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偶然见到一两个无人的小岛,水生就发上一阵子呆,惹得阿爸又要骂:你小子看什么?那上面又没有金子!
水生和阿爸收船回来,一进门,阿爸便被村长派的人叫走了。水生兴冲冲地要去找阿东哥,云妹拉住水生胳膊说:他不在房里!
水生甩脱了云妹,冲进宇东的房,却连行李铺盖也不见了!
水生问云妹阿东哥去了哪里。云妹冷冷地说不知道。
水生要跑去问别人,云妹赶忙拖住他说:前几天村里有人进城,说宇东的历史不清白,而且和外国勾搭,所以才躲到村里来。城里的红卫兵正在四处找他,过不多久就会找到这里。宇东听说,连夜就收拾行李躲了起来。
水生正要追问宇东躲到何处,阿爸满脸惶恐地推门进来。云妹在爹的背后向水生使眼色,水生连忙闭住嘴。
阿爸阴着脸说:以后不许跟别人提到宇东,如果有人问,也说他只是到家借住,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阿爸把云妹叫进里间问话。水生要跟着,被阿爸喝住了。
水生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等到云妹出来。
云妹绷紧面孔,关严了门窗,坐在床边拿起针线活。
水生紧挨着云妹坐,继续向她打听宇东哥。
云妹眉头一皱,丢了手里的活计:都怪你,我一个好好的人,谁用得着那个鬼人来照顾?自你走后,他时时要缠着我,村里人有闲话不说,偏又遇上红卫兵来查,你让我怎么办?
水生忙道:宇东哥受了我的嘱托,当回事才一天到晚留意你,哪里是缠你?我知道你心地好,不会不帮助他。
云妹背转了身,说我心地才不好。我要把他供给村长,让村长带了红卫兵去捉他!水生笑道:你这样说,就一定是帮了他。就知道你是好心人。
云妹怒到:鬼才是好心人。我不是好心人,你若再问我他的事,看我去不去报告!水生不敢再吱声,耐着性子等云妹做活计。
直等到天色黑下来,一家人吃过晚饭,阿爸在里屋躺下了,云妹才从灶房里包了些地瓜,对水生使了个眼色。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出门,云妹小声说:我去给那鬼人送饭。说罢拔腿就跑,水生忙跟上。
两人走到村头,绕过妈祖庙,爬上南大山。天色黑得没一点亮,脚下的石头磕磕绊绊。好几次云妹险些跌倒,被水生扶住了。水生小声问:是不是在南山后的茅屋?云妹只顾走路不回答。天上没有星星月亮,风越来越急,山里眼看就要来雨了。
南山的茅屋根本没有路,不知当年派什么用场。那是水生和云妹玩耍时发现的,全村只有他俩知道这地方。
茅屋当中铺了烂草席,草席边燃着一盏小油灯。宇东坐在草席上,见水生和云妹走进来,猛站起身,上前拉住水生的手说:水生,回来啦?
云妹话也不说,把地瓜放在草席上,转头要走。水生说:不急!我和阿东哥说说话再走。宇东也说:歇歇再走,让我和水生说说话。
云妹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摆弄自己的手指头。
宇东说:我要走了。
水生心里一惊,忙问:去哪儿?
到外国去。
几时走?
就这一两天。
外国有什么好?
宇东一笑:水生,我是不得不走。我到村里住下,就是要等着坐船去外国的。早联络好了接应,很快就有船来!
水生低下头。
宇东忙笑着说:别垂头丧气。该为我高兴啊!外国很好赚钱,说不定还能找到神草啊!
那……
水生抬起头,宇东眼睛里有两团灯苗在一晃一晃。
云妹猛地站起身。
宇东哥转身对云妹说:阿妹对我有恩,不知以后怎样报答!
云妹却说:太晚了,我要走!
云妹说罢,独自跑出茅屋去。水生舍不得立刻离开,宇东说:快去吧,不要让阿妹独自走夜路!
水生这才往门外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我明晚再来!
水生和云妹回到家,夜已经很深。两人为了不惊动爹,不敢发什么动静就和衣躺在床上,听窗外的风声越来越急,隐隐还夹着遥远的雷声。
水生无论如何不能入睡。他想着外国,浑身好像燃着了一股无名火,五脏六腑在肚子里翻腾。正在这时,漆黑中没头没脑地冒出云妹的声音:
你是不是我男人?
水生浑身一抖。
云妹不等他回答,突然翻转过身,紧紧抱住水生,用头使劲抵住他胸口。水生仍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云妹的泪水转眼就浸湿了他的胸膛。
云妹狠狠抓住水生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问清楚:你是不是我男人?
水生心里一阵绞痛。
我……
水生猛然把云妹抱紧了:云妹,让我跟他去!我会发财的!
云妹狠狠咬住牙:他是豺狼,你也跟了去?
