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名为“LOST PARADISE”的失乐园中。
手握终于研制成功的“沧浪之眸”成品,延照同样感受着这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夙愿即将达成的愉悦感。这份愉悦感,宛若流窜在全身各处的电流般,令所有细胞都为之战栗。
十年了。
自接任魇罗族第三代大家长之日起到现在,自己潜心研究可以将亡者复活,将半妖转变为调和人的试剂,已过去足足十年!
这十年来,没有人知道,为了等这一天,身为妖的自己究竟承受过多少。
“你怎么不去死!”
“滚!我们这不欢迎你们这些妖怪!”
“给我打!给我往死里打!”
曾经无数次地,当自己身为妖的身份暴露后,被人踢、被人打、被人置于死地便是躲无可躲的必然命运。而那时,尚不会催动任何法力的自己,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屈辱……
七年前魍魉所承受的屈辱,与自己过去所承受的谩骂、歧视、侮辱比起来,根本什么都不是!
被荧蓝光芒拥抱的失乐园中,K在延照唇角寻见一丝轻谩笑意的同时,亦见延照自广袖中取出一包药粉,交予自己:“明天,你把它下到惘生谷的水源中。”
“可是……”尽管竭力掩饰惶恐之情,抬眼之时,自K眼底所显露的惊讶与迟疑,却在延照眼中一览无余。
那包药粉里,所装何物,他自是知道。
长久以来,自己在延岚所用膳食里所掺入的,正是这种专门作用于妖的药粉。这种药粉虽不至于即刻毙命,却会随着血液侵入服食者的五脏六腑,一点点在其体内积聚,成为寒毒,继而完全吞噬他的生命。
过去,为了C计划的顺利实施而对延岚施以药粉,我无可非议。
可如今你所要加害的,却是曾经效忠于你,敬你若神的魇罗族族人!
目光宛如慢镜头般,从药粉包上徐徐摇向延照的脸,K直觉正被延照以灼灼目光注视的自己,连吞咽声都清晰可闻。
其实……延照本不叫延照。被魇罗族第二代大家长延殊带回时,他名唤延空。
直到延殊被政府带走并秘密处死的消息不胫而走的第三天,延空接替他成为魇罗族第三代大家长的那日,他才改名延照。
“延珂,你看着吧,我一定要让政府的那些人血债血还!我一定要把冢之都建成一座可以容妖自由生活的城市。我一定会让那些曾经看清我们,仇恨我们,侮辱我们的人类全都被踩在我的脚下!我要让日、月、空全都踩在我的脚下!”
他至今记得,那天在那间密室里,延照那张意气风发的脸。他的眼眸在阴影中,宛若承载整片天际般,熠熠生辉。
也就是从那日起,一项名为“Conversion Plan”——将亡者复生,将半妖转变为调和人的秘密计划——便在惘生谷内的密室里,悄然而生。
那时的自己,从未怀疑过他的能力。
哪怕就在前一秒,他也未曾后悔过自己当初誓约效忠的决定。
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无法看透你的想法。
那个曾彼此相伴的少年,我竟再无法在你的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怎么?事到如今,身为魇罗族六大长老之一的延珂心软了?打算放弃了?”将目光从玻璃容器上移开,一眼洞悉延珂心中所想的男子,终于不再逼迫好友接下药粉,但注视好友的眼里,却浮上一层嘲讽的笑意,“你可别忘了啊,当初随我背叛魇罗族的是你,给延岚下毒的是你,易容成延璎在密室里与我相见的是你,施咒杀害他的人也是你……这些,你可都别忘了啊……”
缓步走至延珂近前,如替好友做出决断般,轻拍延珂的肩,延照再次将药粉放入延珂掌心:“来,收下它。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药粉投入水源,再嫁祸给魑瞳,那么延岚和魍魉离死期也就都不远了……”
“你……”闻言蓦然抬头的延珂,只觉垂于身侧的双手都在颤抖。
他从未料想,延照竟恨绝至此。纵使延岚与魍魉并非他亲生骨肉,纵使他们只是作为C计划产物的初代调和人,他也不该将他们置于死地,他不该,不该!!
“延照,你老实告诉我,当初……究竟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延岚,而非要让他亲手杀死你?”
