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一世纪的头一天晚上,我在S大的校医院里坐了整整一夜。
我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盯着急救室紧闭的大门。门里没一点儿动静儿,就好像里面根本没人似的。
走廊里除了我,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四周一切都静止着,就好像时间已然停止了。
我很想看一看表,可我把手表落在家里,手机也落在汽车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突然开了,有个又黑又胖的印度裔女医生走出来,满脸慈祥地对我说:“他暂时没危险了,不过要继续观察,明天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我愣愣地看着她,脑子有点儿发木。过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我用力点了点头,很想和她握握手,可突然发现手心儿里全是汗水。
她问我桐子的入院手续是不是办好了,我忙点头说是。她冲着急诊室努努嘴说:他睡着了,不过你可以进去看看他。
她的笑容有点儿暧昧,不过我可没工夫研究那个。我立刻起身要往屋里走,她却拦住我说: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明天带些必备的日用品来,他也许要在这里多住几天。
桐子正仰卧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眼,咽喉处插着管子,苍白的脸显得格外清瘦。我这辈子见过不少血淋淋的场面,桐子此刻很整洁也很安静,可我却莫名奇妙地不敢去看他。我扭头走出急救室,在经过胖医生身边的时候,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担心,他会好的!
我却突然鼻子有点儿发酸,感觉好像被人一拳打在鼻梁上。
我在走廊里坐到天亮。护士告诉我桐子醒过来了,我赶紧再进去看他。他微睁着眼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上抹了一层朝阳,目光好像刚睡醒的小孩子,清澈见底却有一点儿迷茫。
虽然早知道他脱离了危险,可看见他睁眼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胸口通透了许多。我故意做了个夸张的笑容。我说你丫是猪啊,睡得这么香?
他嘴唇动了动,眉毛也跟着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护士立刻把手放在嘴唇上冲着他“嘘”了一下,然后扭头跟我说:他插着喉管儿没法说话。
我于是连忙向他摆手。他却仍茫然地看着我,好像本来也没想跟我说什么似的。
护士小声跟我说:他需要休息。我忙说我这就走。
桐子还在看着我,可怜巴巴的。我很想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可护士就在我身边站着,所以我只笑了笑,我说你丫好好眯着吧,我外面儿守着。我不知道他到底听明白没有,可他还是把眼睛闭上了。
上午我在走廊的座椅上睡了一会儿,乱七八糟地作了一堆怪梦,好像在被一群人追杀,我好不容易逃到一个什么地方藏着,却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然后我听见她说:快起来快起来,病人不行了!
我腾地坐起来,感觉心脏差点儿从嘴里跳出来。
我眼前果然站着个小护士,但她的表情很平静。她说:抱歉把你吵醒了,医生想和你谈谈。
我立刻瞪起眼:病人怎么了?
小护士吃了一惊,马上又笑了。她说:不用着急,病人没事。医生就是要谈谈病情。
我跟着她来到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一路做着深呼吸,好让心跳慢下来,省得让医生再当我有心脏病把我也收住院了。
今天换做另一位印度医生。用他浓重的印度口音,背书似的跟我说了很长一串儿,舌头好像在他嘴里扭秧歌儿,我只凑合听懂了“肺炎”这一个词儿。
我说对不起我听不懂,您能告诉我这病严重不严重吗?
他犹豫了片刻,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要想完全康复,大概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另外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看看吸入的毒素有没有对其他脏器造成影响。
我稍稍放心,接着问他要休息多长时间。他说大概几周。我问要一直住院吗?他说那倒不必,明后天就可以拔掉喉管儿,大概一周之内就能出院了。我问出院后能继续上课吗?他说应该问题不大,但必须注意休养,特别是避免再吸入刺激性气体。
说到这儿他眉头一皱道:一般来说这种灭蚁药的毒性不该有这么大,他平时是不是很容易对许多东西过敏?
我使劲儿摇摇头说:不是!我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这几个月都在闻有毒气体!
