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年迈，曾经对刘秦说过，若是他今后老到目不能视，足不能行，口不能食，那便给他一个了结。
刘秦不依，前来看病的医患哪个不是渴望多活两天，即使只给他们一口气让他们在床上躺个二十年也是好的。
师父叹了口气，说：“与其日日卧榻，无人相聊，痛不欲生地死去。寿终正寝且无甚病痛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
刘秦后来才悟得：寿命终有期，这是人不可更改的结局，至于结束的方式，自然是年龄最大化、苦痛最小化。但是苦痛与年限这两个选项，世人确实难做抉择，又或者是没得选择。
但是有时候刘秦又不太明白，即使到了寿命将至的关头，世人仿佛又不想在两者选其一，恨不得想出第三种法子来，贪婪地渴求着生命永无终止。
一个人经历于世间，享受过欢乐，痛苦，冷暖善恶，那么这就是其生存的意义。经历了大多数人都经历过的，那么也不算白来人间走一遭。以前的刘秦经常这么想，不仅这样想，还同样替师父的病患们这样想。所以每当有人在得知自己不久与世之后，哀天嚎地，求神拜佛，甚至神神叨叨，以求得神明垂怜。刘秦实在无法理解，她甚至还觉得，世人太过愚昧，不如师父那般透彻。
师父的解释是：“世人之所以怀念旧事，是因为心中有悔，但已经无法回到过去。有人单纯害怕深埋那一抔黄土，有人是怕不能再享受人间极乐，还有人只是怕时间不够弥补自己的悔意而已。”
刘秦挠挠头，似懂非懂地说她还以为是这些人不知满足。
师父却笑了：“就是需要不知满足，才能救他们。假如他们都满足了，便不需要你我了。”
刘秦当时根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是当今天看见吉尔斯先生淡然地离开，刘秦才隐隐有些明白。
刘秦握着笔的手长时间不动，已经有些僵掉了，她一直在犹豫着要不要为吉尔斯先生写一张药方，犹豫了许久，医者的责任感还是让她动了笔。
她写不出什么救命的药方，因为脉象显示吉尔斯先生已经是死脉，他能挺直脊梁看不出病态已经是一种奇迹般的坚持，写下这张药膳的方子，也是刘秦身为医者的一种坚持。
手上抓着药，心里却早已不知道将思绪飘到何处。一道木头的敲击声响起，才将刘秦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但是当她看见来者是谁的时候，又恨不得今天干脆连诊所的门都不要开。
“齐……奈尔女士。”刘秦立即把惊呼给塞进了嗓子里。
“你不用紧张。”齐奈尔温和地笑着说。“我本来是想来看看你，没想到吉尔斯他也过来这边。”
和吉尔斯先生不同的是，齐奈尔仿佛有一种让时间变缓的魔力。她表面上鹤发鸡皮，行动缓慢，看得出是个老太的模样，但是从眼神、语言的逻辑感和体态上来说，丝毫没有一个老人的年迈感。仿佛对于她来说，时间从来都不是重负。刘秦如果单看面相，这位老人的身体素质甚至强过许多年轻人。
刘秦打了个马虎眼：“是啊，我拜托吉尔斯先生打造的细针已经做好了，他还不嫌麻烦地特地给我送过来。”说完，眼神指往桌上的那团手帕。
“这个我是知道的。”齐奈尔说：“他告诉我说，你会用这个来治病，我还不太敢相信，但是期待你能让我们大吃一惊。”
刘秦道了感谢，齐奈尔也没有继续说话，慢悠悠地在屋子里四处看了会儿，冷不丁评价说：“这里你收拾的很干净。”然后摆弄了下窗台上的植物，最后找了个有干净柔软靠垫的椅子坐了下来，慢慢地看着刘秦抓药。
齐奈尔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有事相瞒的刘秦显得格外局促不安。
“你刚才是在第三排第二格抓药，你抓错了，应该在上面一格，你看你的抽屉还没有关好。”
这番话说的刘秦脸上一热。
“没关系，不用在意，吉尔斯就经常说我太过拘谨。”没等刘秦回复，她又继续道：“在外表看来你们都觉得吉尔斯是个固执拘谨的男人，但其实我比他更固执，有时候固执地可怕。”她将下巴轻轻搁在交叠的双手上，从侧面看就像个憧憬着幻想的少女。
“抱歉，我突然想说说话，你不介意吧。”齐奈尔微笑着说，但她并没有看刘秦，可能会怕自己的注视再次给刘秦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没事，您继续。”
“我是个，明知道后果，以及带给他的伤害，甚至带给我自己的伤害，我也还是会做的人。冲动是魔鬼，这个我知道，我也不能叫做冲动，只是选的永远都是最坏的那条路。”齐奈尔的目光眺向窗外，那边是绵延不绝的白色山脉。
这下子刘秦有些听不懂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插入这段独白。
“你说，人会原谅欺骗并囚禁他一辈子的人吗？会吗？不会的吧……连普通人都不会原谅，更何况是那么高傲的人……”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齐奈尔眼睛微闭，双手甚至有些局促的扭在一起，身体也开始前后摇晃。
“我是个剥夺了他自由的罪人……他知道了……会……”齐奈尔一直喃喃着小声说着什么，身体甚至发起抖来，刘秦上前去轻轻拍打她的背部，试图缓和一下情绪，却不料齐奈尔像是完全陷入自我质问的低潮之中，直到她身边的手杖陡然滑落，发出咣当的坚硬声响，她也终于按耐不住，将脸埋进双手，嘤嘤哭泣起来。