——以你的能力,在延岚察觉C计划之初,便可将其杀死,却为什么,非要逼他杀了你?又非要逼他嫁祸给延燐?这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
听闻好友质问的延照脸上,却不见一丝愠怒。与之相反,眼眉轻挑间,浮现在他脸上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失落与遗憾。
“我原以为你知道的呢……”又往前走了几步,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沉睡在玻璃容器中的生命体,延照幽幽转过身来,看定延珂,“你听过一石二鸟的故事么?对于延岚来说,一些不该他知道的事情,他知道得太多。包括他是怎样的存在……他早已不能为我所用,也就失去了他本身身为‘调和人’的价值。但是延燐可以……可他的性情太过温顺,只有某个极端事件才能激起他所有的憎恨以及潜能,我才能够从他身上,获得更多有关‘调和人’的数据,让他真正为我所用……
“之前你问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延岚。你可知延岚在延燐心目中的地位?杀了他?让我?杀他是很容易,可你是否想过肃清延岚后,我该如何向他、向族人交代?直言他知道太多,所以我杀了他?还是告诉他,他就像延殊那样,被政府官员所杀害?如果……当初不是以‘镜花水月’佯装被杀,而真如你说,由我亲手杀了延岚,你认为延燐还会听命于我,听命于政府?K,你要记得,越是单纯的人,也就越残忍……”
“可你又为什么要嫁祸于魑瞳?她和C计划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已经等不及了啊……”浅笑一声,像是配合所说言语般,目光只在好友脸上停顿数秒,延照便将目光移至失乐园左侧的某个角落里。
而当延珂顺着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那片四处流溢着黑色液体,遍布着残肢断臂的画面,并望见几日前方才见过本应属于那个调和人少女的一支纹有“NO.66”的左臂时,他直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当下,便俯身到右侧靠墙的沟槽旁呕吐起来。
可将他引渡至真相彼岸的谶言者,对此却恍如未闻般,只忠实地扮演者“解说员”的角色,走近他,俯身继续道:“须知,之前所制造的调和人都是失败品,他们的存在都是有时限的。他们之所以诞生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我们提供得以制造出‘沧浪之眸’完成品的一手数据……况且延岚他们作为调和人的生命时限,也马上就要到了……”
言毕,延照轻拍延珂脊背,向他投去一抹舒懒的笑意后,便重新踱至磨砂玻璃前的桌前坐下,双手叠交支起下颌:“可魍魉他……还是在犹豫,犹豫要不要向延岚复仇。唯有让魑瞳身处险境,他才会真正下定决心……更何况……”目光越过紧随而至的好友的肩线,延照的目光直如吹熄的火舌,忽然黯淡下去:“更何况……她睡得实在是太久了……”
如果说,七年前的那个事件,有什么出乎他预料之外的话,那么,只有她。
那一日,他本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却独独没有料到,游夜竟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他堪堪挡下延岚那一招!
时光荏苒。
可哪怕时至今日,那天游夜的衣着打扮。
——那身白色纱裙。那头乌黑亮丽的及腰长发。
她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双骤然泯灭希望却又显如释重负的眼。
她闭眼前对自己说的最后的话语。
——延照,别了。
都像是一道道宛若蛇蝎蜈蚣般的丑陋疤痕,蜿蜒曲折在他的胸口,永远烙刻在他记忆深处。
正因为她是“那人”的女儿,是自己救命恩人延殊的女儿,唯有这点,他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好在……如今,有了它。
只要有了“沧浪之眸”,很快……她就可以重新回来……
目光重新落在紧握手中的荧蓝色晶状物上,延照唇角那抹狷狂的笑容,适才自他口中幽然吐露的话语,犹如游弋空中之鱼,次第划过延珂肌肤,抵达他鼓膜,让他再度默然。
原来……
在延照眼里,除了游夜,所有人都不过是棋子而已。
“多行不义必自毙。延珂,跟随在延照身边的你,迟早也会死在他的手上。”
想到那日,对延璎施下道出真相即死的“绝言之术”后,他所说的话语,终于接过药粉包的代号为K的延珂嘴角,终于勾起一抹讥讽之笑。
曾经的自己,正因为显露在延照身上的恨绝、自信而跟随其后。
而如今,自己曾经仰仗、依傍、跟随、誓约忠诚之人,却早已超出他所认知的范畴,成
为他再无法企及之……
魔。
二模考刚过,时间就像是离弦之箭,再由不得你控制。
每逢体育课,课前必然会上演一出由数、外、历三科老师自编自导自演的抢课大战,至于升旗仪式、课间休息、眼保健操时间更是如沧海之一粟,天地之蜉蝣般,式微得形同虚设。
距离高考只剩下三十余天。
但此刻,刚输入完高考志愿表,从青年楼电脑房出来的轻歌却感觉不到半分胜利在望的热切。就连二模考终于稳定发挥的喜悦,也在随之而来的患得患失中,被打包压缩成一团,强行塞进某道夹缝中。
“其实,大家过得都不好。”
就在女生独自走回教室的路上,中午在食堂一起吃饭时,岛贝的无心之言再度萦绕耳际,让轻歌的思绪不经意间便游离开去,就连脚下的步伐也若有所感般缓慢下来。
——或许……真是如此……在这条通往独木桥的漫漫长路上,有的学生在各种补习班中疲于奔命,有的学生为各种保送名额相互算计。可无论是谁,无论他(她)的外表有多光鲜亮丽,没了镁光灯的映照,也不过如月球的环形山般,一片苍凉……谁都无法例外……
“怎么也不说句话?”
就在听闻身后响起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时,轻歌的脸上没有惊愕,没有警觉,从侧脸询问到对少年微笑,所有的动作都自然得仿若早已预知般,水到渠成。
“怎么知道是我的?”加快步伐,与女生并行后,颜生的唇角亦是笑的。
“猜的。”
“就凭女生所谓的‘直觉’?”颜生不禁追问一句。
“算是吧。有事?”
“嗯。一直想问你,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是指……‘它’?”
“嗯。你是‘追踪者’吧?”
“说得这么难听,好像我是跟踪狂一样。”丢下这句情绪难辨的话语,轻歌越走越快,随即便将少年遥遥甩在身后,但她眼角处微微下弯的弧度,却有增无减。
该怎样去描述发现能力的经过?
