下落,打在伞上,嘀嗒,嘀嗒,像一首歌。然而,秋欣并没有注意到,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阵阵秋风吹来,直往脖子里窜,冷嗖嗖的。她竖起衣领,然后,习惯性地把手插进茄克衫的大口袋里,冰冷的手指触到那个丝绒贴面的红册子时,立刻迅速地仰起头,不让眼眶里的液体流出来。本该很开心地拿回家的荣誉证书,却被悄悄塞进衣兜里。一向自负有副好嗓子的她,在今天下午的通俗歌曲大奖赛中,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后,竟然得了个鼓励奖,并且是“荣誉鼓励奖”。
如果不是现场直播,秋欣实在不想装出敷衍的笑容去接那本讨厌的证书。当她转过脸面向观众时,有个亮晶晶的鬼东西不知从哪儿掉下来,滑过面颊“啪”地一声落在烫了金字的证书上,好响。
死没风度。她愤愤地骂自己。
不知是怎么走下台去的,红册子被气恼地塞进了衣兜,然后故作潇洒地甩头离开赛场,效果却糟得很,清汤挂面似的发梢只是极小气地摆了摆,并没有像做洗发水广告的小姐那样在空中划出一道大弧线后又柔顺地披在脊背上发出丝一样的光华。
二
公共汽车站牌下三两步之外站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微笑地望着秋欣。秋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男孩没有生气,反而轻轻地唱起歌来:“……最喜春来百卉荣,
好花升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
风风雨雨劫残英……”
刹住歌声,问了一句:“是你吗?”
天!她心里一怔:没想到两首歌唱出个鼓励奖还唱出了一点小名气,离开赛场没多久就遇见个歌迷之流的人物。
他见她点点头,又笑了,右手打了个响指,仿佛权威人士似的肯定地说:“唱得不错。”
“是鼓励奖,你知道吗?”带着一点不甘心的味道。
“一个名次并不能说明什么,真正优秀的歌手并不是靠一摞摞的获奖证书而被听众接受的。”
莫名其妙地被人赞美了一句,原先那种陌生的感觉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于是,谈话继续了下去。
“我比较喜欢第二首歌——《赠》。”秋欣缓缓地说。
“《赠》?并不很流行的歌。”男孩的声音有些异样。
“这是一首新歌,发表在上个月的《乐海扬帆》里。作者似乎也是个新人,去年刚冒出来的人物,笔名怪怪的——食客。”
“哦?”男孩脸上是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不怎样有名。”
“他的歌在我们学校很受欢迎,玫子是他极虔诚的崇拜者,什么《燃烧的岁月》、《黄昏牧笛》、《一季祝福》、《青春地平线》等等,一唱起来就没完没了。”
“你在什么学校?玫子又是谁?”
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高中毕业了。”声音哑哑的。
“家里蹲大学?”
“嗯。是个食客。”
车来了,收伞上了车。男孩和她并肩站着,淡淡地说:“去年我就是食客了。”
她不信任地看着他。
男孩子很欧式地耸耸肩说:“自我介绍一下,黎庄,黎明的黎,村庄的庄。笔名‘食客’。”
秋欣的嘴惊讶地张成“O”字形,含糊不清地说:“你?食客?”
“怎么?不像吗?”
