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喽”声中，一匹神骏拉着一辆破车，沿着黄尘古道蜿蜒而来，车上码着老高的一车草料，车后一男一女耸拉着肩膀坐着，一个黑脸瘦汉子坐在前面赶马驾车！
“可惜了一匹好马！”
“竟然被这个乡巴佬用来拉烂稻草！”
……
路上不但有这样的叹息、鄙夷、议论！
马车走得不快，但一直在走，并没有因为这些路人的议论而稍作停顿！
也许，在赶车人眼里，这些乡巴佬不配他停车看上一眼，或者是分解什么！
世上的事总是这样！
你看不起人家的时候，也许，你在人家眼里更不值钱！
忽然，马车在一处草屋前停了下来，路不宽，草屋也不大，却将这路掩去了半边！
而另半边，一个老农夫背着一把锄头站在那里打瞌睡！
这不是一个农夫，或者，不是一个简单的农夫！
任谁见到一个大白天站着睡觉的农夫，还是站在路中央的，你都不会觉得他只是单纯的在睡觉！
因为觉不是这么睡的！
大路中间也不是睡觉的地方！
农夫也不是这么睡觉的！
农夫也不会站在大路中间睡觉！
除非，他想滋事！
不过，可惜了！
赶车人并不怕事；
或者，他怕没事，怕太平！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怕事，他们希望太平，希望一辈子都不要有事！
但总有一些人，怕没事，怕太平，张乙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世上有比他厉害千百倍的人，有他佩服尊敬，或者是鄙夷憎恨，或者是其他的感觉，或者没有感觉的人，他都不怕，他不明白，人活在这世上为什么要害怕！
难道活着来，还要活着去吗？
张乙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这不是因为怕，而是他认为谨慎小心了就可以做到不怕！
也许他错了，也许是对的！这不重要，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也许这些事别人看不起，诸如用骏马拉稻草之类，但是他不在乎！
他没事的时候睡觉，像个病秧子一样长睡不起，但只要有事了，他就活了，精神就来了！
不过他并不狂躁，任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在这种站在路中央睡觉的古怪农夫面前狂躁！
更何况，张乙不是一个狂躁的人，所以，他停下了车！
农夫就站在那里，背上斜搭着一把四齿锄头，他靠在锄头上，就像是风里浮萍，东倒西歪，却没有倒下去，他鼾声如雷，任谁都觉得他是睡着了的！
张乙也是这么觉得的，这农夫的内功十分深厚，据说天蝎派的内功就是在睡觉的时候练，不过，张乙没见过！
天蝎派是修真之门里极古怪的一门，很少在世间抛头露面！
打扰人睡觉可不是张乙想要做的，稍做停顿后，他思量着如何倒转马车！
路太窄，倒转不容易！
再走别的路，也许就不能在日落之前赶过五里山了！
不过，这些并不能让他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于是，他调转马头！
正在这时，农夫喃喃道：“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呢？”
话音很突然，很模糊，任谁都以为是在说梦话！
张乙听清楚了，这不是一句梦话！他扬了扬鞭，继续在狭窄的山路上调马，农夫冷哼一声，跃近前来，长臂忽然照马天灵盖拍来！
张乙见他枯瘦的五指如扇，这一掌大力摔碑手是江湖上极厉害的外功，马头虽硬，天灵盖中了这一掌也非死不可！他长鞭一扬，劲透鞭梢，竟取农夫大锥、天宗、阳关三处要穴！
这一招是河间九龙派的龙臂神鞭，专打背脊要穴，中着能制人瘫残，这鞭法正面对敌，却利用长鞭的韧性专攻反面，让人难防！张乙早年侥幸学得一些皮毛，急切之中使出来竟然也像模像样！
农夫“咦”了一声，他当然不会傻到与一匹马两败俱伤，立即变招，五指如鹰爪，竟然来抓长鞭！