倘若以“时间”、“地点”、“人物”等六要素概括之,可能只是近乎于以“一日午后,在大街上与父母走失,心生不安”为起点,以“类似于虬髯老人的奇怪画面浮现脑中后,忽有蓝冰蝶停在食指第二节骨节处,提示父母所在”为经过,以“最终找到父母”为终点,如此这般,不值一提的记忆画面。
但就是这样一段平淡无奇的记忆,却因为这份“追踪”能力,而得以被承载有你的画面逐一取代。
在这册自生成以来,就被自己小心收藏的绘卷里。
有人工湖氤氲的水汽。有红绿交错的信号灯。有直上云霄的烟火。有摇曳不定的树影。还有你看住我时,清晰吐露的回答。
于是。
曾经的猜忌与介怀,试探与伤害,都在那一日,恍若经由时光魔术师的手,被一并折叠进过往的隧道里,又如长久分离的两条支流终于汇聚成一片汪洋。
由于上机填报高考志愿,是高三每个班逐次轮下来的。
轮到高三(8)时,恰逢下午第二节英语课时间。
邵毅本想等全班人都到齐后,便继续讲下去的,可重新开课后不久,见台下学生都一脸“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悠然模样,终于忍不住撂下考卷,呵斥起来:“你们别以为填报完志愿,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啊,就一定能考进大学了啊!看看你们这副懒散样,再看看你们这几天的默写,差呀!别说我咒你们,就凭你们现在这种态度,要考进好学校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话音落下,尽管台下不乏学生类似于“更年期了啊她”、“她凭什么说我们不行啦,奇怪啦”诸如此类的反驳声,可随即就都被逐渐冻结在教室上空的压抑气氛一一吸收。
但就在这片令全体学生都不由正襟危坐的阒寂无声中,却有那样一个身影,将轻歌的目光牢牢吸引。
她稍稍坐直身子,尽量往椅背上靠,微微侧过头去,越过一排、两排课桌,向少年所在望去,然后,就在与颜生相互交汇的视线中,怔忡。
便在这时,宛若凝固的空气中,忽然有风自窗外传送进来,轻轻撩拨起靠窗女生落在额前的发丝,吹拂起垂于墙壁一侧的若干窗帘,也一并将窗外风吹草木的律动声,时间流逝的隐秘声,悄然渡进每个人的耳廓里。
须臾,风止。
满目樱色中,赫然映照出伫立于叹息园前的樱花树下,延岚挺拔却寂寥如萍的颀长身影。
在夕荧的记忆中,仿佛自延璎死后,每每从议事厅出来,他都会踱步至延璎身前居住的庭院前,默默在樱树下静立许久。仿佛自花谢花飞的世间寻常里,便能探知掩盖在重重迷雾之下的唯一真相。
可今次延岚停留的时间,实在太久,以至夕荧有种错觉,仿佛再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便会融进自己身后的这片绘卷中,不复得见。
但就在她探身上前,想要小声询问之际,却忽被延岚一手拉至近旁,听他如寂寞无助的孩童般,恳求自己:“别走。我要你在这里……”
可当夕荧终于点头,不再犹豫,却又见延岚望着自己,笑得凄然:“我怎么总有种感觉,总有一天会死在你的手上……”
延岚说这话时的语气,是一如往常的淡然。可落进夕荧耳里,却如经扩音器般,在她的鼓膜深处被放大百倍,千倍。
她不知听完话后,自己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她所能想到,唯有竭尽所能自他仿若参透一切的目光中逃离出去。
可当她不自然地别过脸去,试图以“取点心”为由挣脱延岚的束缚,却在转身刹那被延岚扣住右手,强拥入怀:“告诉我,你在想他,是不是?”
眼瞳收缩间,仅微顿几秒,未及夕荧反应,又或者夕荧回答与否根本无关紧要,将余出的右手上移至少女脸颊,托住她的后颈之际,一个深沉而强势的吻便伴随着延岚指尖冰冷的触感,狠狠欺上她的薄唇,噬咬她的唇瓣,继而一点点探入少女齿间,疯狂纠缠起来,令她原本澄澈干净的眼瞳中瞬时蓄满泪水。
可除却恐惧感,逐渐涌上夕荧心头的,还有源自自身的羞耻感。
她本可以的。只要她反抗,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挣脱延岚的束缚,转身就走。
却为什么……仍旧心甘情愿地让他在自己唇上刻下痛楚;却为什么,仍旧那么贪恋这本不属于自己的温暖怀抱;却为什么,竟如此希望他心中所想之人就是自己……
啪嗒——啪嗒——
当屈辱感犹如棉絮般一点点填塞胸腔各处,当被延岚指尖触过的肌肤如浴烈焰般滚烫难耐,无法言说的悲凉与苦涩终于化作透明的泪滴,一颗一颗,如熔岩般滑落在延岚苍白似雪的手背上,令延岚全身一怔,终于松开手来。
可延岚不知,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些都不是令夕荧泪流不止的原因。真正令夕荧泪流不止的原因,不是他对她的折磨,而是在被他扣住右手时,无意间冲破重重阻碍,最终抵达“记忆之源”后所窥探到的“真实”……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原来,我连替身都不是。
在窥知延岚脑中“记忆之源”的那一刹,夕荧只觉全身气力都随着日光一并从自己的世界中消失殆尽,如今的她只是一具依靠本能逃向住地的行尸走肉。
可当她终于狼狈至极地回到屋里,任由之前在延岚记忆中所见的那一幕幕如影子般在脑海中投影成像,却在关门的一刹那,忽觉一双手自身后越过肩线环住自己。
“你是在哭吗?”
