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退休后像一个神经错乱的钟表,原本有条不紊的人生突然地乱了发条,忽而疾驰如飞,忽而停滞不前,忽而又倒退几圈。
早晨她不再急吼吼地起床,为一家老小做好饭后再背起自己精致的名牌小坤包,去赶早班车。那时母亲好歹还是单位里的干部,掌管着旗下五六号人。开起会来,用她的话说,也是“很有派”的。平日里邻居们谁有了烦恼,她也总是发挥余热,为人排忧解难,并因此在小区里赚足了人气,大有夺下居委会大妈权力宝座的趋势。亲戚们有了摩擦与纠纷,她绝对是冲锋在前,迅速摆平事端的英雄角色。甚至是谁家的小猫小狗生了痢疾,长了跳蚤,她都热心地过问,并以一副专家的模样,给出解决的良方。
可是自从被单位“撵”回了家,她的生命就不再这样生机勃勃,似乎是瞬间,她就像一片被摘下来的叶子,在阳光里很快地蔫了。早晨她被生物钟催着,会依然按时起床给我们做饭,然后看我们吃完了,各自奔工作而去,留下她与一桌子残羹冷炙,孤零零地待在偌大的房子里。
我记得一次忘了带手机,中途返身回家,刚推开门,就看见母亲正将我与弟弟小时候的照片全部从相册里抽出来,用干净的毛巾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而后再一张张地放回去。我笑她闲得无聊,她却并不搭理我,是我向她告别,她习惯性地扭头朝我说再见,我才瞥见她的眼圈,竟然是红的。
这样无事可做的落寞,我又遇到过许多次,有时候是将我们干净的鞋子从橱柜的一端,转移到另一端,端详一阵,又觉得不适,重新移回。有时候将家里两只小狗的名字,换成我和弟弟的乳名,很起劲地叫着。又有时候,她给我们打骚扰电话,响上一两声便挂掉;待我们追问回来,她又一阵茫然,说:“我给你打过电话了么?”
没有人再称呼她过去的官职,她却依然将自己当成一个有用的干将,曾经居委会贴出通知,让大家来竞选居委会主任的职位,一向明白世事与选举内幕的她,突然间糊涂了似的,兴致勃勃地要参加竞选。还自己从网上下载了许多演讲方面的知识,熬夜写了一篇激情昂扬的演讲词。又故意跑到公园人多的地方,像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一样,高声练习演讲。等到竞选开始的那天,她邀请了一大堆人去为她捧场,那场面,绝对不亚于美国总统竞选。我恰好周末,站在人群最后悄无声息地等她上台演讲。她几乎是倒背如流,博得人群阵阵掌声。下台后她一连兴奋了许多天,觉得胜券在握,肯定又可以走上领导岗位了。
可是最终宣布名单,却是没有她的名字。她因此受挫,在家很多天都不肯出门见人,怕人笑话。她的心突然变得极其地脆弱且纤细,像年少时的我,会为老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而思量万千。甚至是一天内都反复数次,时而肯定自己,时而又否定自己。憋到一个星期之后,她终于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其实他们早就内定好了的,骗我而已。”
这次的受挫,让她终于不再热衷于这样的竞选,转而开始混入街头大妈们的行列,每天吃完了晚饭,便在小区花园的石凳上跟那些混迹退休人员队伍已久的大妈们唠嗑。她显然并不专业,言谈举止间,依然保持着上班族的风度与骄傲。说话的时候,容易与人发生争执,时刻想要把持话语权。出门的时候,衣服打扮得依然平整利落,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着,眼睛没有一般老太太的浑浊,动作也还敏捷,随时做好出发的准备。
她也开始跟着老太太们搜寻这个城市的打折消息,一有商家搞流泪降价或者跳楼甩卖,她即刻通知了小区里的“发烧友”,大包小包直奔商场而去。有一次我在一家大型的商场门口,看到几十米长的队伍里,母亲正与几个老太太,焦灼又耐心地排队等候着。我以为有什么大型的演出要领票,便遥遥向母亲打一个招呼,回了家。天黑下来的时候,母亲终于兴奋地回了家。我向她索要演出票,她却嬉笑着举起一袋东西,说:这是一下午的战利品。是到这时,我才终于明白,她耗费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原不过是为了一块价值两元的透明皂。
也是到这时,我才看清了她从一个自信满满的职业女子,如何蜕变成一个街头爱拉扯家常的大妈。明白她在这样的过程里,原来也曾像年少的我那样,经历了彷徨、失落、恐慌与逃避,并艰难地在别人的忽视里,完成一个女人生命中最后世俗庸常的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