天上突然一个霹雳,暴雨紧接着哗哗落下来。
水生说:胡说!阿东哥怎会是豺狼?阿妹,让我去!我赚了钱,回来接你!
云妹一把推开水生,跳下床说:你跟他去!自今天起你不是我男人,我也不是你女人!说罢转身冲出门。
水生想追,却没迈动步子。
雷声一阵紧过一阵。水生独自坐在床头,腹中如翻江倒海一般。不,他没有骗她。如果真有一天,他林水生发了财,定会加倍补偿她!
但发财不是水生的理想。他对不起云妹。她最好当他林水生死了。她该嫁给真正疼爱她的人。
顶上又是一串霹雷。水生猛然站起身。他再也等不到明天,他立刻就要去找宇东哥,今晚就要他答应带他走!
水生踏着泥泞的山路往山上跑。四周一片漆黑,他接连滑了几个跟头。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煞白的一瞬间,茅屋就在眼前。
水生用力拍门,过了许久,门开了,茅屋里一片漆黑,好像一头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大嘴。
宇东哥站在门前,手里提着箱子。他大声喊:你终于来了?船要靠岸了!
水生猛往前跳一步。宇东一下子瞪圆眼,额角上挂着汗珠。
整整一夜,风雨都没停。整整一夜,船在浪尖儿上漂。
“真他妈的见鬼!这样的天气,还要接人!还一下接上两个!小子再用点力!不看你是好船家,早把你扔进海里喂鱼!”船老大冲着水生骂。水生拼着命地卖力气,他只想着船早点靠岸,因为宇东哥正发着高烧,额头烫得火炭似的。
终于,在远方茫茫的黑暗中,竟隐隐约约显现出点点灯火。
要靠岸了!水生兴奋地向着阿东喊,可风雨声早盖过了他的声音。
突然,一声巨响,船头倾斜过来。水生被掀倒在地。他一手拉住桅杆,身体在空中飘起来。
然后许许多多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人,都由上至下纷纷滚落。
一个大浪,水生松了手,也落进海里。
水生再浮出水面。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抱住一截子木头,拼命张大了眼睛在海面上搜索。
这时,就在丈把远的海面上,他隐约看见宇东的头露了露。一个大浪眼看又要把宇东盖到下面。
水生发疯似的丢了木头,拼命朝那个方向游过去。可他身上哪儿还有一丝力气?
可他哪里还找得到宇东?忽地一下子,他想起村头的妈祖庙来。
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心也永远沉入冰冷的海底了。
“这许多年,我一直以为,那天晚上,他本来就是在等我……”
林老板呆呆地望着窗外,仿佛还沉浸在他刚刚讲的故事里。
一滴好大好饱满的泪水,顺着他眼角深深的皱纹儿,滴落在沙发的皮面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可……可我现在晓得,他等的……是阿妹!”
林老板用一只手蒙住眼睛。他手背上粗糙的皮肤好像是古树枯焦的树皮,经历了无数的风雨,眼看就要剥落碎裂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一直到今天,我……还是看不到啊,我看不到啊!就连阿桐……我也看不到啊!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我,被海怪蒙住了眼睛?”
浑浊的泪水,从他的指缝里不断渗出来,顺着小臂一直淌到胳膊肘子上,然后再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毯上。
他用苍老的声音哭泣着,我却觉得他像个被人欺骗的小孩子,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都被人骗走了,他再也一无所有了。
我的心也要被这哭声揉碎了。我再也没法儿让他告诉我什么了。
其实我也不需要他再告诉我什么。我都明白了。千禧之夜,林老板酒醉后提到的那个被海浪吞没的“她”,其实应该是“他”,应该是宇东哥,也就是桐子真正的父亲!
让他把话都留着跟桐子说吧!
我现在必须找到桐子,一分钟的耽搁也不能给他。因为他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他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可怜虫!
Las Vegas算命的老太太说的完全没错!他以为是父亲的其实不是他父亲!而他以为不是爱人的却真的就是他的爱人!没想到这一切的预言到了今天才水落石出,他的命运简直就是一场玩笑!
可我不能让这场玩笑持续下去!我不想让他毁了他自己,还有林老板。现在就只有他能救得了他们俩,就只有靠他了!
可他会在哪儿呢?他又能在哪儿呢?
Ebby!这混蛋一定知道!
我顾不得林老板了,任他瘫在沙发里。
我飞速地站起身,向着屋外跑了两步,心里又不踏实起来。
我转身对林老板说:“您等着!我一定把桐子给您找来!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您得把一切都跟他说清楚!您千万等着别动!哪儿也别去!”
林老板又一次抬起头,用含满泪水的双眼注视着我,却仿佛根本没听懂我说的话。他好像一架跳格的老唱机,只自顾自地哽咽着,一遍又一遍:
“这么多年啊,我都看不到……这么多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