一个人,究竟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改变多少?
是那么一星半点,还是包括那整颗心?
只是,人心难测。纵使强大如他,纵使可以看透无数人心中所想,无法操纵的亦是那颗心……
不要哭……别再哭了……这样简单的话语,本可以脱口而出,却直至松手放夕荧离去之时,都无法从自己口中说出。
夕荧,夕荧。她的名字,或者说,透过她所能望见之人,是延岚心中永远无法剔除的心魔。
自那以后,他曾无数次设想,如果……如果事发当日就把所知一切全部道出,如果事发之初就把游夜的尸身毁灭殆尽,那么一切是否就会变得不再一样,季衡、延璎、还有数百政要是否也就不会死去……
念及此处,延岚忽觉体内有一股寒气正以锐不可当之势在身体里四下流窜,犹如猛兽般侵蚀自己的脏器,啃噬自己的肌骨,令他瞬时全身冰凉,指尖发怵,不得不手扶樱树,来稳固身体。
但就在觉察身后有人之时,所有的寒气都被延岚强压下去,待他回头看向单膝跪地的来者,延珂所见,依旧是傲然于自己身前的魇罗族大家长,延岚!
“大人,恕臣忠言逆耳。有暗者来报,族人夕荧与‘影’勾结,证据确凿,还请您务必处其死罪,以安族人之心,以解可能之祸!”
然而,听闻延珂所言,延岚却似想起什么有趣之事般,以广袖轻掩唇角:“可当初将她引见给我之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正是二长老您哪……”
“正是老夫!还望大人治罪!!”话音落下,延珂便俯身扣地,长跪不起。
然而,望向延珂痛心疾首的模样,延岚眼底却划过一抹更似从前的笑意,在那身紫色莲花纹底银色掐牙锦袍的映衬下愈加妖冶:“可是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察觉她与‘影’暗中勾结。请问,她何罪之有?”
“可是……”
“让我来告诉您吧……”话落,延珂只见延岚走至身旁,俯下身来,附在自己耳畔以低沉磁性的嗓音,宛若吟颂般缓缓说道,“夕荧……您大可放心。只不过,若敢动她,那么……先死的,一定是您,K——”
然而,就在这一刻,谷内忽然狂风大作。
几乎不容延珂听清言语,响彻在整个山谷之中的风声、树声,便将最后的尾音全部覆盖。
然后。
当风静树止之时,尽管极力保持镇静,可就在与延岚四目相触间,想到自己隐约听见的那声称呼,延珂只觉自己双腿一软,若不是延岚伸手扶住,险些瘫软在地。
只不过,这时的延岚他懂,懂得以退为进,亦懂得切不可打草惊蛇。
所以,将延珂扶起时,他再度以谦卑之姿,颔首说道:“延岚愚钝,还劳长老您费心了。”甚至与延珂一路同行时,唇角亦带着谦和的微笑。
可刚与延珂分别,延岚便因痛苦而面露狰狞之色,随即便有一丝银白色液体,由于之前强行压制寒毒所引起的力量反噬而自延岚唇角如珠串般汨汨沁出。
然而,轻轻拭去嘴角血迹的延岚,独自走向圣湖之畔时,却又笑了。笑里充满自嘲与决绝。
他延岚何尝不知夕荧与“影”有关,他何尝不知夕荧来此就为取自己性命?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什么为了她,自己竟不惜戳穿延珂的真实身份以示警告,为什么非得把自己逼入无路可退的尴尬境地,为什么偏偏是她……让自己念念不忘?
可她的出现,就好像某一天,有个人进入你的世界,坦然得好像命中注定。
哪怕明知她是劫,是祸,自己亦躲她不过。
正如一些事,你想要假装不去在意,想要把自己深度催眠,却注定,遗忘不能。
“你是夏颜生吧?”
高三年级组集体拍毕业照当天,喧嚣异常的操场上,到处活跃着找任课老师与自己合影留念的身影。正站在树下阴影里的颜生忽见一个老师找到自己,语气诚恳。
“我是。”
“等一下拍照时,你帮忙在季衡的位置上站一站吧。听说,他和你的关系很不错,”看向颜生,老师随面带笑容,声音却显得艰涩异常,“之后,只要把他的照片处理一下就可以了。”
可即使勉强答应下来,真正站在本该属于那家伙的位置上,想到不久下发的高二(7)班毕业照后面,季衡名字的所在位置将被打上犹如棺木般的黑色边框,颜生便觉心里有个地方在隐隐作痛。
想来……如果那家伙在天有灵的话,知道自己取代了他的位置站在这里,一定会气得跳脚吧……会不会怪我没和他商量一声呢……
“那位同学,请看镜头!”
苦笑间,忽听摄影师朝自己所在方向如是喊道。
正想摆正站姿,强颜欢笑,却听身旁一男生不耐烦地小声抱怨起来:“怎么还没拍完啊!反正也就是占个位而已,不管表情怎样,到时候,还是会被PS上季衡的脸的吧!”
