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闻到了清晨的味道。
那是一种让人觉得特别放松的味道。不管前一夜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不管在黑夜里曾经多么义愤填膺或伤心欲决,当清晨来临,一觉醒来,一切都过去了。当我努力睁开双眼,我感觉我好像做完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身体像换了一个一样,也不再是记忆里那疲惫而沉重的那个。
“婧,你醒了吗?!”
这个声音是印佳的,明明是很激动的语调,却并没有高声的喧哗出来。她似乎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或者只是因为身心疲惫,没有喧哗的气力。
“印佳?你还好么?”我脑子中的记忆还停留在她和雨果一起出现在海滩上的一幕。但周遭的景物告诉我,我此刻正躺在沙屋的床上,印佳已经不是之前看到的一身湿透凌乱的装束,而是穿着妥妥地,除了明显但着倦意的面容外,完全不是之前我看到的那个模样。
“我不事啊,你看。倒是你,吓死我了,看到你晕倒,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我都说你有生病吧,你还不信,结果……你干吗非要坐在海边等呢?本来就生病了,还吹夜晚的海风。”
“我睡了多久?”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印佳连忙伸手扶了我一把。
“一天两夜了。”
“啊?有这么久?”
“是啊。你晕倒后,Maria就叫来了医生,医生说你只是有点低热感冒,加上又因为海啸避难过于紧张,还在海边吹了夜风,身体吃不消了。如果不是医生这么说,如果不是他确定你只要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你不知道你的脸色又多吓人,一点血色都没有,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可怕的脸色……”
印佳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像一肚子的担心和害怕无处宣泄,不说出来就得出哭出来不可,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倾述——
“宁婧醒了么?”
这个出现在屋子面向那个带浴缸的廊厅的门的门口的声音,我很容易就判断出来,是出自北野铭海。
“是啊,醒了。”印佳看到来者,将憋屈的表情,换成了笑容。
“铭海,你来了。”我还有些乏力,声音也显得弱弱的。
“什么来了啊,人家一直就没走。”印佳往我身边的床沿坐下,瞟了一眼铭海,又看了看我说:“这两天晚上他可是睡在院子里的吊床上过了两夜呢!”
“呵呵,没什么。”铭海走到床边笑了笑,“这是Maria的嘱咐啊,印佳小姐刚刚遇险回来,本就辛苦,不可能让她独自照料你。白天萨曼沙和洛哈来帮忙,我也就晚上守守,也没什么事情。”
原来我昏睡的这一天多的时间里,居然劳动了这么多人。我倍感不安。海啸过去后,大家应该都很忙吧,要清理收拾,恢复正常生活和服务,我却如此心安理得地睡着,还让Maria专门抽人来照料。
“对不起。”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除了这三个字。
“干吗说对不起啊?”印佳第一个开口反对,“生病又不是你的错。”
——也许生病不是我的错,可是我做错的事太多了。
铭海询问我想不想吃点什么,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便转身出去了。屋子里留下了我和印佳。有太多问题想问,有太多的话想说,我还未等铭海消失在门口,便转头急不可待的问印佳——
“话说,你和雨果……海啸时……”似乎睡得太久,脑子还没来得及完全清醒,我想问的问题却不知道如何组织言语。好在印佳却已然完全明白:“有惊无险啊!好在有雨果在呢,收到通知后,他就开始做准备了……”
接着,印佳将雨果如何冷静地做好自救的准备,并教她如何应付可能出现的巨浪、在水中保护自己的体力不要挣扎以及怎样在水中躲避可能出现的硬物的冲击等的方法;还有后来他们落水后如何紧抓住船板随浪漂流,又如何在水中等待救援的过程一一道来。
“虽然很多事想想后怕,但我当时真的觉得一点也不害怕,满脑子里都是如何照雨果的话去做准备,去执行。好像根本来不及去害怕一样。”说这话的印佳目光游离着,仿佛沉浸于海上的那惊险而紧张的一幕幕中。
到此时,我才终于相信,当时铭海说的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宽慰:雨果是经验非常丰富的水手,相信他一定会带着印佳平安回来的。
所谓不幸中的万幸或许就是这样:虽然印佳选择了错误的时间出海,遇上了她平生可能再也不可能遇到的灾难,但庆幸的是有雨果在她身边,庆幸的是印佳不像我一样是个旱鸭子,庆幸的是这场海啸波澜不惊。
(2)
北野铭海将食物送来之后,便匆匆准备告辞,我追问他海啸对岛上的影响如何——这是一个我本应该更早一点关心的问题,但是在海啸那天得知印佳和雨果失踪后,我的全部神经都紧紧的繃在了对他们平安归来的期待之上——他说除了两个位置最底的沙屋有进水外,其它设施都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影响,目前已经基本恢复运营。今天主要是做一些清理和恢复环境和正常服务的工作。
