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阴。
街道各处都刮起了凌厉的秋风，卷起枯枝落叶满地奔走。天空只是浅灰一片，透着一点雾蒙蒙的亮光。夜间淅淅沥沥落了一场雨，天气便冷了不少。昨日还炽阳高张，今天便忽然有了些许寒意。只是城中又响起了隆隆的鼓声，却生出一种悲壮苍凉的感觉。
赵玦正坐在离擂台相去不远的一个茶摊上吃粥，手里还攥着半个黄白的馒头。他的两颊鼓鼓囊囊，嚼了几口，目光又渐渐垂了下去，好似有想起了许多心事。昨夜苦苦挣扎了半天，手脚才渐渐能够行动自如。原录痕决绝离去的背影，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擂台边忽然响起了喇叭声，在萧瑟的秋风中如同凄厉的凤鸣。路上的行人都加上了厚厚的衣服，而擂鼓的汉子还是赤着上身，身形脚步腾挪转闪，隐隐还洒出几点热汗。
“小弟，早上好哇。”
赵玦寻声看去，原来是林渊，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忙咽下口中的馒头，笑道：“林渊大哥。”林渊在一边坐下，把齐眉棍小心地放在桌上，便向小厮要了稀粥与馒头。
赵玦问道：“看林大哥心情这么好，昨天比武一定很顺利。”
林渊哈哈大笑，说道：“难道你昨天不在，没看见我的雄姿？那可实再太可惜了。我的棍法一施展出来，那些个小毛头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赵玦笑道：“那可真是遗憾……昨天后来我有事，就没再停留。不知道昨天结果怎么样？”
林渊摸了摸下巴，又挠了挠头，说道：“昨天啊……我们要上台比试的人，都被要求在后场等着，免得先看了别人的功法招式，比武不公平。所以别人比武我一个都没看到……说起来昨天早上好像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赤晶剑骆长虹向楚王世子南宫阔寻仇，格毙狐城四鬼后，四名忠烈之士在台上就义，不知道小兄弟看到过没……实再令人惋惜……”
赵玦叹了口气，说道：“我当时还在擂台边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会以为是小说上的故事。骆大侠自刎前那一番话实再振聋发聩……”
林渊怃然道：“可惜这样的豪侠，近在咫尺，却无缘相见相交……实再可惜！”他便啜了一口稀粥，抹了把脸，叫嚷道：“算啦算啦！不提了不提了！”赵玦又垂下目光，缓缓咬了口馒头。
“昨天一番比试下来，已决出八名高手，我想想……是那奇门的秦天封、孔雀山庄的秋露白、江湖中号称青书点鹤的白青书、金鳞悍刀赵振、凝意神枪诸葛慧、云海迷踪手郑辟和一个云游僧苦识。”林渊又呷了一口粥，缓缓说道。
赵玦正掰着手指数，正诧异少了一个，又忽然心领神会，笑道：“哦——还有一个使得一手好烧火棍的庄稼汉。”
林渊双眉一挑，伸出两个手指摇晃着指了指赵玦，笑道：“你这坏小子……”
赵玦忙岔开话题，问道：“卢怀云卢大侠没入围吗？”
林渊说道：“是这样，昨天虽然决出了八位高手，却因为那一场变故，有两人今天特许再参加比试。一个是卢怀云，另一个是……”
赵玦眨了眨眼，又盯着林渊，说道：“原录痕？”
林渊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就是楚王府侍卫原录痕。昨天他护卫南宫阔受了重伤，本来时已经没资格了。但是他苦苦央求，最后晋王特地准许他再参加比武。今天早上刚刚才有这个消息……”
