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8248000000059

第59章 催魂铃

余光中

古人鱼雁往返,今人铃声相迫。鱼来雁去,一个回合短则旬月,长则经年,那天地似乎广阔许多。

100年前发明电话的那人,什么不好姓,偏偏姓“铃”(Alexander Bell),真是一大巧合。电话之来,总是从颤颤的一串铃声开始,那高调,那频率,那精确而间歇的发作,那一叠连声的催促,凡有耳神经的人,没有谁不悚然惊魂,一跃而起的。最吓人的,该是深夜空宅,万籁齐寂,正自杯弓蛇影之际,忽然电话铃声大作,像恐怖电影里那样。旧小说的所谓“催魂铃”,想来也不过如此了。王维的辋川别墅里,要是装了一架电话,他那些静绝清绝的五言绝句,只怕一句也吟不出了。电话,真是现代生活的催魂铃。电话线的天网恢恢,无远弗届,只要一线袅袅相牵,株连所及,我们不但遭人催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催,殆无已时。古典诗人常爱夸张杜鹃的鸣声与猿啼之类,说得能催人老。于今猿鸟去人日远,倒是格凛凛不绝于耳的电话铃声,把现代人给催老了。

古人鱼雁往返,今人铃声相迫。鱼来雁去,一个回合短则旬月,长则经年,那天地似乎广阔许多。“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时如果已有电话,一个电话刘十九就来了,结果我们也就读不到这样的佳句。至于“断无消息石榴红”,那种天长地久的等待,当然更有诗意。据说阿根廷有一位邮差,生就拉丁民族的洒脱不羁,常把一袋袋的邮件倒在海里,多少叮咛与嘱咐,就此付给了鱼虾。后来这家伙自然吃定了官司。我国早有一位殷洪乔,把人家托带的百多封信全投在江中,还祝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

这位逍遥殷公,自己不甘随俗浮沉,却任可怜的函书随波浮沉,结果非但逍遥法外,还上了《世说新语》,成了任诞趣谭。如果他生在现代,就不能这么任他逍遥,因为现代的大城市里,电话机之多,分布之广,就像工业文明派到家家户户去卧底的奸细,催魂的铃声一响,没有人不条件反射地一弹而起,赶快去接,要是不接,它就跟你没了没完,那高亢而密集的声浪,锲而不舍,就像一排排嚣张的惊叹号一样,滔滔向你卷来。我不相信魏晋名士乍闻电话铃声能不心跳。

至少我就不能。我家的电话,像一切深入敌阵患在心腹的奸细,竟装在我家文化中心的书房里,注定我一夕数惊,不,数十惊。4个女儿全长大了,连“最小偏怜”的一个竟也超过了《边城》里翠翠的年龄。每天晚上,热门的电话节目过后,进入书房,面对书桌,正要开始我的文化活动,她们的男友们(?)也纷纷出动了。我用问号,是表示存疑,因为人数太多,讲的又全是广东话,我凭什么分别来者是男友还是天真的男同学呢?总之我一生没有听过这么多陌生男子的声音。电话就在我背后响起,当然由我推椅跳接,问明来由,便扬声传呼,辗转召来“他”要找的那个女儿。铃声算是镇下去了,继之而起的却是人声的哼哼唧唧,喃喃喋喋。被铃声惊碎的静谧,一片片又拼了拢来,却夹上这么一股昵昵尔汝、不听不行、听又不清的涓涓细流,再也拼不完整。世界上最令人分心的声音,还是人自己的声音,尤其是家人的语声。开会时主席滔滔的报告,演讲时名人侃侃的大言,都可以充耳不闻,别有用心,更勿论公车上渡轮上不相干的人声鼎沸,惟有这家人耳熟的声音,尤其是向着听筒的切切私语、叨叨独白,欲盖弥彰,似抑实扬,却又间歇不定,笑嗔无常,最能乱人心意。你当然不会认真听下去,可是家人的声音,无论是音色和音调,太亲切了,不听也自入耳,待要听时,却轮到那头说话了,这头只剩下了唯唯诺诺。有意无意之间,一通电话,你听到的只是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片面之词”,在朦胧的听觉上,有一种半盲的幻觉。

