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丽领着丑旦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
太平间依然还是那样,一盏积满厚厚灰尘和挂满蛛网的灯泡发出着昏黄的亮光,使这里显得更加昏暗,更加朦胧,也显得更加令人恐惧。屋子里照例摆满了尸体,永远半醉的老头照例蹒跚着走出走进。
“到这里干什么?”丑旦说。这个地方他还是不愿意来。
“从这里走路近。”丽丽说。
丽丽抓住丑旦的手,说声“下”,他们便轻飘飘地从那口几乎已被填平的废井向地下直落而下,又进入阴冷多雾的阴间。
但这次丑旦感觉就好多了,他至少能分辨出阴间的白天和黑夜——现在正是白天,和上面的人世正好相反。以前他以为阴间永远处在阴沉和黑暗之中呢。这不仅是因为他内力增强,更主要的是他握着丽丽的手啊!
丑旦还从来没有握过女孩子的手,使他紧张而激动,他的手心都沁出了汗。丽丽的手如此光滑和纤细,既有种柔若无骨又有种瘦骨嶙峋的感觉,这使得丑旦心生一种深沉的怜惜。他不由得暗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呵护她,保护她。
现在他能够看清下面的景色了。原来这里也是一个庞大的城市,人烟稠密,街市辐凑。丑旦虽然不能窥及全豹,却能感觉到它要比阳世的金城大得多。这是因为它没有高层建筑,它全是风格古朴白墙黑瓦的四合院平房。街面上的则是二层木楼,屋檐低垂。椽柱梁卯,盘缠交结,勾心斗角。
果然因为刚刚过了清明节,地上的人们给地下送来了大量的钱财,地下的金城一片节日的景象。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大街两旁各种店铺也是鳞次栉比,挤满着了人。
丑旦知道这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是鬼魂,但鬼魂这个词似乎只有在人间适用,因为在那里有强烈的对比。在这里,鬼魂则跟人间的人一样,是这里过着日常居家生活的居民。除了这些居民,丑旦还看见了一些精灵,少数道人,道人们身穿道袍,头戴道冠,这些衣着丑旦在电视里见过。
饭馆酒楼门口大都写着“新到新丰美酒”的招贴,丑旦能闻见浓烈的白酒气味,这是正宗的清香型的气味,丑旦虽然还不会喝酒,但老江却教会了他分辨酒的香型。老江说真正喝酒的人到最后还是喜欢喝清香型的酒。只是现在酒厂为了迎合人的口味,都生产浓香型,清香型的酒很少了。斜对面酒楼上不时传来阵阵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和阵阵吆卢喝雉的赌博声。而酒楼门边的垂杨柳上,系着几匹鞍辔鲜明的高头俊马。一头漂亮的雪狮子正在低头啃着杨柳的树皮。由于地下阴间一年四季总是要比上面的阳世冷好几度,所以杨柳才刚刚发出了嫩芽。
“游侠儿。”丽丽望着酒楼上的窗口说。
“什么意思?”丑旦问道。
丽丽吟道:
新丰美酒斗十千
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这个丑旦知道,这是唐代诗人王维的《少年行》。
“楼上的真是咸阳的游侠儿吗?”丑旦也朝楼上窗口望去。
“哈,你今天怎么啦?这是诗意,是意境!你非得较真干吗?乏味不你!”丽丽嚷道。
丑旦不由得摸着自己的脖子笑了。虽然他挨了丽丽的冲,心里却充满了一种隐秘的欢喜,他喜欢丽丽对他的这种轻嗔薄怒,并且地下金城的这种古朴的风格也使他感到愉快。
“看清楚这个酒楼了没有?”丽丽说。
“什么意思?”丑旦说。
“它是两层,”丽丽说。
当然是两层了!“两层又怎么啦?”
“嘿,你还是没看见,它每层各有一个招牌。”
丑旦定睛看去,果然二楼大书“英雄楼”三个大字,而透过垂杨柳的掩映,丑旦看见一楼大门门楣上方则是“老烧锅坊”这个招牌。
难道这就是麻黑二人带自己来过的“老烧锅坊”吗?
“老烧锅坊你不是来过嘛!”丽丽说。
“是啊!是啊!”丑旦连连点头说。他光顾上回忆老烧锅坊里的茴香豆花生米豆腐干兔子头炸小鱼以及包子饺子的味道了——气味好极了,却没注意丽丽怎么会知道他来过这里。
“老烧锅坊全是些穷得丁当响的老酒鬼,英雄楼则是一掷千金的游侠儿!”丽丽说。
丑旦点了点头。没错儿,一楼的情景他见识过,二楼的情景丑旦则通过那些旁若无人的划拳声赌博声,以及楼下的那些高头大马能想像出来。
他俩慢慢地朝前走去。
在这里人们的乘骑几乎全是牲口,所以形容词“车水马龙”放在这里最为妥贴。权贵及有钱人家宝马雕车香,而花花公子或所谓的游侠儿则是白马银鞍。还有腰悬刀剑,身背硬弓的职业武士——他们纵马疾驰,绝尘而去,丑旦和丽丽连忙躲到路边。而最常见的则是毛驴,这是平民百姓的座骑,因为毛驴便宜,温顺听话,耐粗饲——也就是好饲养。就是毛驴之间,其实差别也很大,不仅是毛驴之间的差别——有口青体壮的,也有衰老乏力的;而且有的毛驴刷得干净,鬃毛修剪得整齐,鞍鞯弄得漂亮。从这点也能看出谁是过日子的好手。丑旦现在对毛驴也很喜爱,马对他来说是过高的奢望,毛驴则更现实一点——虽然他仍然买不起一头毛驴。而且,“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骑毛驴也是诗人的象征。
他俩躲开一辆运送货物的胶轮大车,车上装着山一般的货物,压得路面似乎都要下陷。赶大车的车把式是山一般的汉子,他不断摇着大鞭,打出一个个震耳欲聋的响鞭。据说这一鞭子能抽裂牲口的耳根。一群玩童,大呼小叫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试图爬上大车。车把式头也不回,朝后一鞭子甩来,喝道:“滚下去,小鬼!”丑旦觉得“小鬼”这个词在这里最妥贴。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如果驾辕的是匹马,那么拉梢的必然是三匹骡子。如果驾辕的是头骡子,那么拉梢的则换成三匹马。你说这是为什么?”丽丽不解地说。
丑旦摇了摇头。他第一次见这样的大车。他只注意到驾辕的马或骡子都非常高大,几乎高出拉梢的牲口一头,它们——他们鼻子里喷出两道粗壮的蒸气,愤怒地咀嚼着口中的嚼铁,从而显得他们更加高大。他想起他读过的一篇小说中用这样的话来形容一个人的忧愁——“像负重的辕马一样忧伤”。今天他的确看见辕马双眼中的忧伤了。其实不光是今天,当年在工厂时他看见的那些牲口,由于长期的负重和劳累,他们的眼睛中都饱含着深深的忧伤,他们静静地站在暮色之中,像一枚枚孤独的钉入黄昏的钉子。那么,师傅给自己讲的海海太爷的盐关骡子又是怎么样的呢?啊,丑旦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的生活永远是一脉相连的,无论他走到哪里,那怕上天入地,他也无法与过去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