赵玦支吾了几句，心中又平添了许多忧愁。如此看来，原录痕一心要参加比武，无非就是为了跻身前列，再趁晋王亲自褒扬之时，伺机杀了晋王。可是凭借原录痕这几天展示的武艺，看起来也不太高明，每每伤敌八百，倒先自损一千，又哪来的自信能击败群侠？又心转电念，原录痕每次重伤都能逢凶化吉，几次重伤不仅未伤及性命，倒痊愈极快，又是何缘故？也难怪小白师兄说他的打法毫不惜命，看来原录痕自己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本事……如果是这样，每逢战斗必然拼命，对手先胆怯了三分，也难怪他有击败群雄的信心……唉……这也不是问题所在，关键是除了那圆月白狼，现在又多了个不怕死的原大哥……原大哥要报仇，虽然晋王一向戒律亲戚甚严，情分不深，但到底也是舅舅……
“小弟？小弟？”林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赵玦这才回过神来，忙连声应答。林渊缩回手掌，将碗一放，说道：“时辰不早，我得先走了。”
赵玦应道：“那林大哥还是快去的好，不要耽误了……”林渊抄起乌金齐眉棍，朗声笑道：“你可别再错过了我的好戏！”赵玦挥了挥手，笑了一笑。
赵玦一见林渊已走远，便不由得愁眉紧锁，咬着嘴唇。虽然自从父亲驻北，一年之中也就过年时分随着母亲返回扬庭小住，其实也见不上晋王几面。但自己小时，父亲与晋王有性命之交，晋王待自己自然也是不薄。抛开种种私德不论，晋王世世代代在京畿之东保境安民，在诸侯中都享有美誉，又怎么可以因一家人的不幸……就杀了一个好诸侯呢……更不用说……原大哥的身世……自己实再难以置信……还须两人当面对质，才能知道真相如何……
赵玦一咬牙，右手不觉已攥成一个拳头，用力地捶了一下桌子，便向那高台跑去。
他远远地望见擂台，好似较昨日围的人群更多，喧嚣与喇叭、战鼓交织一处，在寂寥的高天之下，好似夜里一点星火。忽然听见一声：“第一场！”赵玦心头不由得一紧，咽了口口水。又听得更响的一声“孔雀山庄秋露白！”赵玦脚步便不由得缓了一缓，忍不住向擂台瞥了一眼，便已望见秋露白依旧一身黑袍，如一阵旋风般卷上擂台。赵玦脚步未停，倒提耳细听，忽然便听得一声“奇门秦天封！”又一咬牙，加快了脚步，不一时便已到高台背后，正望见梁巍、沈襄二人把守台阶。
赵玦不待喘息，急道：“梁侍官！沈侍官！快让我上高台去，我要见晋王！”
梁巍正欲上前拦住，沈襄已按住刀柄，上前几步，说道：“你是什么人！我记得你就是……昨天那个找原录痕的！昨天我就觉得你有些不对劲，现在又跑到这里，想做什么！”
赵玦心中急躁，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亏你昨天没认出我来，我是赵玦！晋北四郡督军赵烈的儿子！在那高台之上的，就是我的舅舅！”
沈襄梁巍面面厮觑，又将赵玦打量了一番，叫了一声苦，忙道：“赵玦少爷勿怪！勿怪！还请快上台去！多年不见，实再是……”说着便让出路来。赵玦连声道：“没事！没事！”便加紧脚步跑上台去。
那高台上约摸三四丈见方，四角各立着一名执旗手，端坐着十余名官员。赵玦快步上前，一边下拜，一边朗声叫道：“晋王陛下！”众人忽听了这一声，齐齐向后望去。陈圭初时诧异，细看片刻，又瞥了一眼世子陈墀，陈墀笑了笑说道：“父亲，这可不是你外甥玦儿吗？”
陈圭方才展颜，拍了拍脑袋，笑道：“是也！我还觉得有些眼熟，却没想到是玦儿来了。每每要到过年时节才见上一面，实再是出乎意料。”说着便起身伸手说道：“快起快起，不必多礼。”
赵玦这才起身，立在陈墀身边，笑道：“我在北边听说舅舅你办武林大会，实再想来开开眼界。之前没先和您说一声，是侄儿的不是。”
陈圭笑了笑，挥了挥手，随即便坐下，说道：“无妨！无妨！年纪轻轻能有这样的心思，实再不错。”说完背过身去，望着擂台，又忽然说道：“你一个人跑出来，父母知不知道？”