但当他感觉到颜生向自己递来的目光后,不自然地瞥了少年一眼,便不再多话,强自忍耐着心中的不满,等待摄影师重新调整焦距。
可令人讽刺的是,当轮到高三(8)班拍摄集体照时,之前的一幕竟会再度上演。
只是这一次,演员角色却换了位置——一个不相熟的男生代替自己,站在了季衡的位置上,而他却被迫成为接受这一“替代”事实的旁观者。
心,猛地一沉。
目光随之下移时,恰好触上站在第二排左侧,正看向自己这边的女生的眼,莞尔一笑间,仿佛在问自己,你还好吗?
确实有那么一瞬的逃离,颜生却最终迎向她的目光,以笑容回答她,没事,我很好。
即使刚才颇有怨词,可仔细一想,其实刚才那个男生……说得没错吧。
无论是谁站在那个位置,也无论当时相机摄下的自己或他的表情是怎样的,照片输进电脑,经过处理后,本该属于季衡的那个位置,还是会被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看就知道是PS过的虚假照片所覆盖罢……
只是……
拍摄完毕,回到教室里,看见值日生换过水后刚放在季衡桌上的,那只插有白菊花的蓝色花瓶时,宛若和谁暗中较劲般,颜生捏住椅背,将座椅从桌肚里拉出的手,因过分用力而指节泛白。
如果今天以前,自己还心存侥幸,不断暗示自己,季衡不过如那些艺术生般,为准备艺术生考试才不来学校的话,那么就在刚才,当那个男生终于站定在季衡的位置上,他也终于不得不告诉自己,有些事……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就好像出征前,分明说好要同生死共患难,行至半途,却突然发现,偏偏少了那么一个人。
血。犹如曼殊沙华般,一滴一滴在逐渐暗下的视野里次第绽放。
“快走!别管我们!”
杀红的眼。
“请别自责,这不是您的错。”
疲惫的脸。
“快,快离开这里,啊啊啊——”
血流不止的身体。
来自周身的嘶喊声,劝退声,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如惊涛拍岸般不断叩击鼓膜,双腿,却仿佛脱离了大脑的控制,竟无法挪动半步。直到许久之后,才犹如垂死挣扎的困兽般,转身飞跑起来,拼命将一切声响隔绝在脑后。
那次的任务,十人去,一人回。
除了自己,便再无人生还。
只是……有些事情,明知再无法挽回,却依旧念念不忘,无法释怀。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季衡是不是你杀的?!”
下午第一节心理课下课,高三楼的天台上,距离李曜仅十步之遥的颜生余音未落,便听一声闷雷自头顶滚过。瞬间黯淡的天光在自对面教学楼窗内透出的惨白的白炽灯的映衬下,更显肃杀。
“是。”
就在这时,随着一道黄光划破天际,整座高三楼忽然被包围在一个巨大五棱柱中。
“你知道自己像什么么?”目光一冷,颜生左侧同时出现一圈光晕在他左手周围萦绕。
“哦,像什么?”轻佻眉间,李曜的言语中满是不屑。
“小丑。”
“……”
“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魍魉是什么样的角色,现在……”
“主上是什么样的人,我自是清楚,还轮不到你来告诉我。”收起唇边笑意,不等颜生说完,李曜便打断他的话,目光瞬间一冷。
“不分是非地跟从,那是‘愚忠’。”
“是非?愚忠?”重复颜生的话语,李曜忽而森冷一笑,“那我倒想请问‘曾经’身为九暗者之一的延生你,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法则’,也不存在‘是非’。你口中所说的‘是非’不过是权力者以其权威、武力所凭空捏造出的产物,是多数人用以压制少数人,令其听令自己所定下的规则。何况……”倨傲地锁定颜生左耳那枚银色耳钉,转身离开之际,李曜接着道,“何况,你永远无法赢我。更不必说,还是现在的‘你’。”
可就在他转身离去之时,原本在颜生左手掌心周围萦绕的光晕明灭不定间,忽然化作火舌径直向李曜背后扑去。
然而下一秒,便被李曜如掸灰般轻松化解:“难道你还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无论你有多么强大的法力,就凭现在被限制器封印能力的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侧身信手在空中划出一道裂痕,李曜又道:“顺便说一句,与其拘泥于过往,不如想想如何帮助你们那位早已心力交瘁的族长为好……”
说完,李曜便没入事先划出的断层中,消失不见。
“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自文书上收敛目光,见夕荧手端黑漆雕花木盘向自己走来,延岚的话语里透着真诚。
从未想过延岚竟会对自己说这话,夕荧心中虽是一惊,却只是摇了摇头,将放有糕点的木盘放至桌上后,轻声道:“这是我做的糕点。不知是否合您味口。”
可夕荧表面虽不在意,说这话时,却依旧低垂着头,并与延岚保持距离。
“这是……你做的?”延岚对于少女的刻意疏远好似浑然不觉般,静静端详片刻,便以玉指拈起一块绿豆糕,放入嘴里品味起来。
一口。两口。三口。
只见延岚眯起双眼,唇角微动,尝罢绿豆糕,向夕荧投去赞赏的目光后,一面继续翻阅手中适才在议事厅开会时,长老交给自己的文书,一面又拈起一块樱花糕,刚要放入口中,忽如想起什么般,抬头对夕荧道:“其实,不想做的事,你可以不做。”
话音未落,像是知道夕荧要说什么般,延岚又道:“你可以的。”顿了顿,看向手中的糕点,延岚忽又问她:“你不尝尝?自己做的糕点?”半晌,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像是一脸惋惜般,嘟哝了一句“很美味呢”,才优雅地将糕点送入口中。
但就在延岚即将咬下之时,夕荧却微微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可一触上延岚碧蓝如水的眼,却又轻轻摇头,不再言语。
“下次,如果还有机会的话,请再做给我吃吧。”当延岚再度拈起一块丹桂糕,他忽然放下手中的文书,抬头对夕荧倾城一笑。
可这抹笑容,看在夕荧眼里,心却如刀割般蓦然收紧。
太久以前,她也曾在魍魉脸上见过这抹笑容。这抹在经历过失望、愤怒、绝望后,看淡一切,漠视一切,舍弃一切,包括自己性命的笑容!
