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今儿也不做饭了。我去附近的一家四川店打包了几个桐子爱吃的辣菜,又去BLOCK BUSTER租了两盘录像带。到图书馆接桐子的时候儿,天色已经全黑了。
桐子正钻在书堆里,额头上亮闪闪地发着汗,好像刚打过蜡的漆木雕刻。
我说快跟我回家,他说这么早再看一会儿。我说今儿必须早点儿回家。他问我为什么,我用那瓶红酒隔着书包在桌子底下戳了戳他腰眼儿,他躲闪着说那是什么?我说你回家就知道了!他说你到底耍什么花样?我说你丫真白痴,今天几号了?桐子恍然大悟,抬手摸摸后脑勺,眼睛眯了眯,叹口气说:唉!有什么可过的。
我瞪眼:装孙子是不是?都给你费心操持好了,反倒要拆台是怎么着?
旁边儿有人抬眼看我。可这也算不得大声喧哗。我继续用瓶子捅桐子,他扭着身子咧嘴一笑,说岂敢我实在是感激涕零。
瞧他那坏笑的样子!眉毛弯弯着,眼睛忽闪着,嘴角拉着又长又深的褶子。我可真是有日子没见了!我说:知道就好,还不赶快拾掇?看我今儿晚上灌不死你。
桐子在图书馆里又磨蹭了一会儿,出来已经八点了。今儿的生日晚餐本来就隆重,比平时的晚餐晚也不要紧。而且过了饭点儿,Ebby估计已经走了。记得他说过,今晚他要参加什么Party。Ebby不在家,正好可以跟桐子一起看看录像。有大半年没在家跟桐子一起看电影了。
可赶上走背运的年头,就是喝凉水也塞牙。
一到家门口儿,我就有一股子不祥的预感——门口的停车场平时这钟点儿停不了几辆车,可现在却差不多停满了。我们住的那栋小楼里,还咚咚咚地传出迪斯科鼓点儿来。等我用钥匙打开房门,我简直没一下子昏过去。
屋里挤满了人,看这架势,Ebby说的Party不在别处,正好就在我们宿舍!不过以往他开Party绝没来过这么多人。除此之外,今儿晚上与往常还有点儿不一样——怎么还有个女人?
这时,那个穿露肩白旗袍,烫了大波浪的妖艳女人也发现了我们。她立刻扭动着水蛇腰,慢条斯理儿地向我们走过来。她脸上起码扑了半斤粉,白得如同日本艺妓;唇膏大概也用了两三管儿,嘴唇儿红得像刚咬了谁一口。
她边走边拖长了声音说:Hello——
她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好像旧金山码头上的海狮在叫。我再仔细一看,她脖子上还有座“积雪的富士山”,估计粉上得太多,时刻有雪崩的危险。
她向我伸出手,不像是给我握的,倒像是冲着我肩膀或者胸脯来的。我赶紧倒退一步,用英语问:“你是谁?”
她对我的防备似乎并不介意,娇滴滴地应了一句:“叫我Maggie好了。你是谁呢?”
我立刻后脖子发麻,脊梁骨发凉。我想说你算老几啊我就告诉你,可我担心用英语表达不清。正在这时,我突然又听见经历青春期的鸭子叫声——Ebby不知什么时候从人群里冒出来,一边迈着小碎步一边说:
“飞!你来啦,Maggie,这是飞,我的Roommate啦,哦,还有这位……”他飞快地绕过我,“这位是桐,飞的好朋友!”
Ebby顿了顿,又神秘兮兮地补上一句:“非常非常要好!”边说边冲着Maggie挤眼。Maggie则下巴一扬,冲我会意一笑,然后轻声问:“你们需要些什么?”
这时屋里有不少人都往这儿看。我简直别扭极了,好像被剥光了衣服在人群里裸奔。我大声儿回答:“我们不需要,这儿我熟!”
Maggie又是一笑,跟Ebby讲了几句越南话,听着就像小媳妇闹肚子,边说还边向我和桐子眨眼睛,然后终于转身走回屋里去了。
轮不到我问,Ebby已经连珠炮似的:“Hey 真巧你们二位帅哥都来了,猜猜今天是啥日子?今天是我Birthday呢!”
