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矗2000岁,古罗马帝国的科隆名城有两大不朽—横行的莱茵河与纵举的大教堂:横的,是神造给人的;纵的,是人造给神的,两者都不属于科隆。那莱茵河滚滚向北流,水流,岸不流,岸留,水不留。水是从高高的瑞士滔滔而来的,终竟被北海静静地领去,罗马兵到前就早已如此。那大教堂嵯峨的双塔向上升,塔尖剌痛中世纪的青空,七百年拔地森森欲飞腾而始终未飞去,只留下这灰沉沉、黑甸甸、烟苍雨老的巨灵,磅古礴今,不胜负荷地犹压着科隆。
双塔竞高的哥特式大教堂,中世纪悠悠一梦留下的铁证,重重烙在现代的额上,不敢仰视又不可否认。那双塔从一切楼顶和教堂顶上陡然升起,到一种遗世峙立的高度,于神日近而于人日远,下界的尘嚣,环城的高速路上儿戏的车潮,已经不能够上达他的天听了。就那样充塞在天地之间,那古寺之精日日夜夜祟着科隆人不安的记忆。
走过任一条正街斜巷,远景尽头他总在那里,瘦瘦的塔影擎在天边,一切街景以他为背景。
正是一阵夏雨刚过,我的火车渡过莱茵河,从东面进城,艳阳下,鲜明光洁的现代排楼里,猛不防涌出这幢幢的黑巨灵,震得人呼吸一急,看呆了。那么深刻奥秘的一座大雕塑,四围的角楼,阴翳的浓彩玻璃窗里深藏着机心,惊疑的再瞥,惶惑的回顾,怎能窥探得清楚?到了旅馆里,草草安顿之后,立刻雇了一辆车迳去大教堂前的广场。
终于站在他的阴影下,科隆的青空忽然小了,且被楼角和柱尖和顶上危举的千百座十字架咬出参差的缺口。远望时黑压压的一片,这时才分出了细节,描清了轮廓;大理石的纹路,风雨的剥蚀,岁月的久暂,也渐可追寻体会了。我怔怔立在西南角,不是在低回,是在仰叹。
富丽的腰线,典雅的拱门,修挺的石柱,镂空的桥栏,大大小小斜斜正正,看不尽一层层一列列天使与圣徒肃穆的雕像。我绕壁而行,时行时止,每移一步,仰望的角度一变,钩心斗角的楼势塔影也呈露新貌,原是峥嵘的石相,忽然天光一道,排罅隙而下贯,再前一步,罅隙乍合,又一簇十字架从背后昂起。而贴着墙隅,一仰面总有只狞恶的黑兽作势在攫天,又似乎就要一纵扑下来噬人,定神再看,才悟出那是承溜的笕嘴,檐牙高啄,喷过几朝几代的骤雨。
直仰到目眩颈酸,才想起该进去看看了。一跨进西面的高铜门,冰人的寒气兜头袭来,像下了钟乳石洞,不禁打了个喷嚏。再前几步,纵堂豁然大开,雕有圣徒的两排巨石柱间,目光尽处,浮现七弧相接的半圆形唱诗班坛,那高逾百呎的堂顶,用一层又一层的拱门弯弯托住,彩绘三贤朝圣的绚烂玻璃窗透入七色的天光,随着户外的阴晴忽暗忽明,阳光无阻时,一切都金碧生辉,管风琴的巨肺开阖在歌颂,恍惚之间,真回到中世纪去了。
回头仰望,背阳的北窗阴朦朦的,定睛端详时,才看出一幅幅的画面各述圣经的故事,或赞旧约的人物,气象之壮丽一览难尽。科隆大教堂本身就是西方建筑的一大杰作,而所藏古画及金、铜、木、石等的雕刻之多,又堪称宗教艺术的纪念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例如12世纪的金棺,供于东方三智士的神龛,重逾600磅,又如15世纪罗赫纳所画的《三智士朝圣图》等件,那天下午我都有缘从容瞻仰。
科隆大教堂长474呎,宽283呎,高516呎,是欧洲是宏大最有名的教堂之一。说来也难相信,从破土到落成,全部工程竟拖延了600多年。先是1248年,大主教康拉德主持了开工典礼,有意超越完成不久的几座法国教堂,盖一座当时世界上最宏大的教堂。72年后,才将东边的唱诗班部分盖好,之后工程更趋迂缓,到16世纪初年,无论是纵堂、横堂,或南面的塔楼,都只建了个大致的躯壳。这时新发现了美洲,欧洲海运大开,科隆的河港地位渐形低落,经济衰颓之余,建筑工程遂告停顿。其后300年间,只见半座教堂,旁边高高地横着一架起重机。19世纪初年,浪漫时代怀古成风,中世纪的哥特式建筑再度流行。一时作家、学者、王公之间,都热烈主张继续未完之业,于是普鲁士王腓特烈。威廉四世在1842年奠下了复工的基石,到1880年才悉照13世纪的原定计划竣工。不幸又逢二次大战,损毁可观,直到1956年始告修复,重新向信徒开放。