心,猛然抽紧。
“不要吃了!我说,别再吃了!”
就在延岚无视夕荧的话语,执意把糕点送入口中时,夕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堪堪打落延岚指间的糕点:“都说了不要吃,你为什么还要吃!”望定眼前这个仍对自己微笑的男子,夕荧忽觉有液体夺眶而出,无法抑制地砸向地面:“你是笨蛋吗?还是脑子不清楚?既然明知糕点有毒,为什么还要吃下去?!这样下去,你会死的!难道你连命都不要了吗?!”近乎发疯似地向延岚吼去,夕荧忽然不知,自己究竟在恨什么,是恨自己,恨延岚,还是恨那个心知永远不会爱上自己的他来……
“果然是你!”幽幽的叹息声中,当延岚看向夕荧,轻声道“你不该说”时,一个声音忽然突兀地在夕荧身后响起。
快步踱至夕荧跟前,丝毫不容她辩驳,一道黑色光链便自延珂袖中飞出,将夕荧身体牢牢束缚:“昨天,惘生谷内各处水源被人投毒,以至饮下有毒水源的数十人族人都出现寒毒症状,今天你又下毒毒害族长……”话到一半,延珂身后忽然现出一名身着族中禁军制服的男子,在他耳边低语片刻后,便将一个土黄色物件交予延珂。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当夕荧一眼就认出那个土黄色物件是何物时,她的脸色骤然惨白,一个可怕的猜测突然在她脑中浮现。
“这是刚才在你房里找到的,与在水源中发现的寒毒完全一致,你还想抵赖?!”
“不是的,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做过的事,我绝对不会承认!”边说着,边向坐于石凳之上的延岚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见他只是表情平静地看着自己。纵使夕荧被延珂带走的那一刻,他的眼里亦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憎恨,没有哀伤,平静得宛若圣湖之水,看不见一丝涟漪。
从头至尾,他只那么看着她,看着她,直到再也望不见她的身影,然后,一口一口,把
盘中最后一块糕点缓缓吃完。
好冷。仿佛来自雪域荒原的冷,寒彻骨髓。
第五天。惘生谷东面,雨鳟之川横剖而过的一处被施下重重结界的洞窟中,夕荧瘫坐在长满苔藓的湿地上,不断摩挲双臂以期获得些许温暖。
可只要一想到延珂所拿药包的来源,夕荧便觉全身透凉,仿佛有冰蛇直往身体各处钻。
闭上眼,前几日,魍魉所赠予的拥抱分明还能感觉得到,他附在自己耳边,轻声说着 “我很想你”、“很快就可以回来了”的温言软语分明还在耳畔缭绕。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却直如一把尖刀,逼她将那些如梦境般美好的真实刀刀割裂。
——假的。全都是假的。
——你所说的承诺,你所赠予的温柔,全部都是假的。
——原来,你对我早已厌倦;原来,你派我来惘生谷时,便已打算将我如魁夜、流岚般,无情丢弃。所以,你才将只有你拥有的药粉,趁我不备偷偷藏匿在我的住处;所以,你才会到惘生谷来,假借看我之名,偷下寒毒嫁祸于我……
无法名状的绝望犹如排山倒海般,几乎要将夕荧倾覆之时,想到被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却忽然笑了。笑声如腐朽的枯木般,沙哑地回响在整个洞窟。
延岚……延岚……
情不自禁地唤起他的名字。
曾经那么多次。她害他,伤他,骗他,毒他,做尽坏事,那一刻,却竟然独独无法忍受他误解她,他恨她……
往事倥偬。
想到他带自己去看萤石那日,在洞窟中所见的浩繁荧光,想到他吃下有毒糕点时唇角带笑的模样,想到他最后望向自己时泯灭希望的眼,夕荧只觉仿佛在心口上开出一个风穴般,有雪合混着冰珠不断往里钻。
他对自己那么好。她却不断伤他,一次又一次……
可笑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惊觉,延岚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却已经……不回去了……
忽然之间,她的身子猛地一震。
感到来者隔着单薄的衣料从后面将自己拥入怀里,柔声问自己“这样,会不会好点”时,夕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泪水刹那间模糊双眼,她却直如僵硬的木偶般,任由延岚紧抱住自己,生怕稍稍一动,梦境就会破碎。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微微张口,她本想启口唤延岚的名字,却不想,脱口而出的,最最想说的,竟仍旧是这句。
