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到家时,夜色已至阑珊,我娘正坐在蒲墩上和我奶一起乘着凉,迎接我的是两张笑脸和一股混着旱烟味的饭菜香。我顾不上和她们搭话,也顾不上把长途跋涉的自行车放稳。我卯足了劲跑到水龙头旁,然后叉开双腿与肩同宽,腰弯的角度使屁股和脑袋平行。在我拧着身子摆出一副最难看却最合理的姿态后,那些毫未加工的自来水,开始潺潺注入我的身体。此时,我顿悟出了老师从没告诉过我的道理------饥渴+水=酣畅。
奶掐灭了手中的旱烟,撇着外八字的脚,一扭一扭向屋里走去。奶是在与她同时代的女性里为数不多的小脚,旧社会女人为什么要裹小脚,这问题曾伴随另一个问题----人是如何来到世界,一起列为儿时最困惑我的两个未解之谜。这时奶托着一条叠的十分整齐的毛巾从屋里缓缓走出,她走路时总是端起小臂,然后以较常人而言偏大的幅度,来回摆动上肢,给人视觉看来,她已十分吃力。虽然奶遮掩不住走路时的蹒跚,可她却并不会张显出那种吃力的表情,反而还会面露笑意,或许在她看来,在我疲惫时她能为我取条毛巾,是种祖孙之间不用言传,就能意会的亲情表露。
饭后我小心翼翼去拉开旅行包的拉锁,雀跃眼前的是那些层峦叠嶂的袜子,它们像是美伊战争中积压的大批俘虏,等候着硝烟结束后逐一获得自由。可我却没有想全部释放它们的欲望,至少今晚还没有,不过自诩仍算善良的我,还是挑选了几双,当做礼物送给了我娘和我奶。我在心里对这几双袜子说:小家伙,你们终于自由了。
我家的院子里种满了葡萄秧,它们生长了很多年,如今已是硕果累累,粗壮的根茎顺着墙垛爬上了屋顶,像是依偎在家的胸膛。在葡萄秧左边一点,是一个由几块木板拼成的鸡窝,里面养了一公一母两只鸡,它们和葡萄秧一样,伴随我成长了许多年,而我则在这些年里见证了它们的爱情。我知道这两只鸡应该活不过葡萄秧,而葡萄样应该活不过我。我想无论植物,动物,或是高级动物,它们一定都会死,能永生只有爱情。
同往常一样,公鸡又在六点一刻准时打鸣,它用高亢有力的叫声破灭了我想赖床的美好愿望。天似乎已经亮了许久,我穿好衣裤,刷牙洗脸这些必要步骤过后,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母亲为我做了早餐,是滴了几滴香油的清汤挂面,几片菠菜叶点缀在汤里,像是一碗掺着翡的玉。我端起碗,嚼也没嚼的就把面汤和菜叶囫囵吞下,然后匆匆忙忙把三个旅行包如法炮制的捆在自行车后座。我用掌心擦净嘴边残留的汤,然后用这只潮乎乎的手,对那两只青梅竹马的鸡挥舞着说:我走了,再见,再见。母亲走过来递给我那双平日里早已被我磨的露出脚指的球鞋,然后提醒我慢生骑车,注意安全,我头也不回的对她喊:放心吧,你放心吧。
出家门后,穿过菜市场,再顺着一条不算笔直的大道,拐上六个弯,骑出七里路,眼前赫然出现一片我无法名状的开阔,这是离我家很远的一个集市,也是我的目的地所在。
集市两旁是鳞次栉比的民宅,民宅外的许多女人都蹲在自家门前,蓬头垢面的洗着衣服。这个村子的风俗就是女人不去做工,只是留在家里务农,而男人可以打着挣钱的名义每天早出晚归,把地里的活儿抛到脑后于不顾。我三叔的小姨子就是这个村子里的女人,她男人工作的地方是一家距离村子十多里的小工厂。听三叔说他小姨子的男人好赌成性,输钱就会酗酒,暴打自己的女人。村里男权当道,男人打女人似乎已是家常便饭,所以没人去管这等闲事,女人嫁到这里,那就只能怨自己的命不够好。
我去的还算早,很多的摊位都在空荡荡的等着人们挑选,我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四处张望,终于还是物色到一个位置绝佳的摊位。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位置才算好,我只是看到这个摊位旁边有棵大树,茂盛的叶子如同一把撑开的大伞,能保护我不被炎炎烈日所侵袭,我想虽然不懂地势的优劣,可愚者千虑,怎么也会必有一得吧。
我在地上铺了几张废报纸,然后大把大把的从包里掏袜子。当三个旅行包外的图案由孕妇重回少女时,报纸上的袜子已堆成了丘。我拿出事先写好的纸牌子戳在一块砖头上,它就变成了招揽顾客的小门脸,纸牌上歪歪扭扭的写着:袜子贱卖10元4双。然后我把男袜女袜分出两堆,把浅色系的压在深色系的下面。之后我学着别的小贩找了几块砖头,摞在一起充当板凳。我坐在砖头上休憩了好一阵,值得庆幸的是地摊的雏形总算是在我休憩之前千呼万唤始出来了。
我随着额头渗出的大粒汗珠变得焦躁起来,天气的酷热似乎并未因集市的冷清而消退半分,此刻我是多么渴望时间能像蜈蚣一样,长出那么多的脚啊。我索性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手掌游戏机,依赖里面的唯一游戏----俄罗斯方块,去消遣多余的时光。等我再次抬起头时,眼前的景象着实令我咋舌------赶集的人不约而同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浩大的声势就像地面被卷起的土一样沸沸扬扬,我想这么多人不会是在拍电影呢吧?