不像?谁规定了“食客”是个什么样子?不过想来该是个很有味道的男人:桀傲的浓眉下有双哲人的眼睛,再加上一种成熟的、洒脱不羁的气质。
眼前这个又高又瘦穿着茄克衫牛仔裤留着小平头还长了几颗青春痘的家伙竟然说他就是“食客”。秋欣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黎庄被弄得很不好意思,呐呐地说:“怎么?我是个天外来客吗?自我感觉还可以呀,身材、脸型、五官都挺地球化的。”他摸摸自己的双颊,“有几个青春痘是丑了一点,但是我不想去抹什么爱求珍珠膏……”说到这里,一扬眉,又认真地接下去:“不过,有人说我的背影还是蛮潇洒的。”
秋欣笑了。这是她预考以来第二次笑,第一次是在下午的领奖台上。
“你笑起来不难看嘛。”
“谁说我难看?”她稚气地大嚷。
“领奖台上,你笑得像个、像个……”黎庄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他那滑稽兮兮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秋欣跟着大笑起来,年轻人之间总是容易沟通,刚刚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此刻已像老朋友一样又说又笑。
“你今天在比赛现场吗?”秋欣问。
“嗯。听见有人唱了我写的歌,激动了好一阵。”
“我叫秋欣。”
“我知道。怎么写法?”
她迟疑了一下,“就是把哀愁的‘愁’字一分为二。”
“秋心?”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她黯然地低下了头,轻轻地说:“秋心也许就是指秋天的心情吧。”
“秋天的心情是什么?”黎庄不识相地问。
心里模模糊糊地涌起琼瑶小说中读到的两句:“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你说呢?”她反问道。
黎庄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也没有说什么。
她到站下车的时候,黎庄在她身后轻轻地像吟诗般饶有节奏地说:“秋心——不是愁。”
三
石像般动也不动地兀自立于街头,伞也忘了撑,车早已开走了,留下的只是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秋心不是愁,秋心不是愁……”她喃喃地。蓦然回首已是灯火阑珊,低叹了一口气,向其中一扇亮了灯的窗口走去。
机械化地推开门,六只眼睛同时向她扫射。她也想象得出自己狼狈的模样,立刻换上一副漠然的神情,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甩掉那双惨不忍睹的运动鞋,老僧入定般坐在窗前。
弟弟秋颀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老大,今天黎震远可真没劲。”
“黎震远?黎震远怎么了?”
“你不知道?”秋颀大惑不解地挑起眉毛,“他是大奖赛的评委之一啊!”他揉揉一头乱发,“可真不够意思,才给了那么点分,你唱了一首他儿子创作的歌呢。气得我差点砸了电视机。”
“什么?”秋欣从椅子上跳起来,“食客是他的儿子?你怎么知道?”
“他女儿黎悠上个月刚分到我们学校,是我们班的音乐老师。”
“算了。”秋欣心烦意乱地挥挥手,换了个话题,“你的事和老爸谈得怎么样了?”
秋颀无可奈何地一摊手:“老话一句,‘你是秋家的儿子’。”
秋欣皱起眉,故意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悲哀地说:“秋先生,好好去念你的数理化,准备向医学院进军吧。”
“开国际大玩笑!”秋颀夸张地振臂一呼,“我会为理想而奋斗的!”
秋欣瞥了他一眼,毫无反应。
秋颀收敛了顽皮的表情,跷起腿坐在书桌上,学着大人般深沉的腔调说:“说实话,我总觉得你的歌里缺点儿什么,关键的一点儿。”
“具体点。”她努力发出一种听上去毫不在乎的声音。
“我说不来的,说点关于美术的还可以。你的歌……缺点儿……我说不来,真的说不来……”秋颀一副抓耳挠腮的困惑状,忽然,一拍桌子,大叫起来,“对了,震撼力!你的歌缺少的就是那种震撼力,那种引起听众内心共鸣的感觉。”
秋欣怔了一下,望着弟弟棱角分明的脸,觉得他刹那间长大了许多。
四
雨总算停了,可是天依旧阴沉沉的,一点转晴的意思都没有。秋欣盯着橱窗里一盒《世界名曲欣赏》发愣。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橱窗内印出一个男孩子的身影。高高瘦瘦的。
“黎庄。”她转身,“这么巧。”
“我刚下课,到书店看看。”
“刚下课?”秋欣的笑容在唇边僵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仿佛黎庄真的是个天外来客一样,“你不是食客?”