好不容易等到叮咛一声挂回听筒,还我寂静,正待接上断绪,重新投入工作,铃声响处,第二个电话又来了。四个女儿加上一个太太,每人晚上四五个电话,催魂铃声便不绝于耳了。

像一个现代的殷洪乔,我成了五个女人的接线生。有时也想回对方一句“她不在”,或者干脆把电话挂断,又怕侵犯了人权,何况还是女权,在一票对五票的劣势下,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绝望之余,不禁悠然怀古,想没有电话的时代,这世界多么单纯,家庭生活又多么安静,至少房门一关,外面的世界就闯不进来了,哪像现代人的家里,肘边永远伏着这么一枚不定时的炸弹。那时候,要通消息,写信便是。比起电话来,书信的好处太多了。首先,写信阅信都安安静静,不像电话那么吵人。其次,书信有耐性和长性,收到时不必即拆即读,以后也可以随时展阅,从容观赏,不像电话那样即呼即应,一问一答,咄咄逼人而来。“星期三有没有空?”“那么,星期四行不行?”这种事情必须当机立断,沉吟不得,否则对方会认为你有意推托。相比之下,书信往还,中间有绿衣人或蓝衣人作为缓冲,又有洪乔之误周末之阻等等的借口,可以慢慢考虑,转肘的空间宽得多了。书信之来,及门而止,然后便安详地躺在信箱里等你去取,哪像电话来时,登堂入室,直捣你的心脏,真是迅铃不及掩耳。一日24

小时,除了更残漏断、英文所谓“小小时辰”之外,谁也抗拒不了那催魂铃武断而坚持的命令,无论你正做着什么,都得立刻放下来,向它“交耳”。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是为接天下之贤士,我们呢,是为接电话。谁没有从浴室里气急败坏地裸奔出来,一手提裤,一手去抢听筒呢?岂料一听之下,对方满口日文,竟是错了号码。

电话动口,书信动手,其实写信便见君子之风。我觉得还是老派的书信既古典又浪漫;古人“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优雅形象不用说了,就连现代通信所见的邮差、邮筒、邮票、邮戳之类,也都有情有韵,动人心目。在高人雅士的手里,书信成了绝佳的作品,进则可以辉照一代文坛,退则可以怡悦二三知己,所以中国人说它是“心声之献酬”,西洋人说它是“最温柔的艺术”。但自电话普及之后,朋友之间要互酬心声,久已勤于动口而懒于动手,眼看这种温柔的艺术已经日渐没落了。其实现代人写的书信,甚至出于名家笔下的,也没有多少够得上“温柔”两字。

也许有人不服,认为现代人虽爱通话,却也未必疏于通信,耶诞新年期间,人满邮局信满邮袋的景象,便是一大例证。其实这景象并不乐观,因为年底的函件十之八九都不是写信,只是在印好的贺节词下签名而已。通信“现代化”之后,岂但过年过节,就连贺人结婚、生辰、生子,慰人入院、出院、丧亲之类的场合也都有印好的公式卡片任你“填表”。“听说你离婚了,是吗?不要灰心,再接再励,下一个一定美满!”总有一天会出售这样的慰问明信片的。所谓“最温柔的艺术”,在电话普及、社交卡片泛滥的美国,是注定要没落的了。

甚至连情书,“最温柔的艺术”里原应最温柔的一种,怕也温柔不起来了。梁实秋先生在《雅舍小品》里说:“情人们只有在不能喁喁私语时才要写信。情书是一种紧急救济。”他没有料到电话愈来愈发达,情人情急的时候是打电话,不是写情书,即使山长水远,也可以两头相思一线贯通。以前的情人总不免“肠断萧娘一纸书”,若是“玉缄札何由达”,就更加可怜了。现代的情人只拨那小小的转盘,不再向尺素之上去娓娓倾诉。麦克鲁恒说得好:“消息端从媒介来”,现代情人的口头盟誓,在十孔盘里转来转去,铃声叮咛一响,便已消失在虚空里,怎能转出伟大的爱情来呢?电话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后世,向一代代的痴顽去求印证。我想情书的时代是一去不返了,不要提亚伯拉德和哀绿绮思,即使近如徐志摩和郁达夫的多情,恐也难再。

有人会说:“电话难道就一无好处吗?至少即发即至,随问随答,比通信快得多啊!遇到急事,一通电话可以立刻解决,何必劳动邮差摇其鹅步,延误时机呢?”这我当然承认,可是我也要问,现代生活的节奏调得这么快,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你可以用电话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电话去害人,大家都快了,快,又有什么意义?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在节奏舒缓的年代,一切都那么天长地久,耿耿不灭,爱情如此,一纸痴昧的情书,贴身3

