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是不是已经游进去了?他有没有留意那昏暗的路灯呢?有没有留意井盖儿上冒出的白气呢?还有马路中间儿有轨电车的轨道,好像两条缓缓前行的蛇,身上泛着油光儿,永远并肩往前爬,却永远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有点儿像,像我和桐子。
2
我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我看了一眼表,凌晨三点。我钻进卧室,一头躺倒在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一种简单而熟悉的气味儿。
虽然简单,可我却不知如何形容。如果非要形容,我只能叫它“桐子的气味儿。”
也许世界上还有别人拥有同样的气味儿,不过我没遇上。我只遇上桐子。
我使劲儿闻了闻枕头。猛地坐起身,打开窗,冷空气一下子灌满我的脑袋。
我再躺下,睁眼盯着房顶。房顶漆黑一片,好像电影散场后的银幕。胶片放完了,灯也熄了,可偏巧幕布忘记拉上了。
我盯着这一片裸露的银幕,脑子里呼啦呼啦地闪过无数镜头——桐子和我,还有许多其他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楼,食堂,一排一排的自行车……这些画面既熟悉又陌生,令人怀疑是自己的亲身经历,还是从哪部电影里看到的,又或者是从什么小说上读到的。
渐渐的,脑子越来越沉。
起初还能用意识来控制脑子里的图案,但后来意识却反被这些图案所控制,越陷越深,身子好像陷进沼泽里,只有始终悬着的心脏,一直咚咚咚地跳动着,好像电影里的画外音,时刻提醒着我,有些什么在发生着。
屋门猛然一响。我那渐渐削弱的意识猛地振奋起来,大脑和四肢仿佛失而复得的领土。黑夜依然了无边际。我好像是正在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身子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屏住呼吸听着门口的动静儿——开门,关门,一连串轻得不能再轻的细碎声音,随即一切都消失了。客厅的灯始终暗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我却突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他会不会在黑暗中摸进卧室来呢?我屏住呼吸,像个入户行窃的小偷儿,几乎忘了身子底下这张床,其实本来就是我自己的。
没人摸进卧室来。过了许久,我甚至再没听见一点儿动静。
我几乎开始怀疑,刚才听到的动静其实并不存在,那也许只是我的幻觉,或者梦境,这两者也没多大区别。我坐起身,窗外的天空一下子亮了许多,变成一种黯淡的蓝色。
清晨快来了。
我没开灯,借着晨曦最微弱的光,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五点钟的清晨,天是灰白色的。四周安静得出奇,窗外偶尔有一两声夜猫子叫,听上去让人有点惊心动魄。
就在这黑白交接的混沌中,我看见他,静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撑住下巴,略微低着头。
拂晓的白光顺着他额角的发梢静静地流下来,矜持得好像三月白雪初融时的溪流,流不满宽阔的河道,只能浸湿河底的青石。
溪水害羞似的绕开他的眼睛和两颊,只在高挺的鼻梁上细细地抹上亮亮的一道,就好像最后一缕晚霞,迟疑着掠过绵延的山脊。而那遮掩在眉骨下的双目,则好像分落在山脊两侧的一对幽深的潭,寂寞地藏在夕阳照不到的谷底,被长长的睫毛半掩着,越发显得深邃而迷人了。
我站在屋角,呆呆地注视着他,注视了很久,他却始终一动不动,好像一尊精细绝伦,却冰冷僵硬的雕塑。他没换拖鞋,所以一双球鞋还在脚上,半旧的牛仔裤也不大舒服地缠在大腿上,衬衫胡乱塞在裤子里,靠领口儿的几颗纽扣松开着,露出一片黑幽幽的皮肤,在微弱的晨曦中起伏着。
虽说已经是春末,可旧金山这多雾的清晨里,又该是多么寒冷呢?
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静得没一点儿声息,静得简直好像什么都不存在,可我的心跳却沉得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肚子里正有一大堆问题,可我一个也问不出。
我决定还是先给他煮包方便面。连汤带水儿的。我猜他在外面走了一夜。
我一抬腿,他猛地扭头看我,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眼睁睁盯着突如其来的危险,却不知该往哪里逃。他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起来了?这么早?”
他为什么这么看我?难道他觉得对不起我么?他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我有什么资格可以让他对不起?!
我什么也没说,只飞速走进厨房,看见水池子里的碎玻璃瓶子。
我的心好像被扎得流血了。
面泡好了,我招呼他吃。
他缓缓地起身,好像体力透支的老人,从头到脚每根骨头都酸。
我连忙朝他走过去。可他却立刻挺直脊背,加快脚步绕过我,忙着赶到饭桌边上,一屁股坐下去,大口地吃起面来。我叫他慢点儿吃,他并不理会。只一个劲儿在嘴里唏嘘着,白色的热气滚滚地从碗里和他嘴里冒出来。转眼间,一碗面就见了底儿。
“不错啊!”他咧嘴冲我笑,“没觉得泡面也这么好吃。你还记得吗?以前下了晚自习,你总会买两包泡面……”
“还吃吗?”我心里一酸,连忙打断他。他的笑容让我实在看不下去。
他摇摇头,心不在焉。他站起身,微微弓着脊背,缓缓地走回沙发去。
我伸手去扶他。他连忙一闪身,又躲开了我。
我胸中有股子东西突然往上顶:“干吗?不想让我碰你?”