“我考上了大学,今年夏天。”他顿了顿,注意她的表情变化,知道眼前这个女孩正在想什么,便又用有些奇怪的声音加了几个字,“考了两年。”
依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又觉得自己变得渺小变得卑微起来,忽然看见了黎庄胸前那枚梦里出现过千百回的校徽,闷闷地问:“你是学什么的?声乐吗?”
“不,钢琴。”
“哦?”她淡淡地戏谑道,“你的理想是什么?成为第二个理查德?克莱德曼?或者野心小一点,成为第二个黎震远?”
黎庄笑了,笑容给他增添了一种纯朴的稚气。“我为什么要成为第二呢?我只要做一名真正的琴手,一个用生命弹琴的人!”
好熟悉的论调!秋欣不禁想起了秋颀的一番话。她没有对这番话作出什么反应。她知道黎庄绝不如他的外表看上去那么简单,在他瘦瘦的胸膛里一定有一颗别人并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和节奏跳动着的心。她很想问他落榜在家做食客的一年是怎么过来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他们并不很熟。
黎庄笑着问:“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用手掠了掠额前的刘海儿,“谈谈你吧,黎震远的儿子怎么会考两次艺术学院?”
又是一个欧式的耸肩:“怎么会问这个问题?黎震远的儿子就一定是个音乐天才吗?”
秋欣撇撇嘴,不置可否。
“我的母亲也是搞音乐的,拉小提琴,叫章雨岚,你可能听说过。”黎庄望着人来人往的小街,开始了他不疾不徐的诉说,“十岁以前,我和姐姐一边和爸爸学弹钢琴一边和妈妈学拉小提琴。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一心一意学钢琴了。直至十七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疯狂地迷上了小提琴,我的疯狂使得全家都惊讶万分,包括母亲。一年后,我说要报考音乐学院弦乐系,妈妈劝我放弃这个念头,我说做不到。我爸却没多说什么,让我自己看着办……”
“结果呢?”此话一出口,秋欣就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
“复试没通过。那段日子,我真不甘心啦,一气之下起了个笔名,‘食客’。然后就开始向有关杂志投稿,前后共发表了十多首歌曲。这时,我才发现,帮助我产生旋律的是琴键而不是琴弦……”
秋欣很快地接口:“然后你就立刻放弃了小提琴,是吗?”
“不是立刻,是逐渐。”黎庄深思地看了她一眼,“我发表了一些作品后,妈妈带我去拜访了她的几位同行。听了别人的演奏,我才逐渐认识到,要在艺术方面有所成就,光靠热情是不够的,还需要很高的悟性和天赋。从此以后,我开始一心一意地练钢琴,全家人都认为我在这方面的天赋比拉小提琴高得多。我也渐渐发现自己过去放弃了钢琴是多么的愚蠢。所以,今年夏天,我考上了。”
弦外有音。
秋欣抬起头,直视着他:“你的意思是,在唱歌方面,我只有热情毫无天赋?”
“正相反,”黎庄认真地说,“你有天赋而无热情。”
秋欣恼怒地瞪着他。
黎庄却在这种毫不友善的目光注视下,径自说下去:“你太注意演唱技巧与表面的感情处理,却忽略了一种发自肺腑的力量,一种感人的真诚,你的目的究竟是唱歌还是获奖呢?”
唱歌?获奖?获奖?唱歌?……他帮她找到了苦恼的真正要源。去唱歌不就是为了拿个大奖回家扬眉吐气地给父母看看吗?
于是,秋欣也搞不懂为什么要用带着点卖弄的口吻大声说:“其实,我也是学小提琴的,唱歌只是哼着玩玩而已。”
“是吗?”一个笑容在他唇边漾开来,“你什么时候能拉给我听?”
“马上。”回答是干脆而兴奋了。
雨点又稀稀疏疏地落下来。
秋欣突然童心大发:“我们赛跑如何?看谁先跑到前面那个邮亭,而且每一步都要踩在地砖格子里,不能踩在缝上。”
“好!”