赵玦赶忙笑道：“这……当然是知道的。”此话说出口又觉得有些心虚，扫视四周，大小官员大都已转过身去。忽然瞧见周旋因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却与前些年前来监察时的趾高气昂绝然不同，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又觉得台上似乎少了谁，仔细一想，原来是不见了楚王世子南宫阔。
陈圭一面看着比武，一面说道：“知道就好……”陈墀已命人又张了一把椅子，便让赵玦坐下。赵玦却又犹豫，正想坐下，又快步走上前去，说道：“舅舅！侄子这回在民间游历了几日，听说有刺客想……”
陈圭侧过身看了赵玦一眼，笑了笑，说道：“寡人知道了，你不必担心。”
赵玦一咬嘴唇，按下眉头，又说道：“除了那圆月白狼，却还有一人！”
陈圭面色平静，望着擂台，说道：“哦？是谁？”
赵玦深吸了口气，说道：“是……是楚王府侍卫……原录痕……”
陈圭笑了笑，摇了摇头，叹道：“楚王……唉……”转过脸，对赵玦说道：“寡人知道了，连行踪飘忽鬼魅的圆月白狼也没伤到寡人，玦儿不必担心。是昨天想阻挡骆大侠上台的那个小子吗？”
赵玦点头说道：“是。”
陈圭摆摆手，笑道：“寡人看他武功很平常，玦儿不必多虑。真是没想到他也想刺杀寡人，亏我还可惜他连连央求，再给他上场的机会……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要想杀寡人？”
赵玦说道：“原录痕说……他……”
陈圭捋了捋胡子说道：“玦儿但说无妨，人生在世，总会有时犯错。寡人在这个位置上，哪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着便与周旋因对视一眼，周旋因笑了一笑。他便又说道：“就是不知道他所说的，是真是假……”
赵玦望了一眼远山，心中又生出许多忧愁，徐徐说道：“原录痕说他父母被灭门，认定是舅舅指使的。我在路上听说了这事，所以急急赶来来禀告舅舅……”
陈圭的目光忽然黯淡下去，喃喃道：“也无怪老梁前几天被人杀了……说起来……唉……玦儿，你安心看比武，其他你不用担心。原录痕的事，我自然会还他公道。”
赵玦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退回座位上，只觉得心咚咚直跳，又不觉出神。只听得台下又一声锣响，一人高声道：“第二场！凝意神枪诸葛慧胜！”赵玦这才回过神来，呆望着那已空荡荡的擂台。抬头一看，正被阴沉沉的天空笼罩。
“第三场！”赵玦又听见了这高亢有力的声音，也这才注意到，隆隆的鼓声犹如远古众神的低语，不曾停歇片刻。“青书点鹤白青书！”那个声音似乎已经开始颤抖，战鼓声与喇叭声一同浓烈起来，似乎已经闻到了辛辣老劲的味道。念文书的人似乎也已经开始按捺不住，卷地而来的鼓声如同日暮时分的滚滚雷鸣，却又带着原始而野蛮的节奏。
“对释门苦识！”
话音似乎在秋风之中颤抖飘零，余音袅袅未落。白青书身着一袭青白之色的长衫，右手秉着一把折扇，左边腰间好似挂着一个酒葫芦，别着一柄长剑，左手别在身后，如一只白鹤翩然落下，长发徐徐飘动，眉清目秀，丰神俊朗。台下众人一声喝彩，端的是一个美少年！另一边和尚苦识却稳重如磐石，合手胸前，闭着眼睛，一步一步走上台去。虽法号苦识，身形却十分胖大。再仔细看容貌时，只见他生得一口短髯，嘴角眉目下垂，生得一副苦相。
白青书展颜笑道：“素闻释门六根清净，却不知大师为何自扰于世雰，来此浊地？”
只见那苦识依旧合手在前，闭目应道：“无他，自问俗心未定，欲借此一了所愿。”