医生问到底是什么毒气,这我还真的说不清。于是我立刻离开医院直奔实验室。我本来就打算要收集点儿证据,准备到学校去告韩国人违规操作呢!
机械系的实验楼里仍空无一人,韩国人实验室的门也依旧锁着。我在铣床车间的垃圾桶里找到两个装复合材料的空瓶子,擦干净了放在书包里,一个交给医生,一个留给我自己。
我走出实验楼,太阳已经偏了西。我回到车里,手机正在某个角落里狂叫。
方莹大呼小叫地问我干吗一整夜都不接电话,她还从来没对我如此歇斯底里过。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桐子住院了。她这下儿干脆跟花腔女高音似的尖叫起来。我赶忙说他没生命危险,其它的你来了就知道了。
我挂断电话,随即在手机上看到二十五个未接电话。我查了查语音信箱,一共有五个新留言,一个是蒋文韬的,剩下全是方莹的。
蒋文韬的留言就只“唔……不在啊,以后再说吧。”一句。鬼知道什么事。以后再说吧,今儿我实在没精神听了。
2
我回到医院,在走廊的座椅上发现了方莹。她脸色有点儿苍白,眼圈儿微微发红,可情绪很稳定,我猜她已经见过桐子和医生了。
她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谢谢!多亏你救了他一命!”
这话我特不爱听。桐子是谁?我不该去救?再说功劳也不在我。其实还不是她一个电话,催着我去找桐子的?想到这儿我心里突然后怕,甚至很是懊恼。这样想着,我倒有点儿感激她了。我嘿嘿一笑道:“是你老公福大命大认识了我。”
她破涕为笑道:“看你又耍贫嘴!”
我问:“他现在怎么样了?”
“精神好多了,刚才看见我的时候儿还向我眨眼来着。”
我有点儿吃惊:“噢?他刚才还没精打采的。能进去看看他么?”
“他刚睡着了……”
小女生面露难色。一转眼,她成了他的专职护士。
我说:“没关系的,让他睡吧。”
“你看,你眼睛通红的,你也回家睡一觉吧?有我在这儿呢。”她微笑着跟我说。
我其实不想走。而且家里打了灭蚁药,我也不能回去睡觉。
可我还是点点头,把桐子的东西都交给她,还有一个空瓶子,我也给她,让她转交给医生。
“真跟这个有关系?”方莹小心翼翼地举着空瓶子看。
“应该有吧?医生说过灭蚁药没这么厉害。”
“那咱们怎么办?”方莹把目光从瓶子身上转移到我脸上。
“你说呢?”我问。
“还是等问问郝桐再说吧!”她说。
其实我还真没想问桐子。他能怎么说?我又不是不了解他。可方莹提出来了,我也没法儿反对。我说:“那就问问他再说,不过我觉得,有些事该干就得干,不能前怕狼后怕虎。”
方莹微笑:“我知道。你干什么都是为了他好。”
我还一下子没话说了。
我回到车里,坐在方向盘前发了会儿呆。这件事我也没把握——真把大胡子告了,对桐子到底有没有好处呢?
如果把事情闹大了,学校总不能不处理。最好让系里调解一下儿,给桐子换个实验室,这才是长远之计,继续留在韩国人那儿能有什么好儿?
不过这么做也有风险。万一校方不管,或者轻描淡写地批评警告一下儿大胡子,而且还不给桐子换实验室怎么办?那桐子以后还想轻轻松松地毕业?毕竟就一小留学生,还能真的跟美国最有名的大学打官司?这么说还不如不告,永远捏着韩国人一个把柄,说不定日后反而能好混点儿。
我相信桐子肯定选择不告。而且方莹多半儿也会支持。可这不就等于忍气吞声?我这辈子最不能受窝囊气,小时候花过那么多人,连当官儿的儿子都花了,还不都是为了不受窝囊气?
