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在水一方……在水一方……
张果老觉得自己的脑子都空了,里面满满当当响得全都是这样的回音。他甚至来不及细细思量周琛刚刚话里的深意。什么叫依果老的意思?分明是你自己的意思……如果出了事儿,是不是要把责任都赖在他的身上?
可是,这上海滩有得是喝酒的地方,为什么要选在水一方?火龙帮的大当家可是给唐家的哥俩合伙害死的,这么登门入室,不会有什么危险吗?
周琛定定地看着他脸色一阵灰一阵白,故作不解地问道,“怎么?果老是担心在水一方的消费太高,咱们火龙帮负担不起吗?”
张果老硬生生打了个寒颤,“二爷,这事儿是不是有些不妥?大爷才刚刚逝世,眼下火龙帮急需稳住脚跟不起动乱,这么直接杀到唐家哥俩的地盘,若是二爷再出了什么事儿……”
周琛眸子一冷,“我能出什么事儿?”
张果老听出他话音里不悦之意,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二爷,唐家哥俩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大爷死在了他们的手里,咱们火龙帮和唐家可谓是血海深仇。此时按兵不动,是因为在水一方后面的大老板和咱们上面那位大老板有些私交,不好这会儿撕破了脸,让双方都不好看。但这弑兄之仇,早晚是要血债血偿的。这件事儿上海滩传得人尽皆知,只怕唐家这哥俩也要有些计较,咱们就这么进了他们的地盘,若是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再在二爷的身上做打算,来个斩草除根,那咱们火龙帮可不就完了?”
周琛听着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果老,你说的一点儿没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上海滩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家早晚都要碰上的,既然如此,何不占据主动呢?火龙帮吃了哑巴亏,大当家死在了人家的手里,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我虽没听到外界的传言,但也能想到会有多难听,不知内情的人,只怕都以为我周琛是个缩头乌龟,亲兄被人算计致死,我却连个反应都没有,话都不敢说。这样的人掌管火龙帮,火龙帮还有脸再混下去吗?”他微微一顿,转头看向了窗外。
张果老蹙着眉头想了想,“二爷是想证明给外界看?即便如此,也不必亲身冒险,回头仔细商议,必有更好的计划。”
周琛刀锋划过般的清瘦脸颊显得格外冷峻,“何必如此麻烦?古语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前因为有大哥在,所以我对帮中的事情不太上心,也没怎么和外人打过交道,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见识见识这唐家的两兄弟,到底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怎么着?能把果老吓成这样!”
张果老脸色一白,知道这位二当家喜怒无常,不敢得罪,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倒也不是怕,只是担心二爷的安危。”
也不知周琛听没听进去,他沉默了片刻,过了许久才道,“何况……咱们也不是孤身犯险,还有漕帮的新帮主陪着,想必那唐老五也不敢随随便便动手。”
张果老一愣,这才恍然大悟地问道,“二爷……难道您是想借着漕帮的势力,探一探唐家哥俩的虚实?”
周琛转回头,冲他微微一笑,“还是果老看事情透彻,难怪之前大哥如此仰仗您。”
张果老禁不住一阵汗颜,忙尴尬地赔笑了两声,垂下了头,不敢再说话了。
周琛轻轻松了口气,大概是不想看到他这幅样子,又把眼睛闭上了。
◆◇◆
漕帮。
漕帮因漕运而来,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雍正年间,曾是清初以来流行最广、影响最深远的民间秘密结社之一。随着新政府的组建,洋人的势力逐渐渗入,漕帮大受影响,近几代帮主又没什么远见,只知道一味的守财,而不知扩展新的出路,上海滩风起云涌更迭迅速,许多帮派趁着时机兴起,瓜分了漕帮不少势力,漕帮也就渐渐没落了。
如今漕帮的当家人姓曹,是上一任帮主的独子,名叫曹金华。此刻他正愁眉不展地坐在漕帮总舵海纳堂的椅子上出神,下首几把椅子上的几个人倒是一脸的事不关己,轻松自在的喝着茶。
一个年约五十的长者放下茶盅,不怀好意地冲着曹金华一笑,“贤侄呀,这件事儿如何定论,你要拿出个意见出来呀!如今你是帮助,大伙以你马首是瞻,你不下决定,咱们也不好冒冒失失地瞎出力。”
另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瘦小男人也说,“金华年纪轻轻,就已经坐上了咱们漕帮帮主的位置,这份本事与能力,就是翻遍整个上海滩,只怕也难找出第二个来。咱们漕帮近些年运势差了一点儿,若是再这么下去,非要给人吞饺子一样吞了不可。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有金华在,相信漕帮一定能有所作为。你们说是不是?”
