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勒出这个简介时,李敖才30岁,已经写出许多惊天动地、掷地有声的作品,这张脸谱是忠实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李敖在20年前,虽因他的叛逆精神,没有拿过一张文凭,但已粗具了他成为思想家的雏形,也奠定了他对社会的理想。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天生的理想社会,理想社会必须通过实验与改革,问题是中国背负了5000年的包袱,所以实验与改革更难,必须下猛药。
今年1月,李敖因工作过度,犯了胃出血的毛病,住在中心诊所1106号病房,我提水果去看他,他仍然精神焕发,笑着说:“没想到你也不能免俗,提水果干什么?”我看他精神好,自然很高兴,他拉开病床旁的抽屉给我看,说:“医生警告我不能工作,我还是偷偷地做剪报。”我们谈到16年前他的简介,他开玩笑地说:“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一身官司,两眼发直,三餐点滴,四面楚歌。”
后来又谈了很多生活琐事,他说刘会云又回到他身边来照顾他,显得很快活,谈到文章写作,他只把文章归为三个层次:
一、一时一地的层次
二、中国的层次
三、世界的层次
他说:“现在台湾的作家眼光均放在第二个层次,实在眼光太小了,我们要创作出我们自己的,到世界去搞——光在小地方搞,又算什么!”
第二天我随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编辑到南部去采访,一路上都想着这个层次的问题,想到“眼光放远”,20年前主张全盘西化的李敖,眼光确有独到之处,那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围攻他,骂他太保、流氓,甚至疯狗!可是20年后的今天,形势比人强,李敖的许多论点都不幸应验!
但是他为了坚持,也付出不少代价,可见看得远和看得巧,都会使人变成孤独的强者,不免要忍受强者的孤独。
李敖确是个强者,他办到了许多我们在想象里都办不到的事。
他第一次坐牢的时候,就要求把自己关在“黑牢”里,所谓“黑牢”,是只有两坪大的房间,用来处罚那些在监狱里惹韦生非的人,一般囚犯都怕去,因为在“黑牢”里没有同伴,没有光,没有谈话的对象,只能一个人孤单的沉思,李敖却自愿进去,并且一坐就是5年10个月。
在“黑牢”里的李敖什么都不做,他每天在牢内散步,因为牢实在太小,他只好走对角线,每天走两个小时来维持身体健康。其余的时候,他只好沉思,思考中国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的许多问题,大大小小,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有时闷得无聊,一个茶杯就可以思考一天——这就是为什么他出狱后的文章写得比入狱前更成熟、周延的原因。
后来有人问他怎么样保持青春(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少十几岁),他常开玩笑说:“上帝很公平,坐牢的时间他没有算在内。”
牢里的后半期,他可以看书了,他在狱中读完了两套百科全书(大英、大美),还重读了一次二十五史,他不只是读,而是研究,有一次我翻他的大英百科全书,发现每一页都用蝇头小字写了密密麻麻的眉批和感想,这样的专注恐怕是人间少见。
今年2月26日,李敖刚被判了6个月徒刑定谳,他来我家吃晚餐,说到他怎么度过5年10个月的军法牢,他把自己的生活条件放在生物的最低层次,以维持一点点快乐的心情,他说:“在牢里,每星期一、三、五都是‘放风’的时间,可以出来见阳光10分钟。每星期二理发,星期四会客,都可以出来一下,这是快乐的事。有时候坐着没事,突然从窗外飞进来一小片报纸,里面的字一看再看,觉得文字真可爱,都可以乐半天。我觉得我最快乐的时候不全在出狱后,有一些是在狱中。”
在牢里他还研究城市,伦敦、巴黎、纽约的街道结构,文化、艺术、社会、经济都能了如指掌,卧游天下,也是一乐。他说:“我这一次坐6个月,比起以前是小儿科。”
李敖的强不只表现在牢里,他出狱后住在金兰大厦,把自己封闭起来,在门旁边开了一个小洞,报纸、杂志、食物全从小洞里塞进来,他在里面工作,整理书籍和文稿,6个月不出门一步,不见任何的访客,他称为“闭关”,企图弥补他和社会长久的隔离,他终于做到了。