可这毕竟是桐子的事。得他说了算。而他本来就和我不一样。
我的报复计划眼看要搁浅,胸中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好像生鸡蛋给人吹成了空蛋壳儿,等着被用来画成彩蛋摆在橱窗里。
我抬头看看窗外,黄昏时分,校园显得格外冷清,没有行人也没有车,那些大树和西班牙式的房子,都好像涂了薄薄一层鸡蛋黄儿似的。西边儿绵延的小山顶上还有个更大的煮熟的鸭蛋黄儿,正忸忸怩怩的犹豫着要不要往山后藏。
突然,路口闪出一片耀眼的光,我眯眼看仔细了,原来是一辆银色的奔驰车。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稳了,急匆匆下来一个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小跑着进医院,根本没留意我的车。
可我把他看真切了。他正是林老板!
他怎么来了?是方莹把他叫来的?可桐子正难受着,这会儿让他看见林老板……我突然觉得不踏实,连忙下车,追着他冲进医院去。
林老板和方莹站在楼道里说话。方莹满脸带着笑,林老板也满脸带着笑。俩人看见我都很吃惊,不过方莹比林老板还吃惊,她说:“你不是回去睡觉了?”
我说:“我睡不着,所以干脆来换你去吃饭。”
林老板立刻说:“哦,你们都去!我留下来可以的。我看着就好!”
“不用!”我赶快拦着,“这儿一时半会儿的没人也没事,医生护士照顾的好着呢,也不让咱进去捣乱。我反正没事,来这儿坐一会儿。您肯定比我忙吧?”
我边说边抢过林老板手里的塑料袋儿。一共三大袋儿,份量还真不轻,一袋子水果,一袋子瓶瓶罐罐,还有一袋子热乎乎的该是刚出炉不久的港式糕饼。
林老板有点儿不知所措,看看我又看看方莹,使劲儿搓着手说:
“郝桐怎么样?他醒了吗?”
方莹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儿异样。她说:“刚刚打过针,现在睡着了。”
林老板“哦”了一声儿,又向监护室里看了一眼。
方莹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扭头对林老板说:“林叔叔,今儿太麻烦您了,要不您赶快先回去吧,馆子里还忙着。”
“那……那你今天不回去了?”林老板那架势,好像还真有点儿放心不下。
“不了,我今儿就住这儿。”
“住在哪里?”林老板关切地问。
“我有地方儿。您放心吧。再说,就算没有,这位大能人儿还能找不着地方给我住?”方莹挑起眉毛冲着我斜一眼。
“哦,对哦,那……我先回去了,你有事call我?如果要用车的话?”林老板还有点儿依依不舍地说。
“有高飞在这儿呢,现成儿的壮丁我还不抓?”方莹冲我一笑。
林老板抬手挠挠后脑勺儿,有点难为情地看看我,呵呵笑着说:“你看我怎么忘了,高辉(飞)在呢,呵呵,那……我先走啦?”
“您慢走!”我和方莹异口同声:我们俩可从来没配合这么好过。
林老板又向我们郑重地点头笑了笑,这才转身走了。
我等林老板的背影从楼道口消失了,回头问方莹:“他怎么来了?”
“今儿下午本来就是他开车送我来的,你以为我怎么来的?长了翅膀儿来的?”
方莹口气有点儿冲。我扭头看她,她也正扭头来看我,脸上忽地又有了笑容,声音也甜美了不少:
“林叔叔人真的挺好的,刚才他把我送到医院,连车都不下就开走了,我还以为他急着回去照顾生意,原来是去买东西去了。”方莹看看我手里的塑料袋儿,又抬眼看我,“你看你,眼睛这么红,真的不困啊?”
“我不困。”我突然又想起方莹刚才的话,“对了,我可不是能人,要靠着我,今儿晚上你只能睡我那儿,当然只要你不嫌弃的话。”
方莹眨眨眼说:“呦,睡你客厅啊?”