他咬了咬嘴唇,什么也没说,只慢慢在沙发上坐下来。
“昨晚你去哪儿了?”我终于问了出来。
他沉默着,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我疾走几步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问:“你昨晚去哪儿了?”
“你管呢!”
他突然吼。
我瞪着他。
他也瞪着我,可手却下意识地在屁股上摸了摸。
我出其不意,伸手直奔他屁股上的裤兜儿。他慌忙拦截可哪儿还来得及?我已经把手插进他兜儿里,他的手也赶到了,压在口袋上,连同我的手一起,死死压住不放。
他用嘶哑声音喊:“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
他肯定用上吃奶的力气了。我的手被他牢牢按住,伸不进去也抽不出来。可我还是摸到他兜儿里的东西了。不用抽出来我也知道,那是美元。还有好几张。
我的身体一下子空了。被挖空了,好像一具生物学标本。
就在这一刻,他趁我发呆的功夫,猛地挣脱了我,跳起来,瞪着眼睛看我。
我发疯般地冲他喊:“你丫不就要钱么?你丫卖给我吧!我他妈的这点儿钱还……”
不等我说完,他一个嘴巴胡在我脸上,热辣辣的,却并不觉得疼。
“你看不起我!你。你看不起我!”他拼命咬着牙关,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谁看不起我都可以,可不能连你,也。看不起我!”
我从没见他如此愤怒地瞪着我。
于是,我不顾一切地猛扑上去,狠命把他压倒在沙发上。
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那滚烫的躯体,在我怀里猛烈地颤抖着。
可他再用力又有屁用!我早就发疯似的把他抱紧了,我用我的胸口紧紧贴住他的。我们之间已不存在距离,我们的肋骨恨不能交织在一起!我身上还有不少富余的能量,让我再多用些力气,把他的躯体彻底塞进我的身体里吧!
天已经大亮,朝阳透过窗帘儿的缝隙,抹在他抖动的发稍上。他闭紧的眼角突然闪烁着七色光芒,晶莹剔透,一直滚落到鬓角的头发里。
我骂道:“你大爷的,你丫哭吧!使劲儿哭吧!我他妈的就想看你哭!我实在太想了!”
骂着骂着,我眼前也已一片模糊。
大门突然开了,刺眼的阳光一股脑的从门外灌了进来。
我猛地跳起身,桐子仍倒在沙发上,拼命狂咳起来。
“怎么又咳了?”
方莹一步跨进屋,向着桐子飞奔过来。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已然绕过我,靠住沙发弯腰站定了,帮桐子捶起背来。
紧跟着方莹,门口儿闪进一个刺猬头,鬼鬼祟祟地溜着墙边儿往里走。
“妈的看我不抽死你丫的!”
我边吼边向着“刺猬”狂奔过去,揪住他的领口儿,几乎把他从地面儿上提了起来。
“高飞!”
桐子在我背后大叫一声,撕心裂肺的。
我回头。他正手捂胸口,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我。方莹弯腰愣在他身边,瞪圆了眼睛满脸的惊愕。
我憋住已到嘴边儿的话,连拖带拽地把Ebby从屋里拖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狠狠把他推到墙根儿底下。
Ebby脸色煞白,嘴唇儿发青,身体瘫软着往下坠,一双手软弱无力地攥着我的手腕儿。
我松了松抓着他领口的手。他狠出了一口气,浑身哆嗦着说:“Fei,怎么啦?Are you crazy(你疯了)?”
“你丫少装蒜!昨晚你把他带到KissFire干吗去了?”
“What?I...I dont understand...(我不明白)”Ebby翻着眼皮尖声叫。
“Tell me what you did to Tong last night!! One single fucking cheating word,I will beat your guts out!(告诉我昨晚你们都让桐干了什么!他妈的有一句瞎话,我揍瘪了你!)”我攥紧拳头对准他的鼻子。
“Nothing啦,就是帮忙作waiter啦!我可是好心好意……”Ebby故意提高嗓门儿,小黑眼珠四处乱转。
“你他妈的不老实!”我用力把他往上一提,他的脸一下子又发了白,嘴唇儿颤抖着,声音沙哑着说:“No,I did...did not...please,oh my God,please let...let me down...(我……我没……上帝啊,请把我放……放下)”
我稍微松劲儿,让他脚尖儿点着地:“桐后来去哪儿了?”
Ebby翻着白眼儿喘了两口气,嘴角泛着白沫:“我……我真的不……不知道……哎吆,You really hurt me!(你把我弄疼了!)let me go!(松开我!)”
远处有人骑车过来。我一松手,Ebby立刻转身开门向屋里逃,边逃边尖着嗓子喊:“这是在美国!不是中国!我要报警!你等……”
我上前一步,照准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他话没说完,就一头栽进屋里去,紧接着哗啦一声儿,大概把什么东西碰倒了,伴随着方莹一声儿短促的惊叫。
我不想进屋去。我其实没处可去。我钻进我的汽车。
我抱住方向盘,把头埋在胳膊里。
都发生了什么?我能做些什么?我做得了什么?
屋里没动静。桐子,方莹还有Ebby都在里面,可里面没什么动静。在外边儿本来也听不见里面的动静。更何况我还在车里。
至少屋里没人出来。暂时没人出来。
我发动引擎。倒不是害怕Ebby真地打电话报警。我是区区一个小留学生。我到哪儿美国警察也能把我抓出来。只要他们想。
我只是想赶快离开这儿。我不想看见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坐在车里,抱着方向盘,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