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便习惯了家里被来找父母讨要公平的人挤得满满的,他们在窄窄的房子里大声地吵闹、怒骂,甚至有时候会与父母打起来。我在一旁边写作业边听着这样一场高潮迭起的闹剧,有时候会对着那些想要揍我父母一顿的人笑笑,他们也是对父母一贯的占人便宜的毛病没办法了吧,否则不会在临走时看见我殷勤地给他们开门,怜爱地冲我叹口气。而我,在他们瞬间柔和下来的眼神里,会觉得开心,好像那种被别的小孩子鄙视的痛苦,亦跟着消散了一样。
我的父母是习惯了骗人欺人了的,他们做小本的生意,从来都缺斤少两,没有让顾客心满意足的时候。最起码的公平,在他们心里没有一点概念。他们在小城里,是被称为市侩的一类人,有便宜可占的事,从不会让他们错过。就是每年的交学费,他们也要跟老师讨价还价,让我在同学们面前跟着他们受尽了白眼。亲戚里面,没有不让他们伤过心的,过年串门的时候,有时候都会吵起架来。我几乎确信,每一次与人争吵,皆是父母的不对。他们那么自私,连我这个小孩子都能明辨是非的事,在他们口中,却偏偏要争出几分对他们有利的歪理来。我已经懒得劝他们了,他们脑子里与人斤斤计较凡事以我为重的思想,已经去也去不掉。我所能做的,唯有在他们一次次让我在人前觉得尴尬为难,甚至委屈受辱时,奋力地让自己从这种泥泞里跳出来,甩掉他们丢给我的麻烦和冷漠,朝着自己想要的有芳香的道路,拼命奔跑去。
但还是有跳不出来的时候。读大学以前,我永远是班里最后一个交学费的人,不管我用何种方式与父母嬉笑着要钱,他们都会一律冷冷地回答:没钱。他们或许在吃穿上对自己都苛刻,但供我读书的钱,他们还是会有,他们只是觉得不舍,白白地把自己挣的钱交给别人,宁肯拖到最后,让钱在自己口袋里捂得烫手了,才一脸不悦地拿出来。我也永远都是那个朋友最少的学生,不管我怎样拼命地往周围的小圈圈里挤,都无济于事。他们总是很尖刻地就当面对我指责说:我们不想要骗子和小偷的女儿!我想给他们解释,尽管我的父母是坑蒙拐骗的人,但恶习是不会遗传的,我和他们中的每一个女孩子一样,良善、上进、懂得给人关爱。这样的解释,奏效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大多数时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骑车上学,在路上他们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理也不理,便嘻嘻哈哈地飞驰而过。我从没有对加入到那样一个朝气蓬勃的小团体里去失望过,我相信父母甩给我的东西,我会干干净净地甩开去,像骑车时将路上的积水欢快地溅出去很远一样。即便是父母犯了让整个小城人都不可原谅的错误,我也会微笑着面对别人的辱骂和孤立。
那是我最忧郁也最快乐的时光,我会因为在菜市场上看到父母被人揪住衣领还据“理”力争而觉得哭笑不得。亦会因为能始终笑着将那些来找父母“算账”的人,一个个地打发走而感觉到开心,就像自己是个智勇多谋的英雄,可以保护总是惹是生非的父母不被人围追堵截一样。我记得偶尔会有男生在路上截住我,和我说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废话;他们磨蹭着不让我骑车回家,后来我知道他们是怕我的父母看见了,认为他们占了我的便宜,将他们臭骂一顿。他们倒是真的想要占点能与我同行的便宜的。尽管他们没有写情书给我,只是喜欢与我天南地北地闲扯,但我却是为此会兴奋上很长的时间,不是为女孩子都向往的爱情,而是因为这样地被人嘲弄,还能有人喜欢。那是一段像莲花一样向上努力生长的过程,周围皆是淤泥,可是当我被赋予了生命,我就不会辜负这一段生机的旅程,而且,开出一尘不染的洁白花儿来给世人看。
我在读到高三的时候,已经有三四个可以心心相通的朋友。他们去我的家里做客,从不会因为父母的冷淡和自私而对我心生怨恨,他们知道我是与父母不一样的。甚至后来母亲因为偷了附近工厂的器具,被拘留了一个月,几乎成了小城人人皆知的新闻,但我的这些朋友,还是进门来礼貌地喊母亲“阿姨”,还是鼓励我报考最喜欢的英语。我的真诚和无忧,感染了他们,亦让他们身边的人相信,我是一个多么可爱豁达又单纯善良的女孩子。
后来我读了大学,身边没有人再知道我人品糟糕的父母;但每有朋友要去家里做客,我还是会把父母的待人习惯和盘托出,我不是让他们惧怕,而只是想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看到我父母的为人,请不要因此怀疑我对他们的诚意。我无法选择出身,但我可以选择我自己走路的方式。我在走出那个小城后,难过的时候最喜欢看一部叫《蝴蝶》的法国电影,影片里那个叫莉莎的8岁小女孩,她被单身母亲一次次忽略,但却从没有哭闹过。她依然是一个快乐的小孩子,永远不会去想悲伤,永远知道只有想办法,才能让大人明白自己,让陌生人喜欢上自己。片中主题曲的歌词,我几乎倒背如流。