“厨房也成,明儿早上顺便做早饭!”我咧嘴一笑,“哈哈,你说我能么?看在你老公的份儿上,肯定让你睡我房里了,客厅还是归我睡。”
她也笑了:“不用你着急,我早有地方儿了。”说完了冲我挤挤眼,好像那地方并非她的住处,而是印第安那琼斯找了N年的魔殿。
我说:“你要睡医院里?连医生也让你买通了?”
“呸,又瞎说,我以前买通过谁?告诉你,我呀……我睡她那儿……”她抬手一指,走廊尽头,有个人影儿正迈着大步昂首挺胸地走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蒋文韬。
我暗暗吃惊——俩人还真成了亲姐妹了?
蒋文韬见了我有点儿难为情,眼角儿朝着走廊一角儿说:“不知道你还在这儿,我只带了方莹的饭……”
方莹嘻嘻笑着说:“就是,看你多多余!”
我说:“好好,我现在真的饿了,而且困得要死,有两位小姐在,这儿肯定没我的事了。我这就走,回家吃饭睡觉。”
我拔腿就走。蒋文韬看了我一眼,我冲她挥了挥手,她连忙点点头。我走得飞快,生怕方莹改了主意,让我把蒋文韬送回家。
3
桐子第二天从观察室转入病房。
方莹天天去医院照顾桐子,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决不迟到早退。要不是病房夜里不让陪床,估计她就整夜睡那儿了。
一周下来,本来就苗条得火柴棍儿似的小女生,自己憔悴得跟病人也差不多了。按说医院的条件绝不需要家属如此严格地看护病人。不过小女生愿意,我是没必要发表意见的。
有方莹在,我就不需要待在医院里。每天只早晚两趟,过去看看桐子和方莹,然后按照方莹的指挥,去给桐子买点儿什么必需品。
方莹一周的食宿,都由蒋文韬负责。早晚接送,一天送两顿饭。方莹跟蒋文韬早成了咬耳根子的好姐妹。按说接送本该是男生的活儿,但校园里安全得很,姐妹俩权当逛街遛弯儿,一路说着悄悄话儿。我陪着走了两回,可总觉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所以后来索性不陪了,让她俩单独行动。都说跟一对儿恋人在一起是电灯泡,其实跟一对儿交头接耳的女生在一起,有时比顶着探照灯还别扭。
桐子拔掉喉管儿后恢复得很快。如我所料,他不同意去学校告发大胡子。这我能理解,可心里总归有口气不顺。我暗下决心,等开了学,我怎么也得给韩国人一点儿教训。大胡子我没辙,可炳湖逃不了,我得让丫小心着点儿,以后别再占桐子的便宜。
开学前一天桐子正好出院。可出院不等于康复。桐子动不动还要咳嗽,有时痰里还带着些白花花的东西,好像洗衣机搅碎的棉花套子。医生说他肺部伤得不轻,彻底恢复需要时间,建议在家卧床休息两周,等身体恢复了再上课。方莹把我从实验室捡来的瓶子拿给医生看,医生也没说出什么所以然,只说这东西吸多了的确有害,以后要多留意,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U大和S大同一天开学。方莹急着回学校。她提议暂时把桐子带回U大,以便她细心照顾。
桐子犹犹豫豫地不想走。他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当然知道那不是因为他不想离开我。我猜他一心想着试验呢,就冲这,连我也不能同意他留在S大。再说这几天小女生的悉心照顾有目共睹,大家都说郝桐果然找了个好女朋友,以后肯定是个贤妻良母。
最后小女生一声令下:“你磨磨唧唧地犹豫什么?等医生说你可以上课了,我立刻让高飞把你接回来!”
最近小女生越来越有女侠风范,有时当着我的面儿就急赤白脸地跟桐子说话。不过她本来就是性急的人,这些日子又累得够呛,而且想必耽误了不少自己的事,所以脾气难免变得急躁。
桐子的脸愈发苍白。我拍拍他肩膀儿说:“兄弟,听话跟老婆回家吧,养好了再回来,不就俩礼拜嘛!这儿有我呢,上课试验我都替你盯着,没事就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