迎着秋风吹雨,两个大孩子就这样在“你死了!”“你死了!”的叫声里旁若无人地跑起来。
五
秋宅。
秋欣立在窗边,侧着头,手臂熟练地上下移动,那姿势,优雅极了。
说实话,她拉得确实很好,很娴熟,很投入,很动情,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黎庄深深地被感染了,同时也被眼前这个女孩出众的天赋所折服。
一曲既终,秋欣很有气派地一昂头,亮晶晶的眼睛迫切期待着反应。
黎庄站起身来,激动而热切地说:“别让生活选择你,你应该去选择生活。”
六
“上业余艺校?”秋大夫缓缓地摇摇头,“我看还是补习一年考外文系吧,上了业余艺校也不一定就能考上名牌的艺术学院。”
“不!”秋欣立刻表示反对,因为她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琴手,一个用全部的爱全部的思想以及整个身心拉琴的人。“我不在乎什么名牌杂牌的,我只要能拉琴!我只要能拉琴!!我只要能拉琴!!!”一声比一声高昂,一声比一声狂热,一声比一声坚决……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考,也许我一辈子也考不上,可是我会用心拉一辈子琴的。我知道,只要我向前走一步,便是同那个目标接近了一步。妈,我知道你是一名出色的翻译,爸爸也是全城很有名气的骨科医生。可是并不能因为你们的成功就逼我和老二去重踏你们的脚印。我们不希望成为秋大夫和吴翻译的再版,何况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从小,我们就知道秋家世代为医,所以从老二一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他就失去了选择生活的权利。你们的理由是:因为你是秋家的儿子,即使我们不逼你学医,你也应该自己逼自己。爸爸,你年轻的时候就是顺着爷爷的意思搁下了心爱的小提琴走上从医这条路的。作为女儿,我不敢说您的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可是,我们渴望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我们毕竟不是两块没有生命的橡皮泥呀!”
父母被秋欣滔滔不绝的一番话震住了,吃惊地发现眼前这个固执的女孩不再是过去那个只会用沉默和冷淡来表示不满的女儿了。
……
秋欣在业余艺校的报名表上,一笔一画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秋颀走过去,给了她感激的一握:“谢谢你,老大。”
七
落雨的日子,显得那么恬静,那么朦胧,在雨中,仿佛可以听到一声亲切的呼唤,在雨中,仿佛可以听见风儿神秘的足音。秋欣穿过长长的雨街,驻足于一所艺术学院的门口,迎风而立,任雨丝轻轻抚摸着脸颊,体味那如梦幻一般的流韵……
“秋心。”黎庄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
秋欣一本正经地对他说:“纠正一下,不是秋心,是秋欣,欢欣的欣。”
他怔了怔,随即又笑了。
秋欣一面转动伞柄一面说:“很想参观一下你们的学校。”
“好啊!”黎庄热情地领她进了校门,“也许在明年,它也是你的。”
绕过教学楼,是一排教工居住的青砖校舍,灰扑扑地立在雨中,带着点艺术气质。矮矮的竹篱边,闪出一点猩红,鲜亮亮地点缀着暗色调的画面。
黎庄走过去望着那几枝迎风摇曳的红叶,问秋欣:“听说红叶大体上分两种,一种是枫树叶,另一种是槭树叶,你说这是哪一种呢?”
“在我看来,这种植物叫做秋欣——秋天的喜悦。”
两簇小小的火苗燃亮了黎庄的眼睛。
“听!”秋欣轻轻地用近乎梦呓的声音说,“雨打在伞上,像一首动听的歌,只有仔细聆听的人才会听懂它的歌词……”
“我想写首歌,”黎庄打断了她的低语,“歌名叫做……叫做《秋心不是愁》。”
一个灿烂的笑容在秋欣年轻的脸上热烈地绽放,心底有个声音正悄悄地说:“秋心不是愁,秋欣是喜悦,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