她本已不再奢望延岚会相信她,却在下一秒,听他以近乎宠溺地口吻对自己说:“我知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
世界霎时寂静。
那一刹,仿佛是否被魍魉丢弃已不再重要,哪怕明天便将身首异处也不再重要。这一刻,只要延岚能够完全相信自己,便已经足够。
泪水决堤时,夕荧本还想再说些什么,蜻蜓点水般的吻却先一步落在她的唇上。
“这么晚才来,对不起……”
她的额上。
“没能第一时间相信你,对不起。”
她的脸上。
“还好,你在这里。还好,我终于找到。”
——夕荧她不会知道,这些天来,为了替族人解毒、复原水源,延岚他早已精疲力竭。她也不会知道,她的关押地,长老未曾向他透露分毫。五重结界下,这些天来,为了找她,他几乎没有合过眼。
——这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可他不在乎。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少时,被延岚轻轻扳过身去,紧贴他的胸口,如情人般凝睇他的脸,夕荧望见他的唇角微扬,眼角温柔地下弯。她能感觉到延岚顺势垂下的发丝,正如丝绸般轻抚她的脸,将专属于他的香气渡入她的鼻息。
这是她第一次听延岚以这样的口吻对自己说话。是那样小心翼翼而又温宠至极。
可想到那些他曾伪造的记忆,夕荧的眼眸便瞬间黯淡下去。
可当她伸手拨开挡在延岚眉间的碎发,望见他瘦削下去的脸庞,布满血丝的眼,她的心猛然抽痛起来。
她竟然还在怀疑他!竟然还不肯相信他!
愧疚与感激,伴随着另外一股不可名状的情愫,让夕荧终于无可抑制地捧起延岚的脸,手指深埋进他的银白发丝间,深深覆上他的双唇。
那个吻,那么绵长而深情,几乎让夕荧撤去所有防备。
可当延岚询问她的真名,夕荧的身子却猛地一怔,脑海里瞬时划过魍魉尽透寂凉的眼。
如果延岚是水的话,那么魍魉,便是火。
不仅焚烧别人,也焚烧自己……
往事如梦。当夕荧快要陷入回忆无法自拔时,一个声音忽然穿透烟云,直逼而来:“你还在想他,是不是?”
夕荧从未料想,延岚竟会主动谈起魍魉。
犹疑之际,又听延岚步步紧逼:“你仍想回到他身边去,对不对?”
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夕荧望向延岚的眼,唯有沉默。
但就是这份等同于默认的缄默,让延岚顿时丧失最后的理智。
“我容忍你一次次害我,置我于死地,总以为有一天你会回心转意。可我错了,你根本就无可救药,你直到现在都还在想着那个人!”他几乎连拖带拽地把夕荧重重撞在洞窟石壁上,容不得她逃脱,便抵住她的身体,一手抓住她的双手高举过头,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俯身噬咬她的双唇,生生分开她的唇瓣,将舌头探入其中,一味地索取,任由夕荧如何挣扎,如何反抗,都无法逃脱……
可是忽然,施加在夕荧身上的力量被全部撤出。
强睁开眼,夕荧忽见延岚退至石壁另一侧,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般全身无力地倚靠在石壁上。他的脸色正由苍白转为淡紫,胸膛剧烈起伏间,有冰霜逐渐覆盖他的眉毛,全身上下所散发出的骇人寒气正将残留在石壁上的湿气一点点冻结……
“延岚你……”
“滚!滚得越远越好!”急怒攻心,延岚一张口,便有银白色血丝自嘴角逸出。
眼见延岚寒毒发作,夕荧刚想走近,一道冰凌便在她肩膀右侧堪堪几毫米处自石壁内穿出,让她的身形登时一顿。
适时,延岚一手捂胸,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便有两条冰之苍龙带着耀目雷电,生生将五位长老施下的五重结界逐一冲破。
“你不是一直想走吗?现在我成全你!”此刻,延岚的额上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趁我还没改主意之前,滚!别再让我看见你!”说罢,便别过头去,不再看夕荧。
离开惘生谷……回到他的身边……
这本是自己最大的愿望,可此时的夕荧却觉提步千钧……
凝望延岚疲惫的脸,她本想伸手去扶他,却听他声音柔和下来:“走吧,离开这里。”
“……”
“傻瓜,你哭什么?”
“……”
“你不是一直想回去么,如今愿望实现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哭呢?”
