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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没让我在警察局里待太久,大概因为觉得我太能吃,害怕我浪费粮食。
也难怪了,我进去之前,在家睡了两天两夜,滴水未进。所以当我在局子里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东西吃,而且吃完了一份又要一份,比旁边儿体重三百多磅抢超市的老黑吃的都多。
吃完了一抹嘴,我这才意识到我是给关进局子里了。想到这一层,我既没担心也没着急,反而笑了。因为我一下子想起街道王大妈在我小时候曾经做过的预言。她说:高飞这小子整天不学好,长大了肯定要进局子。
没想到在中国没进去,倒是在美国应验了。
还别说,局子里的伙食不错,一份儿炸猪排,一份儿土豆泥。几乎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西餐了。
警察还真是邻居叫的。美国人比较喜欢见义勇为,可又比较惜命,所以邻居一发现暴力事件,立刻就打电话报警了。
警察说我虽然对Ebby和桐子实施了武力攻击,可桐子失踪了,Ebby也表示不对我进行起诉,所以他们也不想留我多浪费粮食。
我估计Ebby怕我把他合谋敲诈的事给抖搂出来。反正那猴子似的越南人和“富士山”Maggie肯定是跑了,因为没过多久KissFire就换了老板,现在那儿变成一家脱衣舞吧,周末晚上人气十足,据说都是开大卡车的司机,去那儿往女人长筒袜里塞钞票的。
反正桐子和林老板都失踪了。没人能找到他们,估计他们也不想让人找到,那笔钱追不追也两可了。
关于桐子和林老板的失踪,其实还存在着好几种说法。其中最据代表性的有两种:一种说他们双双跳了海,一种说他们到了墨西哥。
当然这两件事也未必是完全矛盾的。但我坚信后一种的真实性。虽然我没证据。可别人也没证据。
我从局子里出来的当天就接到警察的电话。我以为他们把我放出来后悔了,其实他们是想让我去金门大桥桥头的悬崖上辨认一下儿,两辆停在那儿的汽车是谁的。他们在其中一辆车里发现了一个手机,那手机上记录着我的号码儿,而且出现过好多次。
一辆小跑车,一辆大宝马。都没错儿。
那地方就是桐子最喜欢看日落的地方。他刚得病的时候我常带他来。没想到他一直记着这地方,而且一准儿还带林老板来过。
除了手机,小跑车里还有两张照片,都是泛了黄的老照片,一张以前方莹给我看过,另一张我头一回看,那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年轻时候的林老板,另一个……。另一个简直就是现在的桐子,配上二十年前的衣服裤子。我想他就是桐子的父亲。
警察在悬崖边上扯了一圈儿黄带子,还抱着相机拍了不少照片儿,最后告诉我说没发现有人从这儿跳下去的痕迹。
之后的多少个月,也没人在那附近的海水里发现过任何东西。
所以我想,也许他们压根儿就没跳下去。
方莹跟我不一样,她显然富于悲剧色彩。因为她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一个劲儿地叨咕说她不是故意害死他们的。警察把她也叫来了,因为她的电话也在那个手机里。
那手机里还有越南猴子的电话,可猴子失踪了;手机里还有Ebby的电话,所以Ebby也去了,不过站得离我远远儿的,离悬崖边儿也远远儿的,好像只要一靠近我,我就会把他扔下悬崖去似的。我只听见他一个劲儿跟警察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听他那腔调儿,心里真是害怕。后来我想想,他说不定还真的不知道那两百万的事。越南猴子多狡猾,犯不着跟他分钱。不过Ebby很安全,因为警察的注意力一直在方莹那儿,她哭得太伤心,还一直说自己是罪魁祸首。
我虽然不富于悲剧色彩,可还是具备同情心的。我安慰方莹说:你哭什么哭啊,谁告诉你他们跳下去了?
可没想到陪着她来的女友——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中国女生——竟然跟我急了,她说你怎么这么没同情心啊?人家男朋友出了这种事,多伤心啊?你还说风凉话?