“看得出来他们这两天都很忙。”铭海走后,端着在咖啡机上自制的咖啡在床边的藤椅坐下的印佳说,“尽管如此,Maria,洛哈,还有萨曼沙还是经常过来看望你的情况。昨天下午萨曼沙让我出去走走,由她代为看着你的那期间,我围着这岛转了一整圈。看到真的是一片狼藉。虽然海啸波及到这里时已经很小,但是翻过远处的防浪堤过一后,还是将海滩冲得七零八落。”
可以想见得到。当时浪头到达时,虽然我的视线被前面的人挡到,但也还是看到了“冰山一角”,那水势上涌得很快,原本宽达十几米的白色沙滩,不一会儿就被浑浊的海水覆盖。原本离水面有一半多高的码头,好几乎成了“漂浮”上水上的木排。
如果说当时我的内心被“可能失去印佳”这个恐怖的念头所充斥,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当时海啸来临的恐怖感也一点不压于印佳的失踪。如果这次的海啸正如当年印度洋大海啸一样,说不定我们这些人现在都已经成了海底的亡灵。
“雨果他……”印佳的话头突然一转,却又嘎然而止。
“什么?”我看着神色有些游离的好友,预感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会不同寻常。
“他曾结过婚,而且,她的妻子……就是在那年的大海啸中失踪的。”
失踪啊!原来不是确认死亡。
“我有听铭海提到过。对不起,我没和你说。”我有些抱歉,明知雨果对印佳是特别的,作为好友这些情况似乎应该早点与她同步。
“没关系。这也没什么。我在意的不是他有没有结过婚,而是……”印佳顿了顿,啜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雨果这些年来一直在马尔代夫各岛打听妻子的下落,他说直到半年前,他还一直报有希望,希望妻子没有死,而只是被海水带到了某个地方,可能被救起来了,或许失去记忆了,或许是受了伤行动不便,所以他们才没能联系上。他说他做了好多好多种可能的假设。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马尔代夫政府正式发放的人口注册通知书时,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妻子根本是不可能在回来了。那场空难里,马尔代夫虽然只有80多人死亡和失踪,但一半的人根本就没找到遗体。或许葬身于这片天堂之海,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吧!——雨果这么说……”
“也许。”我无比感伤的低下了头。
难怪一直喜欢在大海上漂流的雨果会突然选择留下,原来是因为这个,是为了等那个至亲至爱的人回来。可惜,他什么也没等到,甚至连最后一眼也没有机会看到。我的脑海闪过了一个人影,是庄翔。意识到自己因为雨果的境遇而联想到自身,并想起了他时,我不禁在心底苦笑。
“对了,雨果这次有受伤么?”我突然想到要问。
“没有,只是一点皮外伤。”印佳摇了摇头,旋即露出一个并不戏谑却刻意显出调皮的表情:“他结实着呢!在海里漂着的那会儿,我的救生衣破了,他还把自己的换给了我,自己只是抓着一块漂浮物。昨天一大早,他就跑来看望我们,然后就说要去帮忙修复水上中心的设施去了。我那会儿可是趴在你身边,还腰酸背痛动弹不得。”
“对不起。”我再次心生不安,“本来你们遇险就很疲惫,我还给你们添麻烦了。”
“婧!”印佳抬起头瞪着大大的眼睛,嘟起了嘴,“说什么添麻烦呢?这种时候朋友是用来做什么?你不也是因为担心我才会把自己弄得晕倒么?要照你地说法,我给你添的麻烦不是更大么……扔下你独自去约会、去海钓不说,还让你为了提心吊胆。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估计……”她的声音变得有点哽咽,“估计我会成为你心头永远的‘麻烦’了吧?”
“小佳……”
“说真的,”印佳伸出手指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说,“在海上漂着地那一刻,我想起我的爸爸。以前也有听爸爸说起过他在海上遇到的各种生死考验,那时的我只是一味的觉得,爸爸做那样危险的工作,一点也不考虑一下妈妈和我的担心。可是,现在我突然想,说不定爸爸在海中遇险时和我一样,想到的可能不是自身处境上的恐惧,想到的只是如果自己出了什么事,会给在乎自己的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所谓活着,其实想想,也不过是一个人存在于别人心中的记忆,死去对于自己来说其实再轻松不过,什么也感觉不到,但留下的却是生者心中永远的痛……”
我听着印佳的话,紧紧的抓着她的手,心中万般地庆幸:事到如今,虽然面对了各种所谓的“不幸”,失去了很多,包括庄翔,但是,却并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任何我在乎的人真的从这世界上彻底的消失永远也回不来。那些所谓世俗的烦扰,所谓等级与歧视,所谓孤岛的处境,所谓渺茫的未来,有那一样比得上雨果或洛哈他们彻底失去至亲,生活被完全的颠覆更加悲哀的呢?相行之下,真是微不足道的烦扰。即使对我来说,庄翔,这个曾经的至爱,即使注定将永远和我成为两条永无交点的平行线,却也至少还安好在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无法相守,无法触及,也至少还可以遥望……似乎这一刻,我方才领悟了那句话中的深切含意:你若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