年,也是如此。在高速紧张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灭,随荣随枯,爱情和友情,一切的区区与耿耿,都被机器吞进又吐出,成了车载斗量的消耗品了。电话和电视的恢恢天网,使五洲七海千城万邑缩小成一个“地球村”,40亿兆民都迫到你肘边成了近邻。人类愈“进步”,这大千世界便愈加缩小。英国记者魏克说,孟买人口号称600万,但是你在孟买的街头行走时,好像那600万人全在你身边。据说有一天附带电视的电话机也将流行,那真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2001年:太空放逐记》的作者克拉克曾说:到1986年我们就可以跟火星上的朋友通话,可惜时差是3分钟,不能“对答如流”。我的天,“地球村”还不够,竟要去开发“太阳系村”吗?

野心勃勃的科学家认为,有一天我们甚至可能探访太阳以外的太阳。但人类太空之旅的速限是光速,一位太空人从25岁便出发去织女星,长征归来,至少是77岁了,即使在途中他能因“冻眠”而不老,世上的亲友只怕也半为鬼了。“空间的代价是时间”,一点也不错。我是一个太空片迷,但我的心情颇为矛盾。从《2001年》到《第三类接触》,一切太空片都那么美丽、恐怖而又寂寞,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而尤其是寂寞,唉,太寂寞了。人类即使能征服星空,也不过是君临沙漠而已。

长空万古,渺渺星辉,让一切都保持点距离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及,不是更有情吗?留一点余地给神话和迷信吧,何必赶得素娥青女都走投无路,“逼神太甚”呢?宁愿我渺小而宇宙伟大,一切的江河不朽,也不愿进步到无远弗届,把宇宙缩小得不成气象。

对无远弗届的电话与关山阻隔的书信,我的选择也是如此。在英文里,叫朋友打个电话来,是“给我一声铃”。催魂铃吗,不必了。不要给我一声铃,给我一封信吧。

1980年愚人节

同类推荐
  • 张强文集·艺术批评卷

    张强文集·艺术批评卷

    通过对艺术家各个时期创作观念的衍生与嬗变的梳理,力图较为全面地呈现艺术家的艺术发展轨迹。
  • 燃烧的法兰西

    燃烧的法兰西

    1940年5月10日凌晨,德军轰炸机在战斗机的掩护下,对法国空军基地进行了轰炸,法军大量飞机未能起飞即在地面被毁。
  • 落日谣

    落日谣

    古马,原名蔡强。1966年5月出生于甘肃武威。南开大学经济管理系毕业。现为政府部门公务员。获甘肃省委省政府第五届敦煌文艺奖一等奖、甘肃省首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飞天》十年文学奖、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诗选刊》“中国2008年度十佳诗人奖”。主要作品有诗集:《胭脂牛角》(1994年)《西风古马》(2003年)《古马的诗》(2007年)《红灯照墨》(2009年)
  • 前世

    前世

    百花洲杂志社编著的《前世(身穿尘埃的字符)》精选近几年《百花洲》杂志纪实文学作品,汇编成册,总结了近几年中国各类文体的文学创作成就与风貌。在浩如烟海的文学创作中,编者们从作品的价值上反复斟酌,碰撞,判断,从而披沙炼金,把或感人肺腑或引人深思的,现实中受到普遍好评、具有广泛影响的,具有经得住时间考验、富有艺术魅力特质的好作品,评选编辑出来,以不负时代和读者的重托与期望,恪尽对中国当代文学事业的责任。本书将充分展示编选者视野的宽广、包容、博大,体现当下文学的多样性与丰富性,是一部水准较高的集锦之作。
  • 纪伯伦全集:沙与沫