我看都没看她一眼。不过我挺佩服方莹。都“出了这种事”了,她居然还敢跟人说那是她男朋友。老实说我都有点儿感动了。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就一边儿站着去了。
我正好儿欣赏欣赏风景。金门大桥正沐浴着夕阳,红灿灿的让人一下子就明白为啥管它叫“金门”了。
然后。我转脸儿面对着浩瀚的太平洋。海浪没命地拍打着悬崖底下的岩石,好像一群缺心眼儿却大嗓门儿的家伙在一起起哄似的。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儿遗憾,我想以后估计来不了几回了,因为我旷工三天,又进了趟局子,估计生物公司肯定该让我走人了。这离我卷铺盖回国也不远了。
可出乎我的意料,第二天我回公司准备收拾东西的时候,“夜猫子”竟微笑着跟我打招呼,关心我身体怎样,病好了没有。我看着他那只夸张的大鱼钩儿鼻子,听着他浓厚的印度口音,突然怀疑他舌头比鼻子更适合做鱼钩。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没去公司上班,还真在公司引起了一点儿小小的恐慌。“夜猫子”对付不了我的几个比较难对付的客户,所以一连串儿地给我打了N个电话。那会儿我正躺在床上“冬眠”,自然听不见手机铃声。
夜猫子心里冒火,实在憋不住了,竟然打电话给“下岗工程师”白立宏,大概他觉得白立宏跟我私交挺深。在美国人眼里,中国同事们似乎都亲如兄弟,可没想到中国人有时候也喜欢亲兄弟之间动刀子。
不过白立宏不是这种人。他是个热心人,所以让太太打电话给蒋文韬。蒋文韬自然也找不到我。可她打了个电话去我的公司,没跟我沟通就编了个瞎话儿,说我高烧烧晕了躺在医院里挂盐水呢,还说千万别去医院看我,医生说这病弄不好传染。
我回到公司以后发现夜猫子特别和颜悦色,这主要因为他让我那几个客户折磨怕了,所以发现了我的一个新功能——能让他至少多活十年。所以靠着我延年益寿的功能,我不但没被裁,反而被升了职,一时半会儿再也不用担心卷铺盖回国了。
我马上给蒋文韬打了个电话致谢,她也惊呼着说:你到哪儿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我也有点儿纳闷儿她怎么没四处找我,我不上班儿不接电话那不也跟失踪了差不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那几天根本不在湾区,她跟男朋友去阿拉斯加旅游了。而且替我给我们公司打电话搪塞之后,又不幸把手机给丢了。据说是让狗熊给叼走了,这高科技的时代可真要命,过两天说不定狗熊也要上etrade买股票了。
蒋文韬终于又有了男朋友了。而且不是白太太介绍的。其实这一点儿不出乎我的预料。她配了隐形眼镜也改了发型,时不时地能听见别人夸她漂亮。听见人夸她就抿着嘴笑,虽然显得嘴有点儿大,可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得挺可爱,可爱的微笑又促进了脸部的血液循环,于是夸她漂亮的人也就更多了。
自从蒋文韬交了男朋友,我跟她倒真聊得多了。偶尔我们还会聊起桐子。有一次她突然笑着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他是怎么回事吗?我硬着头皮说我跟他怎么回事?她脸一下子红了,眨眨眼说,你跟他呀,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就冲着她这句话,我真把她当知己了。
我跟蒋文韬说起过要写本书,叫做TZ的悲剧。她点头说还真叫你说中了。这让我心里诧异了片刻,不知她所谓的“说中了”是指“TZ”还是“悲剧”。过了片刻,她又摇头说,不过天算其实不如人算,怕就怕自己想不开,老天爷也没办法。
就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表情有点儿像Las Vegas那个算命老太太。老太太曾说过,别让梦蒙了你的眼睛。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TZ这名字其实并不确切,因为这世界上可不光桐子会做梦。
说到这儿,蒋文韬突然调转话题,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这句话让我愣了一秒钟。看来所谓“说中”是两者兼顾了。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我能说什么呢?