曹金华的脸色更难看了。
“金华,眼下闹事的这群兄弟,都曾经跟着你爹上刀山下火海,枪杆子顶在太阳穴上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不过人活着也不能仅凭着义气,人家也有家要养,有嘴要吃饭,咱们漕帮最近每况日下,兄弟们心里没底,难免就有些不服管了。”说话这人四十多岁年纪,肥头大耳的活像个土财主,他与之前说话的长者交换了个眼神,继续说道,“金华刚刚上任,原本不该这时候拿这些琐事来烦你,但这事情也不好遮掩,若是真闹大了,对咱们漕帮影响也不好,该怎么办,还得金华赶紧拿主意才行。”
曹金华冲他冷冷笑了一声。
闹事?若没你们几个老不死的暗地里挑唆,他们敢闹事?
土财主一样的男人姓章,也是漕帮的老人了,他见曹金华冲着自己冷笑,也完全不往心里去,浑然不怕地说道,“金华,你既然坐上了帮主这个位置,就要为手下的人寻个出路,漕帮百年的基业,总不能断送在你的手里。否则你爹泉下有知,也必不能瞑目。”
曹金华咬了咬牙,强笑了两声,“那依章叔的意思,我该怎么办呢?”
姓章的男人不回话,淡定自若地举起了茶杯,轻轻饮了一小口,感慨地赞美道,“果真是好茶,这样的好东西,也只能在总舵尝一尝,我家里就只剩前年的碧螺春了。”竟像是没听到似的,不接曹金华的话。
一旁的长者倒是从容不迫地开口了,“自古以来,为君之道,皆是以民为先,咱们漕帮自雍正爷时起家,能走到今天,也都是靠着帮众舍家舍业的出力,上下一心,才有了这番成就。如今漕帮没落,帮众们的日子不好过,起了分心,帮主若是不能及时制止,只怕会给觊觎漕帮许久的帮派可乘之机,若是那样,漕帮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曹金华苦笑了两声,“马伯父,您说得这些,我又哪里不清楚不知道呢?只不过如今洋人的船只入了港口,占据了最有利的地方,人家的船又结识航行速度又快,咱们漕帮哪有本事和人家争天下?没有了生意,日子自然不好过……”
姓马的老者打断他的话,“那依你的意思,漕帮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其他出路了?”口气生硬,对曹金华表现得相当不满。
曹金华微微一笑,“父亲突然撒手人寰,把漕帮交托到我的手上,我绝不能让漕帮断送在我的手上,否则百年之后,如何有面目去九泉之下见父亲?这件事兹事体大,你们容我仔细思量一番。”
姓章的男人笑眯眯地说道,“思量是应当的,只是不要拖得太久,以免夜长梦多,到时候局势难以掌控,可就不好办了。”
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却看着曹金华道,“依我看,金华年纪轻,虽然坐上了帮主的位置,遇到了事儿到底难以抉择,没法做主。咱们帮中不乏资历深厚,老成持重的人,金华若是觉得负担过重,不如退位让贤,当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也乐得轻松自在吗?漕帮的事儿,自有别人操心……”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哐当一声,一个青花茶盅从角落里飞出来,正好摔在他的脚边。他吓了一跳,顺着茶盅飞来的方向一看,顿时吓得闭上了嘴。
角落里站起一个佝偻着腰的身影,颤巍巍地拄着一根拐杖,一头雪白的发丝映衬着因为愤怒而格外冰冷的双眸,整个人都散发着不可逼视的威严,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少年只有十四五岁,适时走上前扶着他走到海纳堂的中心,老人严厉的视线在众人身上一扫,最终落在了曹金华的身上。
曹金华微微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叫道,“褚爷。”
褚爷点点头,“咱们漕帮在上海滩有些年头了,可从没听过帮主退位让贤的事情,传出去,漕帮还要不要脸?更何况……这帮中除了金华,还有贤吗?”他在漕帮的地位十分尊贵,据传曹金华的父亲当年若是没有他的支持,也不可能把帮主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因此他一开口,原本各怀鬼胎的几人都聪明地闭上了嘴。
姓马的老者急忙道,“褚爷别气,于二这小子最近喝多了酒,脑子都给混住了,说话不经大脑,回头我去收拾他。”
褚爷冷哼了一声,“脑子混住不要紧,可别混住了心,那可是要命的。”
“是。”
那贼眉鼠眼的汉子就是于二,他脑筋转的快,急忙道,“再不敢胡说了,褚爷可别和我一般见识。”轻轻掌了自己两个巴掌,讪讪地垂下了头。
褚爷淡淡地说道,“漕帮近几年情况不大好,大伙更得万众一心,度过眼下的难关才行。既有帮众闹事,你们也别一脸事不关己的坐着喝茶了,还是赶紧安稳人心要紧。”
几人立刻起身,“是,我们这就去。”前前后后的出了海纳堂。
姓马的老者走在最前,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姓章的汉子紧随其后,小声道,“褚爷真是越老越糊涂,也不知他们老曹家给了他多少好处,老曹一死,金华毛还没长全,竟然就把漕帮交到了他的手里。马大哥在漕帮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漕帮帮主的位置,说什么也轮不到他曹金华呀!”