张乙知道这老儿手上功夫十分了得，一只巴掌练得像铁蒲扇一样！
九龙鞭法力在边梢，他从中间来接伤不了手，就算着力在鞭中，这马鞭也伤不了他横练的铁蒲扇，他眼光毒辣，看准时机出手，只消接住一缠一拉这一招也就破了！
张乙嘿嘿一笑，忽然跃上马背，就势抛鞭，鞭柄被他倾注了暗劲，一脱手，急速飞击农夫下盘，下盘虽非命处，但鞭如飞矢，急切得狠！
我不信你这老儿脚也是横练的铁拐子，这一招管教你瘸一宿！
关羽从柴草后面看见，觉得这一招不成章法，颇有些不伦不类，与父亲所说乱七八糟拳十分相像！
农夫万料不到张乙出此怪相，不过高手过招，意外总是有的！
世上的绝招虽多，却往往被蠢招所破，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关羽想起父亲的教导，又想到张乙与言格交手最后也是出奇制胜！
不过老农夫可不是言格那么大一个小毛孩，他知道小惊大怪，必有后招！张乙投鞭掷脚必然意在上盘，这就叫指东打西，出奇制胜！
农夫识见非凡，心里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已然出招，四齿挖锄如龙腾虎跃望上而击，这一招“五丁开山”招大力沉，以攻为守！
张乙跃马掷鞭，只在一瞬，他手如闪电已从披风内挚出宝剑来，当时，居高临下，扯开手段使了一招“天山暮雪”，如虹的剑气笼罩了农夫头顶半边天！
这一招天山暮雪原是天山云池派的剑术，秦时荆轲刺秦，秦王居高临下一招天山暮雪送了荆轲性命，这一招因此名声大震，四海流传！
其实江湖高手都知道这一招其实稀松平常的紧，只是秦王气数未尽，命不当绝，荆轲未料到秦王也会一些剑术，在那种紧急情况之下竟然被秦王打了个措手不及！据乙木小说《燕赵风云》谈论，秦王最忌刺客，以磁石做门还不放心，每日不安，后来凤天府神风使张云风根据当时大殿的构造苦思冥想，传授了秦王七招简单的防身剑术，这七招虽然简单，但张云风乃一代怪杰，他想出来的这七招极为有用！
天山暮雪正是其中之一，秦王一招天山暮雪虽然简单，却颇为恰当，所谓高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剑神荆轲乃剑术名家，见了这一招大出意料，竟然以为秦王是高手，在当时的紧急情况下说荆轲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人紧张的时候出现意外都会不知所措，荆轲不由得一愣，可是，就这么一愣，殿侧凤天府高手金光大圣魏旌鸿就暗中以寒光指的指力打伤了荆轲的脚，秦王绕柱而逃荆轲也追赶不到，危急时刻慌了神，投剑掷秦王！
可惜他一生刚正，夸下海口不使暗器，当头来临死时自己打了嘴！
这一次掷剑力道还可以，没柱至柄，可惜准头嘛，终究是差了一点点，终于含恨而终，留憾千古！
汉将张良乃文曲比干转武劫，生得是七窍玲珑心，自创了一门张家剑！他追忆古事，将这一招天山暮雪收入了张家剑，张家剑中的天山暮雪比天山云池派要惊奇诡异的多！
那张乙剑如天山落雪，气势如虹，农夫上半身险要尽在笼罩当中，不过他也是发狠，一招五丁开山挥了出来，竟然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张乙一声冷笑，长剑当头劈出，青芒一道，无声无息间，四根钉齿竟然被齐齐切去！
农夫心惊肉跳，急忙后翻，他这耙锄乃是出自名匠之手，寻常刀剑剁上去划痕都没有一道，这世间竟然有如此神兵利器，削断纯钢竟然连声音都没有？
大惊之后又是大喜，寒灵之名果然无虚，看来这一趟没白走了！于是笑道：“你的鞭法平常，剑术倒还可以！”
张乙见他脚上中了一鞭还能弹跳如飞，外功底子极厚，竟有些刀枪不入的本事了，他不动声色，平静地道：“马虎看得过去！”
“这把剑也还不错！”
“也马虎看得过去！”
“留下这把剑，我今天可以不杀人！”
“呵，不杀人好啊！可惜我不是官府，你杀不杀人不归我管！”
“但我若是杀你呢？”
“也不归我管！”
“那归谁管？”
“归我手上这把剑！”
“说得好！这么说来你是不肯把剑留下来喽？”