我大吃一惊。他年年过生日,我怎么从没注意到,竟然和桐子是同一天?我说:“是吗?去年我怎么不记得你今天过的?”
Ebby立刻嗲声嗲气地说:“人家庆祝生日,总要挑大家方便的日子吗。以前我总是挑weekend的,不过这次朋友们不同意啦,大家要求在right day(正日子)庆祝!不信你看我passport(护照)。哎呀今天来了不少朋友呢!你看多热闹啊!飞你不介意吧?”
我可真要晕了——这哪位神仙想出来的?让Ebby的生日跟桐子是同一天?这俩人也相差太多了,身上两万多基因没几对儿相同的,看来质量守恒果然是个宇宙公理——同一天出生的人也得占据不同的极端,这样平均起来气场才能守恒。
我想说介意,可Ebby根本没准备给我机会。他自顾自地飞快往下说:“哎呦好给面子哦,KissFire的老板Larry马上也会来呢!”
KissFire的老板也是越南人,而且还跟Ebby关系不错,这我早听Ebby说过。我问:“今儿晚上不用看着店?”
“就来坐一下嘛!是人家的生日喽!”Ebby眼睛向上一翻,“再说现在还早,KissFire要到十点以后才热闹呢!”
我指指地板:“那这儿要热闹到几点?”
Ebby立刻又小嘴一噘:“人家B-day啦,多久都不方便请朋友来了,就这么一次,once a year(一年一次),玩久一点Ok?”
桐子用手指头轻轻戳我的胳膊。我知道那是让我别干涉人家的Party。我连着叫了一串OK,转身跟桐子往卧室里走。客厅里的交谈声好像突然变小了,我感觉有几十双眼睛在盯着我们看。
整个房间弥漫着浓烈的怪味儿。各种牌子的香水儿混在一起,又一次验证了一加一不等于二的道理——简直等于一百!比灭蚁药厉害得多,估计就连大象也能熏晕喽。
我快步走进卧室,桐子紧跟着我。我反手锁上门。屋子本来就小,给家具和桐子新搬进来的箱子堆满了,地板上没剩多少地方。
桐子一屁股坐在床上,睁大了眼睛问我:“不打算去客厅里看录像了?”
“要去你去,群魔乱舞,够你看的。”
“你不会是都看腻了吧?”桐子鬼笑。
“我呸!向毛主席保证,跟他做roommate两年多,这场面我还是头一回见识!”这本是小时候不知从那儿学来的口头语儿,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只要一着急就把他老人家搬出来。
而桐子好像并没有把我的保证当回事。他憋了一会儿,突然问了个不明不白的问题:
“他们都是什么人?”
“越南人呀!”
桐子“噢”了一声儿,这次他没刨根问底儿,可好像突然有了心事,若有所思。
“又胡思乱想什么呢?”我主动出击。
“坦白吧!”
桐子劈头盖脸的一句。
我心里一抖,还好,我没脸红,他也没一直盯着我看。屋里太热,我有点儿要出汗的意思。我反问:“坦白什么?”
“我告诉你了那还叫坦白?……哈哈”他突然咧开嘴笑。
“你大爷的,审犯人呢?”
我一屁股紧挨着他坐,手底下没忘了扶着书包,那里边儿还有一瓶三十美元买回来的红酒。
他没往旁边儿躲,就让我的肩膀儿挨着他的。
“Ebby呀,他……是不是……”
桐子突然有点儿结巴。
“这也用问!白痴都能看出来!”
“真的?那他这些朋友呢?”
“这我哪儿知道?你干吗不自己出去问问?”
桐子闭住嘴想了想。突然说:“其实也没什么。”
我心里莫名其妙地一动,好像春蚕在茧子里伸了个懒腰。我问:“什么没什么?”
“是没什么。又没碍着你。”桐子突然冲我鬼笑,“不会真碍着了吧?”
“当然碍着了……你看今儿晚上,不让人安生吧?”我嘴上虽硬朗,可心里却好像摸着石头过河。
“不只这些吧?呵呵”
他还咧着嘴,我真想把他摁床上。
“你丫到底想说什么?”