其实前两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email,是从夏威夷发来的。一年没联系了,不知他怎么突然又想起我了。
说起他了,这还真让我有点儿难过。我猜他其实根本就没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跟他去夏威夷。可即便他明白又怎么样呢?与其隔着半个太平洋牵肠挂肚,还不如干脆就当没这档子事。
话虽这么说,可没事的时候我总还得在街上蹓跶,蹓跶蹓跶就难免又看见跟他一起吃过饭的馆子,还有那间书店,书店二楼的咖啡厅倒是一直都没换老板。
有时我想干脆就让这件事留在记忆里也不错,兴许一天到晚在一起反倒成了冤家。
可他突然给我发了个email,跟我说他明天回旧金山,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我,可以约在老地方。
我差点儿把那封信直接扔进Recycle Bin(回收站)里。我心想我才不打算看见你呢,我吃饱了撑的?再说就算要见也不用鬼鬼祟祟跟接头似的,干吗不光明正大地我就直接去机场接你?
向主席保证我本来真的没想见他。可不知为什么,过了一天我就把“再说”给变成“也许”了——也许见见也无妨,不见倒好像我做贼心虚似的。
于是我前前后后犹豫了几天,下不了决心到底见不见他。
可就在他到达的前一天早晨,却出了这么一档子事——那会儿天正蒙蒙亮。我虽然没睁开眼,却有些微弱的白光正透过我的眼皮。我知道天已经亮了。我的意识正渐渐地渗透到大脑里来。就在这时,床似乎动了动,我感觉有人在我身边坐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等着他轻轻穿好衣服,跳下床,然后轻轻地在我头顶搰搂了一把。
我慢慢地睁开眼。墙是灰色的,窗帘的缝隙里透着白光,房顶上还有一点斑驳的霓虹,淡得很,好像磨砂玻璃背后的水粉画儿。
发现我正仰卧在床的边缘。我把胳膊轻轻地摊在另一半儿空床上,床单儿凉凉的,仿佛那上面也染了清晨的露水似的。
四周安静得出奇,什么也听不见。连平时清晨在窗外叫个不停的鸟儿,这会儿也悄无声息。
我的双眼悄然的模糊起来。
我想一定是桐子想我了。
所以中午时分,我又跑到金门桥头的小山上,然后顺着悬崖边的小路,趴到崖底的岩石上来坐着了。
所以在这个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我撒了个谎。我说我来到那悬崖顶的时候,已经把桐子忘得差不多了。其实要是真忘了,我干吗还到这儿来呢?
海浪就在我四周打着旋儿冒着白泡儿,好像看见我挺兴奋似的。
我坐着坐着,居然打了个盹儿,还做了个怪梦——经过理智的分析,我还是相信那只是个梦——我梦到从海水里捡出个酒瓶子,情节就跟三流言情小说差不多。
那是个细颈的红酒瓶子。我把它从海水里捞出来仔细一看——嘿!我还真认识!这不就是我买给桐子的红酒吗?他非说要留着这瓶子,以后要是给困在某个孤岛上,可以用它求救。我赶快把瓶塞儿拔开,里面还真有张纸条儿。我抽出来一看,上面就一句话:
“今天早上醒过来,看见他就在我身边,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所有的梦想,都已经实现了。”
我笑了,可鼻子有点儿发酸。我想桐子你这家伙,现在居然还耍我。这纸条写给谁的?多半不是写给我的。
我把纸条儿塞回瓶子里,塞紧了瓶塞儿,抬手把它远远儿地扔回海里。
然后我就醒了。
我看着茫茫海面,连个瓶子的影儿也没有。我心里突然空荡荡的。
可谁能保证三流小说里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不会发生呢?还别说,我手指尖儿冰凉冰凉的,好像半分钟前那瓶子还在我手里!
再说当初警察不是没有定论么?谁敢说桐子和林老板这会儿没拿着五十万,在墨西哥或者随便哪儿Happy Ever After呢?
我抬头看了看天空,找到两架飞机,高高的,拖着很长很长的白线,好像蜗牛慢慢地在天上爬。
我恍然大悟。
Andy 明天就到旧金山了。难道,我该去接他?
我冲着太平洋微微一笑,我说:
“桐子,你这臭小子,难道就想告诉我这个?”
大海真蓝。金门桥就在边儿上,好像一座巨大的红色大门,把许许多多密密麻麻的白帆关在旧金山湾里。
也有几只帆船逃到外面来了。
耀眼的阳光下,那几只船帆显得特别的纯洁,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