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山坳的时候，太阳刚刚下山。东边的地平线上，圆圆的月亮升了起来。今天，是正月十五，我的生日，不过，我并没有告诉他。
吃完晚饭，我们把背包里的东西整理了一遍，带来的食物不多了。明天，最晚后天一早，我们就要回去了。
然后，我们走出山洞，来到山坳里。
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刚刚升上东方的雪山之巅。
月明如水。
他去大黑和雪獒那边了。我自己一个人，在洞口的附近找了块干净些的大石头，把藏袍铺在上面，坐上去，舒舒服服地开始赏月。山坳里没什么风，我把辫子解开，让长发披散开来。我的头发黑亮黑亮的，没有染过颜色，带一些自来卷，已经长到腰那里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坐到了我旁边。我又挨过去一点，靠在他身上，取暖。他把胳膊绕过我的背，扶住我的肩膀。天地之间，仿佛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月亮。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忽然轻轻问我：“你有藏族名字吗？”
我一愣，答道：“没有。”他终于提到了名字，太不容易了。
他笑了笑，说：“你知道吗？我在心里，一直叫你达娃。”
“达娃？”
他嗯了一声，继续说道：“达娃，是月亮的意思。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月亮。后来，长大了，我慢慢地觉得，自己好像在等待一个……像月亮一样美丽的姑娘。我等啊，等啊……终于，你出现了。我第一次看到你，虽然距离那么远，我连你的脸都看不清楚，可我还是一下子就确定，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他这一席话，先是让我惊讶万分，然后听到后面，又多了感动，还有迷惘。
我的惊讶，首先是来自于“达娃”这个名字。原来，他不问我的名字，是因为他已经在心里给了我一个藏族名字。而达娃的意思，竟然是月亮！和我的名字吴月的“月”恰好对上。这也太巧了！
其次，同样让我惊讶的，是他说自己从小就喜欢看月亮。
要知道，看月亮，也是我一直以来从未改变的爱好。听妈妈说，我是正月十五的晚上出生的，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圆又亮，所以就给我取了“月”这个名字。我懂事之后，知道了自己名字的意义，就开始对月亮特别上心。
许多人应该都研究过自己的名字，比如查字典看看字的意义什么的。而当自己的名字是一件事物的时候，比如：玉、雪、云、海，就会对那件事物很上心，甚至去研究它。我就是这样，我喜欢看月亮，看的时候，脑子里会天马行空地想象出各种故事。我也研究过月亮，还了解了一些关于月亮的常识，比如，新月会在太阳落山之后，出现在西边的半天空，而满月则是在太阳落山时，从东边的地平线升起来，等等。
我一直不了解他，可是在这一刻，月亮，瞬间融汇了我和他的过往。
再说感动和迷惘。
我一直有些纳闷，他为什么会把飞行的秘密主动透露给我？现在我终于知道，原来，他是认定了我是他一直在等的人。可他是怎么认定的呢？他没有说。也许是感觉吧，就像我对他的信任一样。那种心底深处的共鸣，我是能够理解的。我的迷惘，是他说的第一次看到我。我记得那时候在洛登寺，我们距离并不算远，可他为什么说很远，远得连我的脸都看不清楚？
于是我问他：“当时在洛登寺，你没有看清楚我吗？我记得，我们离得不算远啊。”
他微笑看着我，摇了摇头：“不是在洛登寺。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纳木错，在扎西半岛。”
我坐直身子，“扎西半岛……我想起来了！”当时在扎西半岛，我一个人转湖的时候，曾经远远看到山上一个身穿暗红色衣服的人。那白雪红衣的画面，我至今记忆犹新。当时看到那个人，曾经让我精神一振，我还在心里把他当成了一个遥遥相伴的同行者。没想到，居然是他！
那一次，确实是距离很远。
他接着道：“我的名字，叫扎西，扎西丹增。”
我看着他，轻轻念着他的名字：“扎西。”
他笑看着我：“嗯，达娃。”接着，他从自己手腕上取下一串红色珠串，拿过我的手，一圈一圈地绕在我的手腕上，郑重地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现在，送给你。”
我看着红色珠串慢慢绕在了手腕上，缓缓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你的礼物。我叫吴月，月亮的月。你就叫我达娃好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他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这种巧合，接着，却只是暖暖一笑，道：“生日快乐！”
我记挂着他刚才提到了他的母亲，嗯了一声，连谢谢也没说，就问他道：“你刚才说，这珠串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她……”