两个大娘捂着鼻子和嘴,掸着裤腿上的土,首先在人潮中脱颖而出。我不知道是因为看不见全貌,还是人在衰老以后模样也会相似的原因,我竟觉得她俩像是孪生姐妹一般,她们摆出同样的姿势,同样的撅着屁股,同样的猫着腰,同样也是挨个的挑着袜子,她们这种买袜子的姿势和手法,让我想起在自由市场买柿子的人们。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娘,用四只干瘪有力的手,反复且持续不断的拆开袜子的外包装。我有点反感,于是拉长了脸跟她俩说:“大娘啊,我这袜子可都是外国进口的,个顶个的身强体壮,您别没完没了的拆了,这摸脏了我卖谁去啊。”
个子稍高一点的老太太瞥了我一眼说:“蒙人呢吧,我一搭眼就知道这是正八经的批发市场货,不让挑我们就不买了。”
啧啧啧,我心里暗想,这家伙究竟是来买袜子的,还是来买柿子的啊。没法子,顾客就是上帝这个理儿,似乎亘古以来就他娘的没变过。于是我容忍着她俩拼了命的往外拆,而我就强迫自己玩了命的往里塞,我想这是不是就叫亡羊补牢啊?后来她俩实在站不住了,我看见俩老太太的四条腿直发颤,我心想剩下的这点‘羊’,总算是转危为安了。
这俩大娘似乎拥有着比自己年龄还要丰富的赶集经验,在又经过和我声嘶力竭的一波又一波舌战之后,我觉得她俩倒不像是在跟我砍价,更像是在跟我吵架。最终她俩在拆开了四十几双袜子后,以10元6双的价格成交。6双袜子我只挣了1块钱,我觉得我卖的并非是袜子,更像是破烂儿。可值得庆幸的是,她俩终于走了。
少是少挣了点,不过起码迈出了赚钱计划的第一步,总归还是值得庆贺的。正当我努力进行自我安慰时,两个老大娘又循着离开的脚印一步步踱了回来。这次个子稍矮的大娘终于说话了,她让我再饶一双,理由是袜子质量明显有弄虚作假的痕迹。我的神经线似乎已到崩溃的边缘,上学时一直困扰我的成语-----欲哭无泪,终于发生在我身上。
“大娘,我这袜子比你俩身子骨都硬朗,你们这不是光天化日的讹人么。”我瞪着和钢镚一样大的眼和她俩争辩起来。
个子稍矮的似乎理亏,随即不再说话,没一会她就捂着胸口,倒地做痛苦状。另一个急了,拉着我的衣领不依不饶:“你这死孩子,别总掰扯了,她犯心脏病了。”
我心想,这下好了,不给我钱,要给我命。于是我一面道歉,一面诚惶诚恐的塞了双袜子给她俩。我不得不就范于她们类似电影明星一样卓越的演技。我想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我开始有点后悔卖袜子前没饱读《三国演义》了,这使的不就是苦肉计么。这之前我只完完整整的读过一本书,书名叫《买的不如卖的精》。可当我第一天开始卖袜子后,这本书就留给我娘垫桌脚用了。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俗话还说,好事多磨。我想当个凡夫俗子的最大好处就是,永远能有受用不完的俗话让我拿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