“……”
一时之间,寂静的洞窟中只剩下延岚轻柔的絮语声以及滴水穿石声。
可听着延岚依旧云淡风轻地对自己说着,看着他对自己扯出一抹浅淡的微笑,夕荧忽然觉得,心竟这样痛,仿佛有把刀正对准她心口刀刀刺下。
望向不断有风灌进的洞口,泪水早已如河川般自夕荧脸颊蜿蜒而下。可她不要让延岚看见她这样,她不希望自己成为他的负累,所以,她会走,会离开,只是……
微微仰头,努力让泪水倒灌进眼眶,夕荧告诉自己,就再看一眼,只一眼,让她把延岚的模样深刻进脑海就好……
可当她转身的刹那,却见延岚正痴痴望着自己,须臾,像是累极般将眼睛缓缓闭上,再睁开眼时,见她仍旧没走,直如哄劝孩童般浅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走吧。贱命一条,死不了。”
“……嗯。”
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一次在泪水决堤之前,夕荧终于转身,决然走向洞口。
但就在她即将迈出洞口的那一刹那,忽然有风自她身后呼啸而过。当她被扯住左手骤然转身之时,她只来得及再看延岚一眼,便被他以封印之术,永永远远地冰封在以千年寒冰筑成的冰壁中。
高考。
加起来不过十六画的一个词语,却犹如麦加之于朝圣者般,对学生而言,意义重大。
颜生曾无数次在脑海中设想,高三这一年自己该如何度过,站在考场外面,等待放行又是何种感觉,可当他真正置身于来自不同学校的高三考生中间,自心中油然而生的,与其说是兴奋与不安,不如说是犹如《行星组曲》之《木星》般,近乎于战士出征前的雄浑之音。
正如季衡每逢考试必说的那句戏言:谁能阻止少年武士的赴死。
距离第一门考试开考还有十五分钟,正与王渊等人站在S中正大门左侧闲聊的颜生,眼望前后左右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三日前取准考证时,所有老师的话语,都在耳畔一一回放。
“考试的时候,不要紧张。题目一定要看清。先做默写,再做古文、阅读。前半部分尽量控制在一小时内。回去以后,一定要把这一年里,积累的作文素材还有我发给你们的讲义再好好看一遍。”
语文老师的声音。
“题目一定要看清!给我细心一点!填空题不要碰到会做的,就做快,一定要慢。最后一道大题目,能做多少做多少,关键要把前面抓牢,尤其是填空题!回去以后,再把以前做错的题目翻出来看一遍。碰到不会做的,就跳过去,记住,你难,别人也难。”
唐僧的声音。
“考英语的时候,最好带两台收音机。试音的时候,如果电台听不清楚,立刻举手让监考老师过来,千万不要慌!回去以后,词汇手册一定要看,还有记在你们封面、封底的口诀、基本句型。复习的时候,最好按照高考时间来。英语是下午三点考的话,就空出下午三点到五点这段时间看英语。”
邵毅姐的声音。
“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周年,辛亥革命这块内容回去一定要好好看!答题时,一定要看清题目里问的是什么,问了几个问题,一定要按次序答题。字不要写得太大,一定要保持卷面整洁。一模、二模考试,历史模拟卷都有超纲题目,但正式高考绝对不会,所以,你们要有信心。另外,时间一定要把握好,一定要留出时间,来写最后一篇小论文!”
Running的声音。
“我们也要带着季衡的份,一起加油!”
以及……来自全班的声音。
“怎么还不放我们进去啦?”
左鹞话音刚落,S中的边门便徐徐打开。原本堵在校门口的所有考生,随即便汇作一股人流涌入考场。
“走吧。”拍拍颜生的肩,王渊深吸一口气,率先融入人群。左鹞紧随其后。
可就在少年们走向战场之际,颜生却逆着缓缓移动的人群,一点一点往考场外走去。
犹记得考前学校放高三考生回家复习后,自己重复收到多次的一条短信:“明天你是否会想起/高中的点点滴滴/明天你是否还惦记/食堂的不堪拥挤/老师们已想不起/上课时睡觉的你/你也是偶然翻笔记/才发现啥也没记/那时候你总很小心/老班从后门偷袭/那时候你也会调皮/常常对我们淘气/谁帮了没背单词的你/谁安慰挨批的你/谁叫醒死睡如猪的你/谁帮你倒的垃圾/亲爱的兄弟姐妹/你们都在哪里/不管以后有多忙/请一定保重身体……”
真的……就快要结束了啊……
缓缓步出人群,时间像是减缓了声音的传播速度,让来自于老师与家长的鼓励声得以长久地停留在空气中。
“加油!”
“你能行!”
“不要慌!”
“发挥出正常水平就好。”
目光移至边门,便见前来送考的唐僧正双手抱臂站在距离边门几米处的阴影里,神情严肃,始终目不转睛地看向正不断涌进门里的考生,一开一合的嘴角仿若祈祷般喃喃自语着。再将目光移向大门里面,即刻便捕捉到左鹞手拿考场地图向左走去的身影,王渊向右边走去身影,却独独不见轻歌的踪影。
可此时此刻,她一定也同别人一样,正行进在前往自己考场的途中吧?
已经,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眼望不断涌入边门的高三考生,转身消失在人海之际,颜生脑中倏尔闪现一个词语:孤勇。正如释迦牟尼所言,自己才是最后的岛屿。当九点正式开考,在前方等待所有考生的是未知的题目,未知的难度以及未卜的未来。可除了解题、解题、不断地解题,他们别无选择。所有考生所能倚仗的,便只有他们自己。
但正因为在高三这一年中,你们已经看过了,努力过了,奋斗过了,曾经驻留在你们心中大片大片的回忆,终将化作永不磨灭的往昔。彩云消散了,留在记忆里的仍旧是彩云。莺歌远去了,留在记忆里的也仍旧是莺歌。
如果可能,我多希望高三的尾声不要那么快到来,我多希望就这样永远,永远以同学的身份与你们相处下去……
可我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所能驰骋的地方,唯有那里。
从下一秒起,这个世界上便再无颜生。
有的,只能是……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