刘秦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种地步，如此年迈的长者，控制不住情绪在自己面前哭泣，就像是将上帝给予的苦痛终于摊开在生命的面前。尤其想到刚刚吉尔斯先生的病情和他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刘秦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将齐奈尔紧紧地圈在怀里。
“……对不起，将你的衣服弄脏了。”只失态了一小会儿，齐奈尔便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刘秦摇了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会儿，刘秦好半天才想到一句：“吉尔斯先生很爱您，他还说他要回去吃你做的饭。”
齐奈尔缓慢地转回头，看着刘秦，充满绝望的眼睛里还噙有泪水。她嗫嚅道：“是的，我还要回去给他做饭。他最近吃的很少，我就是想来问问有什么适合他吃的东西。”
刘秦颤抖着双手将自己刚开的方子交给她，生怕她问出一句和吉尔斯先生病情有关的话，但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齐奈尔的确什么都没有问。
齐奈尔从座位上起身，和吉尔斯先生一样掸了掸身上的褶皱，从手提编织袋里掏出手帕擦干净了眼泪，还拿出一束干花作为谢礼——据她所说，她经常在编织袋里准备一些干花，送给值得感谢的人。
正当刘秦准备将齐奈尔送到门口，齐奈尔突然转过身来说：“你会和瑟兰迪尔一起回去吗？”
刘秦讷讷地点了点头。
“假如他回到那边会被杀死，待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你还会让他回去吗？”齐奈尔的语气颇为冷淡。
这话戳中了刘秦内心最不愿去想的环节，她按住快速跳动的胸口，对方质问的口气令她的回答显得有些慌张：“我曾经想留他在这个村子里，但我挡不住他想出去的心。”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一个让他留在村子里的方法，你会去做吗？”
刘秦一惊，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就在这时，她看见齐奈尔嘴角浮现出一个状似无奈的笑容。
“这个条件……很诱人。您真的有办法能这么做吗？”
齐奈尔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执着地问她会怎么选择。
将脑海中的思绪慢慢沉下来，刘秦才发觉这是一个多么难以抉择的问题：“我本来想先留他在村子里一阵子养好伤，然后再考虑出去该怎么办的问题。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接下来该怎么办。和一直想出去的瑟兰迪尔相比，我更满足于这里平静安全的生活。也有可能……我的私心是让他留在这里，永远不去考虑外面的洪水猛兽。”刘秦咬了咬唇，回想起刚才齐奈尔所说，试探性地问说：“您当初是选择让吉尔斯先生留在村子里了是吗？”
“对，我选择剥夺他的自由，挽回他的生命，和我在这个小村子里度过几十年。他并不知道村子无法与外界联通是我做的，所以他一直都没有责备过我，但是我却无法原谅我自己。”
“这么多年来您一直在后悔？”
“说一次谎就要用一百个谎去圆，到最后会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去揭露那么多谎言的真相。包括被谎言包围下的感情，都会被怀疑其纯粹性。与其说后悔，不如说是害怕。我在害怕他得知真相后的怒火。”
“那么，再给您一次选择，您会放他自由吗？”
“不会。”齐奈尔几乎是立刻坚定地说。“因为我知道不管我选择哪一条路都会后悔。我始终都在庆幸这几十年来多和他相处的每一刻。”
齐奈尔为了拯救爱人的生命，选择用谎言来成就自己和吉尔斯的相守，这样的感情太过炽烈，但是吉尔斯先生几十年来陪伴在齐奈尔身边过着平淡的日子也让刘秦十分羡慕。
自由、生命和爱情，本不应该是相斥的命题，只是孰重孰轻，看个人的选择罢了。刘秦深吸了口气，认真道：“我可能会有和您一样的想法，但情况不一样的是，吉尔斯先生是如此爱您，他甘愿陪伴在您身边。我和瑟兰迪尔则不同，他可能会不惜一切去寻找他的自由，我如果选择和您一样的道路，只会是他寻找自由路上的绊脚石。”
“那么你是要追随他一辈子吗？为了爱情放弃你自己的自由甚至生命？”
刘秦摇了摇头，直言道：“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想留在他身边，是出于爱情，且并不觉得对我自己是一种束缚，所以我想先满足他的追求。以后如果我感觉被束缚了，我也希望他能满足我的自由和追求。如果可以，感情和自由我都想有。”一丝苦笑浮现在她的嘴角：“我是不是特别没主见，又特别贪婪？”
“不会。”齐奈尔摸了摸她的脸颊，说：“不知满足的话才会有争取的希望。满足于其中一种选择将永远不会有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