“为什么漂亮的花会凋谢?”——因为那是游戏的一部分。
“为什么会有魔鬼又会有上帝?”——是为了让好奇的人有话可说。
“为什么木头会在火里燃烧?”——是为了我们像毛毯一样的暖。
“为什么大海会有低潮?”——是为了让人们说:“再来点”。
“为什么太阳会消失?”——为了地球另一边的装饰。
“为什么狼要吃小羊?”——因为他们也要吃东西。
“为什么是乌龟和兔子跑?”——因为光跑没什么用。
“为什么天使会有翅膀?”——为了让我们相信有圣诞老人。
这是一个孩子眼里的世界,一个在黯淡里依然知道要快乐成长的孩子的世界。而我整个的年少时光,即使这样走过,且在我融入这个社会的时候,开出让身边每一个曾经鄙视我的人,皆真诚惊叹的无瑕莲花来。
我们被优生淡忘,差生怀念
每年的寒暑假,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来访。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没有给自己带来多少的物质享受,倒是精神上,因了这些千里迢迢赶来看他的学生,而始终舒畅开怀。我很佩服父亲有这么大的能力,可以教出如此多的优等生来,所以等到自己也成了一名老师,便发誓要像父亲一样,能让更多的好学生记住自己。
成绩好的学生,总是有一股子傲气在。但几乎所有的老师,都会原谅他们的这种骄傲。因为只有优生才能让做老师的感到光彩和荣耀,在与同事们无形比拼的时候,也会为如此优秀的弟子觉得自豪且得意。况且,在教学成绩与奖金挂钩的今天,也只有优生,才能给清贫的老师,最切实的安慰和利益。至于那些成绩不好,又爱给老师带来大大小小麻烦的差生,老师们当然是集体厌烦。不仅是反感,而且在他们偶尔问问题的时候,也会失了对待优生的耐心,皱着眉头三言两语地指导完毕后,便迅速离去。反正他们考学几乎是没有希望的,与其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多给优生开开小灶,培养出个状元来的更有价值吧。
原以为这样的努力,真的会像父亲一样,让这些为之付出过如此多的汗水的优生,深深地记住且怀念。不求他们会在教师节的时候看望自己,至少,能让我在同事们面前觉得容颜有光的小卡片,应该记得寄上一张吧。可惜,这样小小的企盼,却几乎是奢侈。那些被我倾注了无数辛劳的优生,在飞到各大名校之后,便似乎像淡忘这个小城一样,将我毫不留情地给扫出了记忆。
偶尔也会有人打电话来,很陌生的声音和名字,甚至他们一次次提起的我给过他们的关爱,都没了印象。有同事听到,便问,是个好苗子打来的吧?我却含含糊糊地拿话岔开去,如果告诉他们,这些祝我节日快乐的人,读书的时候是被我漠视的差生,而今依然是默默无闻,无法给我想要的荣耀,他们会笑我以前的没有作为吧?
后来有一次,跟着父亲坐公交,刚踏上车,便听见穿着痞相的售票员很热情地招呼:“王老师好!”父亲抬头看去,却是一脸的迷惑,不知道这个一脸敬意的售票员,是不是在给自己打招呼。直到他过来搀扶住父亲且高喊,麻烦大家给我这位老师让个座,这才明白他真的是父亲教过的一个学生。一路上,这个售票员一直恭恭敬敬地站在父亲旁边,跟他谈起十年前坐在最后一排的自己,谈起那时的他是多么的调皮,又给老师添了多少的烦恼。父亲微笑着听着,但我却明显地觉出,他的微笑里是有几丝愧疚和尴尬在的。等到下了车,又走了很长一段路,父亲才自言自语似的蹦出一句:为什么总是这些被老师曾不屑一顾过的学生,才会结结实实地将老师记住且尊敬着呢?
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我问起父亲,那些来看他的学生,读书时曾让他怎样地璀璨时,他总是含糊其辞。原来他根本就已忘记了这些卑微的差生,或者,他勉强记住的,也只是那些黯淡无光的点滴。他原本和我一样,一直以那些光彩夺目的优生为荣,但却是戏剧性地在数年之后,被他们完全地忘记,只剩了那些差生,将我们并不高尚的身影,牢牢地刻在了心中,且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一只卑微又有力的大手。
或许我们会拿而今的教育来掩盖自己曾有的淡漠。是这种急功近利的方式,让我们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少数可以进入名牌大学的优生,而且人为地给这些成绩优秀的学生,带上包括德育在内的一切光环。可是我们忘了,并不是只有教育,才给了他们一颗只重名利的冷漠的心。恰恰是我们自己,在育人的初始就忘记了,我们所要给予学生的不只是成绩,还有比成绩更重要的,那就是平等、善良、仁慈、爱心、珍惜、感恩。
所以没有一个学生,可以让我们忽略和放弃。否则,我们会被愈多的差生怀念,优生淡忘。那么,教育给我们心灵的惩罚,也将愈是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