最后我巡礼到横堂北厢,看见络绎的信徒跪在烛案前的锦墩上,合掌祷告,心事形于颜色,然后起立,把钱币投入捐献袋中。我并非天主教徒,却感于柔美的宗教气氛,徘徊不忍遽去。烛案上一列数十枝白烛,素辉清莹,一注注的蜡泪纵横流泻。我乘人散的空档,趋前燃一枝新烛插上,默祷一番,投一枚马克币在袋里,便从北门出来,回到现代。
但不久我又投入了远古,比中世纪更渊远的古代。大教堂的南邻是一家新建的“罗马与日尔曼博物馆”,诱我进去。那哥特式的700年古寺,面容矍铄地君临科隆,阅世虽久,所阅的却只是科隆的后半世。至于更长的前半世,逝去的不算,留下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却在地下。一进博物馆,回梯就把我接到地下室去。那地下室空荡荡的,中间更凹进去一块。长33呎,阔24呎,原来那是整幅地板,用千千万万片彩绘的细石和玻璃镶嵌而成,缤纷的图案隔成的长方形与八边
形空白里,更嵌出人物和禽兽,或为酒神,或为牧神,或为半裸之美女,或为酒神之斑豹,总之描述的都是游宴的乐事。居中的一图是酒神的醉态。乃称为“戴奥耐索斯镶磁”。地板四周的小图,所嵌尽为牡蛎,瓜果,家禽之属,说明它原是贵族之家的餐厅所铺,据考证当在第二世纪。1941年德国人掘出这名贵的罗马遗迹,便严加封护,并就原址建筑这座“罗马与日尔曼博物馆”永加珍藏,直到1973年才任人观赏。
古罗马人重死厚葬一如古中国人。科隆古城墙外,官道两侧罗马的古墓累累,最多纪念碑与石椁,是考古学者的乐园。俯临“戴奥耐索斯镶磁”一端的“巴布礼谢斯之墓”,正是近年发现的一座。长方形的石墓上还饰有石柱支起的小殿堂,中央拱着罗马第五军团将官巴布礼谢斯的立像,据说墓中是公元50年的人物,年代更早于那镶磁地板的主人。博物馆中罗马的古物收藏极富,有的是当地所制,有的是古代从意大利运来。其中科隆人最以为荣的,是东方三智士的遗物,早在12世纪便由达赛尔的大主教瑞纳德从米兰迢迢携来,所以至今科隆城仍以智士的三顶金冕为旗徽。
我说那双塔的古教堂所阅的不过是此城的后半世,因为科隆是一座两千岁的古城了。科隆之建城,早在公元前38年,亦即我国西汉末年;当时奥古斯都大帝的驸马亚格瑞帕(Marcus Vipsanius Agrippa)任莱茵河区的元帅,将日尔曼族的乌壁人自河东徙至河西,为营乌壁城(Oppidum Ubiorum),是即科隆前身。其后罗马大将吉曼尼克司在此生下一女,名叫艾格丽派娜(Julia Agrippina);她和前夫生的儿子就是日后的暴君尼罗,她的后夫就是罗马皇帝克洛迭厄斯。皇后的故乡身价自又不同,到了公元50年,她就下诏把乌壁城升格为罗马的正式市,从此改名“敕封艾格丽派娜之克洛迭厄斯藩镇”(Colonia Claudia Ara Agrippi-nensis)。科隆之名即由Colonia(殖民地)转为法国人治下的Cologne而来。升格后的科隆,在罗马人的锐意经营之下,渐渐蔚为帝国北陲之重藩,甚至有“北方罗马”之称。早期的城堡建成方形,每边约长1公里,断续的城墙和西北隅的城楼依然坚守在现代的街道上,但疾驰城下的不是骁腾的战车,是金甲虫和奔驰,令人产生时间的错觉。中世纪时,城堡扩建为半圆形,约宽1英里,长6英里,成为德国最大的城市。12世纪时,科隆的城区甚至大于巴黎与伦敦。13世纪该是科隆的全盛时代,同一年内不但兴建那大教堂,更创办了一所神学院,于是天主教的高僧如汤默斯?亚贵纳斯及敦士?史哥德斯等先后来此讲学,不但使科隆成为学术中心,更于14世纪末成立了科隆大学。不料16世纪以后,欧洲各国向海外殖民,竞拓海运,科隆在莱茵流域的枢纽地位渐趋冷落,300年间几若为世所遗,直到19世纪中叶才复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