“我七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后来，父亲娶了后妈。再后来，父亲病了，卧床不起。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上山采药，一部分给父亲，一部分拿去卖。一次采药遇险，格桑出现，救了我。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们成了朋友。再后来，父亲的病慢慢好了，他和后妈，还有多吉，就是后妈带过来的孩子，三个人生活得很好。我就经常自己一个人生活了。我常常看着月亮想，那个姑娘，她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说到这里，他看着我，停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讲他的故事，我听得很认真。这是个不幸的故事，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显然，后妈对他不好。可他的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伤感，平淡得就好像那只是一个故事。那种平淡，或许是代表了他对过往伤痛的淡忘吧。不过，我还是能听出来，他对母亲的怀念，对父亲的体谅，对朋友格桑的感激，还有，对我的痴心等待。
我抚摸着手腕上的红色珠串，看着他，嫣然一笑：“我陪着你。”轻轻挽住他的胳膊，我靠在了他身上，和他一起，遥望天上的月亮。
过了一会儿，我说：“扎西，你知道吗？你第一次带我飞行的时候，吓了我一跳！太神奇了！”
“是啊。”他说，“当年，我一次看到格桑飞行的时候，也是不敢置信。”
“他教会了你飞行？”
他点点头，看着我道：“嗯，当时他警告我，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他师父，还有洛登寺的住持喇嘛，就只有你知道我会飞行了。”
“那格桑要是知道，你把秘密告诉我了，他会不会——”
他对我笑笑，安慰我道：“别担心。他知道我在等你，我告诉过他。他早就答应了。”
我往他怀里靠了靠，问他：“那，除了飞行，你还有别的什么神奇的能力吗？比如，能知道过去、将来什么的？”我有点儿异想天开了。
他笑着摇头：“没有。”想了想又说，“对你的那种感觉，算是吗？我当时一看到你，马上就知道，我一直在等的人，就是你。”
我看着他的脸，真有亲他一下的冲动！可我从来没有亲过男人，一时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抿了抿唇，反而低下了头。他好像看出来了，轻轻捧起我的脸，吻了一下。我的脸一下子烫了，赶紧把头埋到他怀里。他笑了笑，抱住了我。
还没等我脸上的烫劲儿过去，他忽然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说道：“达娃，山洞那边儿的花儿开了，你想看吗？”
“花儿？好啊！”我很欣喜，抬起了头，这时候居然有植物会开花！
果然，山壁前的地上，从石头里长出的那些稀稀落落的植物，现在居然都开出了碗口大小的淡黄色花朵，在月光下看来，像是笼罩在光晕之中。
我走近其中一朵，蹲下细看。只见这一朵花，竟是由几十片细长的花瓣组成，淡黄色的细长花瓣，薄如蝉翼，层层叠叠，形成一个圆盘，托着中间金黄色的花蕊。在月光下，整朵花仿佛泛着淡淡的光芒。
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太美了！美得像梦一样！这是什么花？”
他蹲在我身边，说道：“这种花，我也只在这里见过。不管春夏秋冬，每月的十五，月圆之夜，它们都会开花，都会开得这么美。”
“那，就叫月亮花，好不好？”我提议道。
我以为他一定会赞成，可他却笑了笑，说：“刚开始，我也叫它们月亮花。它们开花的时候，月亮照着它们，它们也发出光芒，照着天上的月亮。不过后来，我们发现，就算阴天，月亮不出现，它们也一样会开花。而且，没有月光，它们还是会发出这种淡淡的光芒。月亮不会每次都照着它们，可它们却每次都照着天上的月亮。所以，后来，我们就叫照月花。”
“照－月－花……”我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忽然伸手摘了一朵下来，递给我。
我接过来，有些惊讶：“你怎么忍心把它摘下来？”
“送给你。”他微笑着，“而且想让你看看，”他指着花朵下面带着的一截细细的根茎，对我道：“你看，我这一摘，只把它露在地上的这部分摘了下来。而它的根，扎在很深的石头下面，想拔也拔不掉。所以，你不用担心，下个月，它还会在原地长出来，还是十五的夜里开花，照着天上的月亮。这就是照月花。”
“噢，”我似有所悟，把玩着手里的花儿：“原来是这样。”没想到这看似脆弱的花儿，生命力竟如此顽强。也许，只有这神奇的雪山，才能孕育出这神奇的花朵吧。照月花，这个名字，我记下了。
这时，扎西又从我手里拿过花朵，看了看我，把花儿斜插在了我的头发上。然后，端详着我，脸上漾起了笑容。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一低头，不料，花朵却从我头发上滑了下来。我们一下子都笑了出来。
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笑着笑着，不约而同地慢慢停住。他的呼吸变得有些粗重。我缓缓闭上了眼睛。等了一下，我感觉到他双手捧起我的脸，吻住了我的唇。瞬间，我只感觉，像有电流通过我的全身。他熟悉的气息笼罩了我，而且，比以往更加浓烈动人。我有些迷乱，闭着眼睛，感受着他唇齿间的味道，同时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试着回吻他。他紧紧抱住我，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怀里，而双唇间却并不加重力道，依然是温柔缱绻。原来，接吻，是如此美好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月亮，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