“这是谭大侠的剑，在谭大侠接手之前它是我家少爷的，我可没有权力留下来！”
“哦？谭大侠，嘿嘿，光他分量可还不够，今天就是他亲自在这里，都得留下剑来！”
“谭大侠的分量也许不够，但有一个人却是足够了！”
“谁？”
“盖英王！我说过，在谭大侠接手之前这把剑属于我家少爷，而盖英王是我家少爷的朋友！”
“少拿盖英王出来说事！有人见过他么？”
“呵，只有死人见过盖英王，但活人却见过盖英王的青鸾火凤令，你要不要念姑拿令箭与你看看？”
“哼，不用了！”农夫铁手一挥，气氛道：“盖英王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别人怕他，我却不怕！”
张乙嘿嘿一笑，道：“你真不怕？”
“不怕！废话少说，趁早给老子交出宝剑来！”
“好，有胆气，希望你见到盖英王后也能这么说！”
“你诅咒我么？就是见了天王老子我也这么说！”
“好，那你拿去吧！”张乙捏了一捏宝剑，忽然掷出，竟然是弃剑了！
关羽也一愣，二叔为何弃剑，不过他想张二叔为人多变，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这是一个旁观者的认知！
旁观者并不是高手！
不过世人总是在利益与宝物面前会昏头，失去最起码的理智和警惕！
宝剑飞来，农夫铁手一伸，一只指甲在剑身上一弹将剑打横，然后伸手去接剑柄！
不料张乙于宝剑之上灌注了暗劲，指甲一碰之时立即飞速旋转，这一招叫做“蓬莱封剑”，原是张家剑最后一招！
封剑之举实为诱招，不过当年张良功成名就，随赤松子游于蓬莱仙境，于世间一切都看得淡了，因此这一招全无张家剑的狠厉之气，其实杀伤力并不大，只是割人腕脉，一时惊敌之用！
但张乙此时所用的却是一把寒灵之剑，这一削，竟然将农夫一只巴掌生生切了下来！
农夫全身横练的外家功夫练得是出神入化，但外家却总有一处气门是练不到的，那是死穴，比一般人还脆弱！农夫一只铁掌捏生铁都有三分印子，但腕脉却脆弱得狠，是绝不敢让人碰的！
不过，可惜在宝剑利诱之下，他竟然犯了自身大忌！
巴掌陡然被生生削去，换了谁只怕都得昏菜！但这农夫却凶悍得狠，他临危不乱，一抖身，上衣被震得寸碎，碎衣如漫天飞蝗向张乙席卷而去，同时伸指封了穴道，阻塞血液流通，避免失血而死，一面扯开喉咙大嚎一声：“龟儿子，你还不出来！”
张乙披风一抖隔开碎衣，接住飞旋而回的宝剑，向农夫飞身扑去，忽然天一阴，他知头顶有人，只见一灰衣老者从高丘跃下，一只通红的巴掌向着张乙盖顶而下！
张乙后脑惊觉一阵火风，急忙舍弃农夫，剑芒所指，回身上刺，大开合间，自有一股气势震绝殊俗，只这一剑，竟然守得滴水不漏！
灰衣老者不敢拿肉掌接他宝剑，掌势一变，翻掌斜拍，如潮的火风将宝剑震偏开去！他也借力斜飘落地，一只手在农夫左肩上一搭，将他带离数丈！
看着宝剑青锋上油了一层水雾，五根指印隐约可见！张乙认得这就是夜里见识到的枯木焦阳掌，寻思夜里偷了酒，这会儿人家追来啦！
不过也就是这么想想，张乙知道，枯松子这回来可不是为了追讨酒钱那么简单！
张乙暗思，人常言：枯松子内功深厚，轻功绝妙！
江湖上假话多，但这一句，看来不假！
枯木焦阳掌是从先秦火焰巨魔辰离子的离火神掌中转化而来，此掌虽无离火神掌的霸绝天下，却比离火神掌轻巧灵活得多，也是江湖上不可多得的绝活，三十年前，魔教天元长老内外兼修，两只枯木焦阳掌打遍大江南北，连教主广陵子都对他格外客气！
广陵子死后，江湖上就没有天元长老的踪影，有人说他聚集苍狼和计都两堂造反，与萧叶争教主，萧叶为了压服众人，下重手将他打死！
也有人说，他是死在林飞凤手上！
更神奇的说法是，林飞凤与广陵子两败俱伤，无力再战，天元忽然杀出，重伤林飞凤，这时一个驼子怪人路过，将天元和广陵子打死，送林飞凤回了林家堡！
神秘的传言！
神秘的驼子！
天元消失后，江湖上又有了传言，说他的徒弟暮下枯松现世了！
不是所有的徒弟都能像萧叶一样青胜于蓝的，甚至暮下枯松还没有达到师父天元一半的实力！
江湖之上，总是高手粉墨登场，名扬四海的，哪怕你只是一个矮小的驼子，只要有实力，一样是神一样的巨人！
