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清代最著名的戏剧是洪升的《长生殿》和孔尚任的《桃花扇》。《长生殿》是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陈寅恪认为那是唐朝由盛转衰的关键，《桃花扇》是写侯方域和李香君的爱情故事，反映的却是明末清初的历史。
侯方域是明末的爱国名士，李香君是金陵八艳之一，郎才女貌，一见钟情，互赠信物，以定终身。方域赠香君一个扇坠，扇子后来画上桃花，就是桃花扇了。方域远道而来，钱囊羞涩。阮大铖要联络名士，代马士英为侯送上妆奁财物，香君因为马阮是魏忠贤的奸党，拒绝接受，这一下就得罪了马阮二人。明朝末代皇帝崇祯自尽之后，福王即位，马阮因为拥戴有功，马被任为首相。侯方域却因为指出福王有谋害太子、篡位夺权、贪敛钱财、强纳民女几大罪状，被关入狱中。阮大铖还强迫香君改嫁，香君不从，撞头倒地，血溅扇上，画成桃花，所以桃花扇成了爱情忠贞的象征。阮大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强迫香君入宫为福王歌舞。直到农民起义军攻破京城，香君才得离宫，方域也逃出狱中，两人看破红尘，分别去山中修道。这就是一对乱世情人的遭遇。这对情人的离合，反映了明朝末年的形势——君主昏庸，贪恋酒色，小人当道，迫害异己，结果内外交困，国破身亡。
《长生殿》写的却是盛世的君王和贵妃，也因为任用了杨国忠为首相，引起了安禄山的叛乱，唐玄宗逃离京城，路上六军哗变，要求处死杨国忠和杨贵妃，结果造成了一对情人的死别。
无论《桃花扇》的生离或《长生殿》的死别，写的基本上是真人真事，反映了中国古典文学现实主义求真的要求。剧中歌颂了坚贞的爱情，批评了以权谋私的小人，反映了道德上求善的原则。《长生殿》在情人死别之后，又像《牡丹亭》一样加上了还魂的一段，这反映了作者浪漫主义求美的思想；而在《桃花扇》中，即使如李香君“骂筵”时说的：
“妾的心中事，乱似蓬，几番要向君王控。
拆散夫妻惊魂迸，割开母子鲜血涌，
比那流贼还猛，做哑装聋，骂着不知惶恐。”
也可以看出辞藻的华丽。
侯方域和李香君的爱情故事是全剧的主题，在《访翠》中，方域送了香君一个扇坠，并在扇上题了受到赞美的诗句：
“南国佳人佩，休教袖里藏。
随郎团扇影，摇动一身香。”
又如香君不肯改嫁，撞头倒地，血染诗扇时，连鲜血也美化了：
“你看疏疏密密，浓浓淡淡，鲜血乱蘸，不是杜鹃抛，
是脸上桃花做红雨儿飞落，一点点溅上冰绡。”
《桃花扇》的结局有三种版本：一是侯方域和李香君在分飞之后，终于团圆；二是他们分后重聚，聚后再分，各自到南山北山去修道（孔尚任本），表示对明朝的忠贞，对清朝的抗议；三是侯方域投降清朝，做了大官，到修道院去找香君，受到香君责备（电影舞台本）。这三种版本都反映了国破家亡的痛苦。第一种是苦中作乐，因为古代喜欢大团圆的结局；第二种是消极对抗，反映了道家的出世思想；第三种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作品，反映了当时的爱国主义精神，以及对投降主义的批评。
这种通过爱情故事来反映国家兴衰的剧本，在西方有没有类似的文学作品呢？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李尔王》有国破家亡的故事，但写的是父女的感情；《麦克白》有弑君夺位的故事，但那是个人野心的发展，都与爱情没有什么关系。和爱情有关的是小说，如司各特的《昆廷·杜沃德》。昆廷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一的卫士，爱上了贵族小姐伊莎白，这个少年英雄作战勇敢，赢得了小姐的爱情。小说反映了国王知人善任、老谋深算的一面，但国王并不是小说的主角，主角是少年英雄昆廷。司各特通过昆廷来写路易十一，这和《桃花扇》通过侯方域和李香君来写福王、马士英、阮大铖等，都是从一个侧面来写历史，从一件小事中看出国家大事。不过侯李马阮都是真人真事，小说中却只有国王、公爵等是历史人物，英雄美人都是虚构的主角。俄国批评家别林斯基说，司各特用历史为媒介使艺术和生活的统一达到了完善的境地，在这一点上，他可以说是莎士比亚第二。这就是说，孔尚任把《桃花扇》当历史来写，重的是真；司各特把《昆廷》当艺术来写，重的是美。因为重真，《桃花扇》中对反面人物只有批评；因为重美，司各特对路易十一是既有褒又有贬的。由此可见中国文学重善。这是因为中西传统不同，中国最古老的《诗经》中歌颂的就是圣君贤臣和劳动人民的和平生活；而西方同时的荷马史诗描写的多是英雄勇士的非凡力量。这就是说，西方更重强人，征服自然，征服世界；中国更重好人，顺应自然，天人合一。这是中西文化不同的一点。把《桃花扇》译成英文，可以增加西方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对建立和谐的世界，也可以算是一砖一瓦罢。
许渊冲
2009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