姓马老者的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于二在后面提议道,“这老不死的家伙就知道一味护着那小子,不如直接找人做掉了干净!”
姓马的老者脚步一顿,回头道,“你可别胡乱动手,褚爷在上海滩是有些地位名声的,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搬石头砸脚,那就不划算了。我看他的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眼珠一转,又老谋深算地说道,“于二,你一会儿和咱们的人打个招呼,让他们再闹大一点儿,总之姓曹的小子不自己乖乖从帮主的位置上走下来,咱们就一直闹下去,看他如何善了!”
于二答应了一声,快步走了。
姓章的男人与姓马的老者小声商议着,并肩离开。
◆◇◆
海纳堂。
曹金华气得胸膛起伏不定,脸色通红,对着褚爷说道,“褚爷,您看见了?他们觊觎这位置许久,恨不得早早把我推下去才高兴……这帮众闹事的事,准又是他们安排的!”
褚爷见他一脸的义愤填膺,慈蔼地说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是这般的孩子气?你心里清楚也就是了,何必非要说出来?”扶着他的少年见他一脸疲惫,小声提醒道,“褚爷,您坐下说话吧。”
褚爷点点头,在他的搀扶下在椅子上坐下了,“金华,你年纪轻,阅历少,在帮中威信不够,坐在帮主的这个位置上,的确有点儿难以服众。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了,不要急于求成,免得入了别人的圈套。”他声音很低,似乎累极了模样,“像你之前与火龙帮合作开大烟馆的事情,我就是不太赞成的。”
曹金华脸色微微一变,“褚爷……”
“大烟的生意虽然一本万利,却是害人之物,咱们多少有血有肉的中国人,都折在了那东西上?做人得脚踏实地,钱也要赚得心安理得,火龙帮想借着大烟生意做大,又有什么好下场了?据我所知,火龙帮的大当家不就给人算计枪杀了?”褚爷凝眸看着曹金华,“金华,钱固然是好东西,但要有命花才行,你记着我这句话,以后离大烟越远越好。”
曹金华忙点头答应,“是,我知道了。”
褚爷点了点头,“火龙帮开在咱们地盘上的大烟馆开就开了,你少理会,把心思都放到漕帮上面吧。和火龙帮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帮派也不要走得太近,免得坏了自己的名声。”他说到这里,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这身子越发不如从前,也不知还能帮得了你多久,有我压着,底下得人再怎么不服气,也都不敢太过放肆,等我没了……”他说到这里,有些不放心地看向曹金华,“金华,你务必要在我活着的时间里站住脚跟,建立威信,否则我一死,你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曹金华脸色一僵,若有所思地垂下了头。
褚爷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缓缓地站起了身,“我说的话,你仔细琢磨琢磨吧,我走了。”由少年扶着,亦步亦趋的出了海纳堂。
曹金华坐在椅子上出神。
建立威信……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没这么容易。
想了好一会儿,外面跑进来一个年轻男人,走到近处说道,“帮主,火龙帮周当家的托人带了个消息,说今晚上请您在在水一方喝酒。”
周琛……
曹金华皱了皱眉,这人安得什么心,要在在水一方请客?
年轻男人小心谨慎地提醒道,“帮主,我之前听人说,火龙帮上一任当家的,可是给唐家兄弟俩算计死的,这在水一方又是唐家兄弟的地盘,咱们这么去,会不会有点儿不大妥当?”
当然不妥当。
可……
刚刚堂上那几人不屑的嘴脸又在眼前浮现,曹金华猛然握紧了拳头。父亲留给他的位置,说什么都不能拱手让人!
想要在短时间内在帮派中建立威信最好的办法,就是搭上火龙帮这层关系。火龙帮起家虽然晚,但只用了短短几年的功夫,就在上海滩站住了脚跟,在复杂的关系脉络中成功分得一杯羹,这份本事,是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既然如此,别说是在水一方,就是龙潭虎穴,也得跟着一起去。
曹金华吐了口气,“你去门房通知一声,把车备好了,我晚上要出去。”
年轻的男人一愣,但也没有反对,转身下去吩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