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籍运河岸畔的崇德,县治在今浙江省桐乡市西南;父母寄寓杭州。“楼观沧海月,门对浙江潮”,简洁传神地描绘了故里雄奇明秀的水色山光。
1937年7月,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全面侵华战争。11月初,日军偷袭杭州湾,在金山登陆,扑向嘉兴、苏州,父母于颠沛流离的逃难路上生下了我,取名“抗敌”,希望我永记国恨家仇,精忠报国。读书后,一位老先生征得父母同意,帮我改名匡迪,寓意于“匡扶正义,迪吉平安”。
我的童年是在云南昆明度过的。抗战时期的昆明是西南的文化中心,北大、清华和南开大学内迁昆明后,组成了国立西南联大,但大批毕业生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不少人屈就于小学任教。我就读的小学,许多老师都是西南联大的优秀毕业生,他们爱国的热忱,勤奋的教学,深深地融入我们幼小的心灵之中。
我忘不了国语老师朗读爱国诗人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诗篇时的悲壮激情;也忘不了历史老师讲述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爱国志士浴血抗敌、以身殉国的情景;更忘不了地理课堂上,一位东北籍老师一边在黑板上画着山河破碎的中国版图,一边流着热泪说中国像一片大桑叶,日本帝国主义就像一条蠹虫,正在一点一点地蚕食我们的国土。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亦年已花甲,但每每忆及这些情景,仍会潸然泪下,激动不已。
回顾自己的成长过程,在处于人生转折关头、选择事业的重要时刻,“位卑未敢忘忧国”,祖国利益高于一切,始终是鞭策自己的座右铭。
1945年秋,终于盼到了日本帝国主义投降。不久,我随父母离开茶花艳若朝霞的春城,回到西湖之滨的家园。
青少年时代,我就读于省立杭州高级中学(杭一中),这是一所全省招考、择优录取的寄宿学校,著名的教师,朴实的校风,严谨的教育,为我们打下了品行和知识的基础。座落在古朴美丽校园中的科学馆、图书馆,是最吸引我的两个地方。每当读到一本好书,常常是爱不释手,养成了一生对书籍的爱好。而蝴蝶标本的制作成功,西湖水酸碱度随季度变化的测定等等,使我养成要搞清一个自然想象,必须亲自动手,细致地做好每一件小事的习惯。它们都使我终生受益无穷。
立志投身钢铁事业
1954年初,临近高中毕业,同学们开始思考理想和志愿。“一切服从党安排,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第一志愿”,这是我们那一代青年的心声。当时,正值国家制定了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提出“钢铁工业是一切工业基础的基础”。报纸上几乎每天大幅报道鞍山钢铁公司的大型轧钢厂、无缝钢管厂和七号炼铁高炉胜利开工的消息。我被火热的钢铁工业深深吸引住了,决心以钢铁冶金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
1954年,我如愿考上号称“钢铁摇篮”的北京钢铁学院,从而和钢铁结下不解之缘,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在大学里,我开始了解到我国古代曾有过冶炼技术的辉煌业绩,对推动中华古文明的发展功不可抹。为了抵御西方列强的船坚炮利,发展近代钢铁工业,也曾是几代中国仁人志士的梦想,但都被腐朽的社会所吞没。新中国要强盛,必须要有自己的钢铁工业。当时我国钢铁工业与欧、美的巨大差距,激发了我们那代大学生的奋发学习激情。五年的大学生活是紧张而丰富多彩的,当时尽管教学设施远比现在简陋,但一大批我国著名的冶金学者,如魏寿昆、林宗彩、朱觉等教授的言传身教,为我们打下了扎实的专业基础。实践表明,我国的冶金学科教学水平决不逊于世界先进国家。记得1984年我在瑞典一家公司担任副总工程师时,一天总裁拿来一份钢包喷粉处理设备的设计书让我审阅,我发现钢包内钢液流动的计算有误,不符合流体力学的原理,就向一位美国名校毕业的机械设计师指出,当时他颇不服气地问我:“你在哪儿受的教育?是美国?是英国?”我说:“既不是美国,也不是英国,而是中国。”这场争论,最终公司总裁把真理判给了中国毕业的我,还要我给公司工程技术人员讲述冶金过程中熔体流动的流体力学。
绚丽的北钢大学生活,不仅为学生创造了专业学习的良好环境,而且给学生提供了参与自身管理的锻炼机会。我先后加入过校田径队、合唱队、足球队和管弦乐队,担任过班长、团支部书记、总支委员和校学生会副主席。五年的“钢铁摇篮”生活,为我奠定了治学的根底,确立了做人的根本。
成果来自理论和实践的结合
1963年,我从北京钢铁学院调到上海工学院(今上海大学)任教。那一年中国科技战线有两件大事:
一是周总理在上海科学技术工作会议上,号召科技界发挥主人翁精神,加强责任感,正确处理理论和实践、任务和学科的关系,认真实现领导、专家和群众的三结合,以及科研机关、学校和生产部门的紧密协作。
二是国家正在制定科学技术发展十年规划,要求自力更生解决我国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关键性技术问题,在重要的和急需的方面力争接近和赶上世界先进科学技术水平。
钢铁专业既有理论上的深度、难度,又有很强的实践性。要想在特殊钢的品种、质量上取得突破,必须在理论和实践的结合上下苦功夫。我和上海工学院的师生投入理论联系实际,教学与科研相结合的天地,带着问题去工厂实践,和车间工人、技术人员一起改进不锈钢炼钢工艺,炼出了因苏联撕毁合同后,国防急需的高纯度航空用不锈钢。
60年代中期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使我正开始的几项科研工作被迫中断,还曾下放安徽省凤阳“五七干校”。在知识受到践踏,知识分子斯文扫地、报国无门的10年,我亦有过短暂的困惑和忧闷。“狂来欲碎玻璃镜,还我青春火样红。”但是,不甘岁月蹉跎的责任感,推动我在灯下系统地自学了新的专业基础理论和英语。
耕耘不会没有收获。1978年3月18日的全国科学大会上,小平同志拨乱反正的讲话仿佛驱散阴霾的晴空丽日,融化了极左路线歧视知识分子的百丈寒冰,送来了暖彻心头的阳光。科学的春天来到了神州大地。
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我和同事们在钢铁冶金学科中抓住国际上的发展前沿,共完成六项科研任务,其成果均先后走向工业应用,其中超低硫深海石油管线用钢还取得英国和瑞典专利权。
我的微薄贡献,受到了党和政府的莫大鼓励,授予我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全国教育系统劳动模范和中国工程院院士的荣誉。80年代初,又给予我英国帝国理工学院短期访问学者和受聘瑞典斯堪的纳维亚?兰塞尔公司任副总工程师、技术副总经理的机会,使我眼界更加开阔,技术上日臻成熟。
钢铁冶金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90年代初,组织上要我走上党政领导部门工作。1995年2月,要我挑起上海市长的重担。我仍旧割舍不了对自己专业的恋情,继续担任着上海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和母校——北京科技大学钢铁冶金专业兼职博士生导师,经常利用周末和晚上的时间,指导着两位在读的博士研究生。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回顾自己所走过的生活历程,我衷心感谢师长们春风化雨的教诲与同事们雪中送炭的帮助,感谢党组织给予我的教育与激励,我将不断努力,回报养育、培养我的祖国。
原载《中国工程院院士自述》,
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