而碌碌之辈，往往是被遗忘掉的！
暮下枯松这个名字江湖上记得的并不多！
不过，在这五里山他可是声名赫赫，凶名远扬了！
五里山本不是很大，在世间没有任何名气，却因为上面一座侠客山庄而在当地颇有名气！
侠客山庄内原本住着一对璧人，郭克郭大侠和他的夫人洛霞洛女侠住在这里做了一对神仙伴侣！
天狼剑郭克和蝶恋花洛霞原是有一些实力的，有他们坐镇在这里，方圆数十里不敢有强盗出没，五里山成为天下最太平的世外桃源！
可是不知为何，这一对侠客竟然双双死在了暮下枯松手里！
也有传言说郭大侠中了暗算，洛女侠万念俱灰，殉夫而死！
五里山百里带孝，万户哭丧！
侠客山庄换了新主人，五里山也从世外桃源变成了人间炼狱！
枯松子喜欢在夜里杀人，日落之后就没有人敢过这五里山了！
五里山界有童谣唱道：“太阳落，不要过……”
童谣也是传言，这世间有人信传言，也有人不信，也有半信半疑，或者忽信忽疑的！
张乙不一定相信传言，但他一定信童谣！
人到中年，看惯了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厌倦了人世间的尔虞我诈！有时候张乙情愿一睡不醒，也不愿睁着眼睛在这黑暗的世间离自己的初衷越走越远！
在他心里，他甚至觉得人世间也许就剩下那些不谙世事的孩童的心是干净的，如果连孩童都不能相信，那他真不知道自己该信什么，我们还能信什么？
枯松子很反常，他居然白天出现了！
也许，他原本是不想白天出来的，这不是他的习惯！
为了某些利益，有些人是会毫不犹豫的改变习惯的！
所以张乙并不怀疑童谣的真实性，孩子们的心是干净的，只是大人们欺骗了他！
枯松子将农夫带离数丈，责备道：“暮下翁，你总是不服天下的英雄好汉！我说张家剑鬼神莫测，叫你小心在意，你偏不信，这会子丢了一只铁掌，看你日后拿什么来跟我争！”
张乙听道暮下翁的名号时倒是有些诧异，原来暮下枯松是两个人！
当年天元长老脾气古怪，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传人，又怕一身绝学从此失传，一时手痒，指点了两个随从武功，意外发现这二人各有一半特长到与他相合，于是将一身横练的外家功夫传给了其中之一的暮下翁，将一身焚炼的内家火性气功传给另一个，也就是枯松子了！
有天元在，其手下分管的苍狼和计都两堂在教中一直颇具优势，天元失踪后，这两堂受到教内势力的打压！
暮下翁和枯松子也就见势离开教中的权力圈子，闲游到了这并州地面，霸了五里山侠客山庄，以暮下枯松的名号打劫过路人！
二人本事没学到天元的一半，狠辣歹毒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行凶之时很少留下活口！大概是因为枯木焦阳掌的原因，五里山界枯松子的名声传了出去，而脾气火爆的暮下翁反而不为人知！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暮下枯松是两个人，就连张乙这样的老江湖也不清楚！
暮下翁一张灰黄色的麻脸涨得红中带紫，青筋化乌，五官扭曲，显得十分狰狞可怕！
无论多么锋利的神兵利器斩断手掌也是要痛的！
无论多么凶悍的铮铮铁汉在如此剧痛面前都是不好受的！
暮下翁哪里还有心思分解什么，也许枯松子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丸一股脑儿都倒进嘴里，又连掏了七八个药瓶，俱被他慌乱地吞入腹中！
枯松子一惊，将药瓶打落，道：“你这样胡乱吃药会死人的！”
暮下翁血红的大眼愤怒地瞪了一下枯松子，又转头瞪向张乙，恐怖的怒火似乎要从他眼中迸发而出，将整个宇宙焚为灰烬！
枯松子自然明白师兄的心意，二人嘴上虽然不和，互相不服气，可是几十年共同进退，潜意识中都将对方当成了今生唯一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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