    纪伯伦全集:沙与沫

    《纪伯伦全集:沙与沫?散文集》是纪伯伦久负盛名的散文诗,那一串串珍珠一样的文字,多一颗嫌其多,少一颗不完整,犹如一件无缝天衣,若不是抵达智慧堂奥的心灵绝然写不出这样滴水见海的文字。《人子耶稣》是纪伯伦思想的另一高峰,成就绝不在《先知》之下,长期以来这部高峰之作被披上宗教的面纱,实际上在纪伯伦的笔下,耶稣早已不是十字架上熠熠生辉供信徒朝拜的基督。他只是一个平常的“人之子”,他痛苦又无奈,有悲欢有笑泪。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他的最大的神迹就是告诉人们:一个普通的人也能尊严地活在皇皇市井之中。纪伯伦写的耶稣,就像我们的邻居,绝不是教堂和圣经里的耶稣,这耶稣好亲切,就像是纪伯伦自己。
热门推荐
  • 暴君法则

    暴君法则

    兄弟背叛,双亲遇害、家园毁灭,出生于恶魔的故乡,被称为低等公民的少年,沿着恶魔的足迹遵循暴君的法则踏上以一人敌一国的征途。天地不仁,独尊暴君!
  • 远古时空之路

    远古时空之路

    少年身处一片荒原,身体凌空浮起。瞧见大地上的人们狗都不如的活着,一个瘦的皮包骨的孩子睁着惊恐地大眼望向面目凶狠的男子,正欲逃走。却被那本肥胖却因饥饿显得削弱的男人提起,毫不留情地扔进了盛满沸水的油锅里。一个女人绝望爬在地上痛哭。。。少年不愿再看下去了,一转身,又是一个画面。这是一位美丽的姑娘,长长的金发如瀑布倾下,流水云转般地大眼却是藏不住的悲哀,少女抬头轻轻细语自言自语着。忽的掩面抽泣,少年很想问女孩为什么要哭。可画面又换成一名身穿银铠甲的男子,他眉宇间有说不出的物质,双瞳中折射出的是冷酷,更深一点,是杀虐。。。
  • 终极全才

    终极全才

    三流中医大学学生林天成,和手机合体之后,一个手电筒应用,便能让林天成拥有夜视透视能力。美图秀秀,360杀毒等等应用,又能带给他怎样的惊喜?
  • 去过少林不信佛

    去过少林不信佛

    大学毕业走上工作不几年的庄丁,死水微澜,直到有一次他和一个女学生发生了关系之后,他更加感到生活背后有一个巨大的深渊,因此,有一天他从自己惯常中的生活消失了,遇见了鱼乐,他们一起漫游,奔赴少林寺,渐渐的他也爱上了鱼乐,但是到最后她才告诉他,她自己不会喜欢任何一个男人……
  • 溺宠呆萌妃:腹黑皇上难伺候

    溺宠呆萌妃:腹黑皇上难伺候

    希灵国的圣上是一个腹黑的人,在他和皇后的大婚之日,竟去吟悦园,将皇后一人扔在曦禾苑他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那个呆萌,没有心机的丫头,也就是皇后。当他误以为她喜欢的人竟是他的臣弟时,他便发誓,他,要折磨她一生……
  • 彷徨如伤之懒人日记

    彷徨如伤之懒人日记

    戴着婚戒的气质优雅的林早晨,边框眼镜清瘦正统的舒张,青春帅气热情浪漫的银子,平凡无色痴情狂热的陈献。四个男人,四种未来,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 神豪之完美人生

    神豪之完美人生

    什么是神豪,只知道花钱,装逼的叫土豪,而神豪是把钱当成了数字,土豪会张扬的去贵的餐厅吃饭,而神豪是静静的去吃饭,从不张扬,他们不用最贵的,只用最好的,而萧墨尘就是一个这样的一位神豪
  • 商初

    商初

    天空下着磅礴大雨,我一个人顶着豆大的雨滴茫然走在人行道上,口袋是空空如也,工作刚丢,身份证也没了。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往下走......
  • 她停留在空气中

    她停留在空气中

    本书是一本散文和小说集,收录了散文“莲子已成荷叶老”、“我和208寝室的那些事儿”、“忆高三”、“乘车奇遇”等,以及小说“来若空游无所依”、“长着天使翅膀的恶魔’、‘粉色陷阱”、“情藏于暗”、“两只蜗牛的爱情”等,作者以自己的角度来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 我真的活够了

    我真的活够了

    “我是群星之主!我是万王之王!我是那不可名状的黑之阴影!我是潜匿于人心之下的最终之恶!汇聚大千世界所有恶!终有一日,违逆我者终将死去,而我将加冕为王……”。“是是是!我知道了,你最厉害!你最棒!来,先把药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