他的意志和精神力之强,很少人可以做到,他本来抽烟、喝酒、喝咖啡,可是说戒就戒,一日就办到。他长期每天工作16小时,从未间断,饿了只吃冷冻水饺和生力面,依靠的全是超强的意志力。
入狱前,他又闭关一次,不听电话,不见访客,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月,为的是写他的《千秋评论丛书》,预计在牢里的半年,每个月出一本《千秋评论》集,他在一个月内写完了6本,并且自己设计、编排、做校对。这种超凡的力量,真是叫人吃惊。
他的强更表现在他不怕被误解,他说:“一个人只要知道他自己就好,别人了不了解都不重要。”
他是拚命在工作着,拚命的思考中国文化思想的问题,但是仍觉得时间不够,他早年爱看电影,现在也不看了,他说:“我不看现代小说和电影,觉得太浪费时间,我喜欢直接的东西,不爱拐变抹角。”
去年10月27日,我们聊天到天亮,李敖谈到两个问题,显得有点激动,一个是伟大的人格典型已经没落。他说:“这年头缺少伟大的人格典型,像胡适、蔡元培、殷海光、傅斯年等人在中国已不可再得。也看不到有血有肉的好文章,到处充满蛋头学者。现代学者成名以后常常杂务太多,浪费许多时间,胡适晚年就受了杂务太多之害,而且胡适在写日记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写文章就少了,思想未能阐扬出来,因此,要现代中国有思想前途,必须产生几个伟大的人格典型,学者还需减少杂务,多写好文章。”
一个是只要维持自我人格就好,不管别人。他说:“印度圣雄甘地的太太偷人家东西,儿子叛教;从印度叛教到回教。林肯的儿子把母亲送进疯人院……许多圣人都有这样类似的事,可是不影响到他的人格。”
我想,少年时代的李敖,是曾经想建立一个伟大的人格典型,他也努力过,可惜社会和环境没有让他朝这条路走,反而逼他成为文化的顽童。他用美国劳工领袖戴布兹的话说:While there is a lower class I am in it.
While there is a criminal elemints I am of it.
While there is a soul in prison I am not free.
只要有下层阶级,我就同俦;
只要有犯罪成分,我就同流;
只要狱底有游魂,我就不自由。
我又想,历来中外古今伟大的人格典型都是出于不合作主义者,李敖20年来惹了很多是非,但是到今天他还没有放弃伟大人格典型的理想,这是他真正强的地方。
许多人和我一样,都非常关心李敖的近况,关心他的第2次牢狱之灾,虽然甘地在牢里坐了2338天,戴布兹被判了10年徒刑,最后才得洗刷。李敖也说:“有冤屈的人,必须有赖于‘时间的因素’来辩冤白谤,当时没有反击能力的人,他必须设法长寿,练得比他的‘敌人’
活得更长久。这些话,说来好像笑谈,但笑谈之中,往往有不少白发和眼泪。”
李敖第二次坐监已经2个月了,可是没有见过一个访客,连写《胡适杂忆》年高德劭的唐德刚先生远从美国到土城去看他,他都不见,我四处打听,没有人确知他到底过得怎么样。只知道他关在一个电梯大的小房子里,伙食还可以,每天还有书看。让我忍不住想到强者李敖理平头在那里来回走对角线的情景。
李敖是我尊敬的朋友,我觉得这样的朋友不可多得,总像在黑暗里点着一盏灯,让我们在受到挫折时想到他,就有勇气期待更好的天光。李敖曾在谈到坐牢的哲学时,引用过甘地的一句话:“朋友们不需要惦挂我。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这儿所能做的并不比外间少。我留居在此,对我有如入校。”他认为心灵自由的人,在牢里也能像快乐的小鸟,而在牢狱外的人,是很难想象的。让我们不必惦挂牢中的李敖,让我们欢迎他回来,为我们写几本鸟巨著。
写到这里,我想起1957年李敖写的一首诗《我将归来开放》:因为我从来是那样,
所以你以为我永远是那样。
可是这一回你错了,
我改变得令你难以想象。
坏的终能变得好;
弱的总会变得壮;
谁能想到丑陋的一个蛹,
却会变成翩翩的蝴蝶模样?
像一朵入夜的荷花;
像一只归巢的宿鸟;
或像一个隐居的老哲人,
我消逝了我所有的锋芒与光亮。
漆黑的隧道终会凿穿;
千仞的高冈必被爬上。
当百花凋谢的日子,
我将归来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