只见白青书收了扇子，拱了拱手，右足便后撤两步之远，摆出夜鹤啄星的架势来。白青书行走江湖，以轻功闻名，剑术倒在其次。一门流云翔鹤的轻功施展开来，姿态轻灵，进退有序，而又机变万千，旨在一击即中。白青书为人又儒雅风流，又是圣门贤哲出身，便有了一个青书点鹤的名号。当下他见苦识身形胖大魁梧，便先摆出一招夜鹤啄星，剑虽未在手，但一击便先妨人双眼，以此占取先机。白青书当下虽右手还拈着折扇，长剑也还在鞘中，但若兔起鹘落，刹那之间，便可制住苦识。苦识和尚却仍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杀！”擂鼓手一同厉声吼道，鼓声也随即震裂开去。高台下一声锣响，白青书身形骤起，好似一只翔鹤踏着厚重鼓声翩翩腾空，仪态万端，却又极为凌厉。眨眼之间，折扇已别在腰间，手中多了一柄长剑，划然破空，如白鹤长喙，望苦识直直啄去。
苦识忽圆睁双目，内劲忽起，衣袍袖带顿时齐齐飘动，猎猎作响，分明已运气在身。虽不曾移动半步，双手依旧合十身前，一身气劲却已然外露。白青书剑尖已到苦识额前，苦识忽迎上双掌，正要硬接了这一剑。白青书手腕忽转，连着身姿忽闪，正是一招流鹤从云，瞬间变了攻处，剑尖由下至上，斜斜指着苦识左腰。
苦识微微一笑，再度运气，周遭一团气劲，白青书剑尖也不由得晃了一晃，自他腰间擦过，却分明铮铮然迸出金石相交之声。白青书一剑落空，身子急速向前倾去，苦识左手箕张，闪电般照白青书腰间抓去。白青书虽未站定，急急屈膝点地，身形疾转，使出一招囚鹤脱羽，剑尖疾点苦识手腕。鼓声愈发细密。苦识曲肘相迎，背对着白青书，叮地一声便被劈中了手肘。听得这一声轻响，右臂宽袖忽扬，右手疾反抓白青书后背。白青书躲闪不及，被猛地抓住，好似锁上了千斤铁锚，被苦识反手重重摔倒在地。台下众人无不惊呼。
白青书吃了这一跤，摔在了地上，倒深深吸了口气。苦识依旧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道一声：“阿弥陀佛。”白青书便坐在了地上，灿然笑道：“大师好俊的功夫！久闻释门功夫至刚至阳，又重内功修为，今日算是领教了。我一身流云翔鹤的功夫，倒像是花拳绣腿，不比大师，心服口服。”
苦识淡淡道：“施主为名望所累，出招之时，却又在招式好看与否多加顾虑，自然略逊一筹。直言直语，施主莫怪。”
白青书起身，铮地一声收了长剑，又展开折扇，笑道：“大师，人生在世，各有所求。倘若人人都使出一套功夫，世间岂非太过单调？”
苦识睁眼望了白青书一眼，又低头，叹了声道：“阿弥陀佛。”
台下一声锣响，一个声音叫道：“释门苦识胜！”鼓声也随即低沉下来，只有喇叭竭力的嘶吼，还在高空之中郁结。又随即被秋风吹散，如同一缕在空中冲淡消失的青烟。白青书忽然抬了一下头，望见阴沉沉的天，便又低下了头，整了整衣服，收起了折扇。
赵玦在高台上，也觉察出些许寒意了。前头周旋因不时地与晋王欢笑相谈，在秋风之中，也隐隐显出老态，赵玦甚至能看出他眼角与嘴角的皱纹，鬓边的白发。晋王更不消说，须发都难找到一丝黑色。冠冕与衣裳再奢华，也掩饰不住岁月的刻痕。周旋因是晋国天罟的长官，专门监察晋地诸侯的动向。年轻的时候，两人也少不了明争暗斗，周旋因也常常到晋北调查父亲与晋王来往，这才见过几次，哪回不是严苛正色？这时候两人相答谈笑，实再是人世中再奇妙不过的事了。
想到此处，赵玦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却又有一丝慌乱掠上心头。
既然原录痕不是圆月白狼，那圆月白狼现在何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