“没让……没让人吃过豆腐?”他冲我吐吐舌头。
“你大爷的!”
我猛扑过去,抓住他双手。他来不及躲,一下子就被我压在身子底下。
他以前就未必能打得过我,现在更不是对手。他的身子热乎乎的,我能感到他周身在轻微地打颤,不知是想笑憋着不笑,还是想骂什么骂不出口。
他身上还是那股子我熟悉的气味儿。
我的心脏咚咚地跳。客厅里的摇滚乐也遮不住似的。
他终于出了声——一阵狂咳。
我赶快从他身上跳起来。他却缩在原地,咳得惊天动地。我连忙帮着他摩挲脊背,他脊背热乎乎的,有点儿烫手。
等他喘匀了气儿,我们俩都沉默了。
门外不停地有人走来走去。我说:“咱们甭挨这儿待着了。”
我俩溜出卧室,穿过走廊和客厅。还好这次没多少人注意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欲盖弥彰。
我正要开大门,门竟然自己开了。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黑瘦黑瘦的亚裔,像只营养不良的猴子。
他眼睛又小又圆,严重塌陷在眉毛底下,正好聚光。两道目光直逼我眉心。
我坚持和他对视。我从小就喜欢跟眼神儿阴的人较劲儿。
他却微微一笑,示意我们先行。
我侧身出门,耳边立刻一阵阴风,夹杂着一股子雪茄的臭味儿。我回头再看,见他扎着一条又黑又粗的辫子。我不喜欢男人扎辫子,多少会显得有点儿脏。桐子正和他擦肩而过。那家伙随着桐子侧目,然后索性回头。直到Ebby尖叫着从屋里奔出来:“Larry!哦我的上帝啊,我太高兴见到你啦!”
这位大概就是KissFire的老板。看来桐子的确不凡。阅人无数的酒吧老板居然也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他看。
我随口说:“你去KissFire作Waiter估计问题不大!”
桐子问:“他真是那儿的老板?”
我答不知道。
他不再说什么,只并肩跟着我往汽车方向走。屋外的空气比屋里新鲜多了。就隔着一扇门儿,好像从前门大栅栏烟熏火燎的小饭馆儿,一下子就到了香山的山顶了。
我俩不约而同地抬头。天是红的,没有月亮。S大的钟楼顶上亮着灯,昏昏暗暗的,好像夜空破了个窟窿,什么人正躲在后面,用一只红红的眼睛往外偷看。
4
我和桐子开车上山,找了片稍微宽敞点儿的地方停了车。再不吃饭我就饿死了。本打算在车里吃,可车里地方太小,我们于是下车,找块石头坐着。
三月底,雨季还带着小尾巴儿。今晚没下雨,可天上云很重,一片红通通的,好像黑板上洒了一层红粉笔末子。
我把红酒开了。可我们没怎么喝。倒不是因为我担心要开车,主要是瓶子里的酒实在比瓶子差得远。
什么都能凑合,惟有酒,不能将就。再说今儿晚上有点儿扫兴。我索性把酒倒了。
桐子倒没怎么不开心。他要留着酒瓶子,他说有朝一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我问他能有什么用,他说如果自己哪天困在孤岛上,可以写张纸条放在这瓶子里,让它漂着去找救兵。
我说没事到孤岛上去干吗?
他微微一笑,没吱声儿。他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脸上带着天真的表情。
好久没见他这样了。其实他才二十四岁,天天都这样也没什么。
我猛地想起他以前给我讲的故事。我说:“小心别让海怪把你吃了!”
这深更半夜的,说完这话,我自己还真有点儿后背发凉。
他抿住嘴,不说话也不笑了。
我狠命吸了口气,又说:“那你还得到哪儿都带着。”
“嗯?”他没听懂。
“我说这个。”我指指他手里的瓶子。
“那是。你送的嘛!”
他又笑。不过跟刚才不同。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很多,嘴角和眼角都仿佛在说话。我胸口发紧,好像也有要得肺炎的趋势。
不过要是能老让他这样儿看着我笑,就算生一次肺炎也没什么。
可好景不长。我手机突然响了,真会挑时候。尖锐的电话铃儿,好像往死水里扔了一块大石头,把这春夜的涟漪彻底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