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快要到了。
城隍庙里一片忙碌的景象。大家在老李头的带领下准备迎接清明节城隍庙的烧香祭祀。
丑旦想起了丽丽说的“清明节你就知道了”的话,他等着清明节的到来,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想起丽丽,丑旦心中又甜蜜,又沉重。那天晚上在小吃巷,那些流氓最后并没有什么举动,但丑旦能感觉到这件事并非偶尔邂逅,而是有预谋有组织的,不会就此了了。所以丑旦一早一晚练拳练得更加刻苦认真。
这天晚饭后,丑旦在城隍庙院子里一圈圈地溜着弯。这是武师傅吩咐的,武师傅叫他每次饭后先溜弯消食,然后再练拳。白天城隍庙是商人的天下,晚上则是艺术的世界。歌舞音乐美术各班都在开班,这些班的学员们都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严肃优雅地上着他们的课。要是以前,丑旦会对他们很羡慕的,但现在他却不这样想了,他觉得自己流着汗甚至流着血练的搏击更有意义。也许这正是“人不强兮难自立,国不强兮报毁灭”这精武会会歌的含义。至于唱歌,虽然自己依然无法唱出——嗓子依然被某种东西卡着,但他相信,自己武术练成之后,终会开口唱的。那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也是“有文事者必有武备”。
就在他正溜着弯时,他突然听到隐约的歌声,这歌声与一般的歌不一样,它是那样的撩人心弦,动人心魂。它似乎不是由歌手的嗓子唱出的,而是从某个心底流淌出的。由于这颗心是那样的真挚真诚,充满着热和勇气,也充满着疼痛,所以这歌才这样动人。丑旦不由得停住了步子,静静地听着——
是谁告诉你的,我不尽的眼泪是为你偿还前世的珍珠
是谁告诉你的,我坚忍的沉默是为你口含今生的黄金
是谁告诉你的,我多茧的膊膀是为你搭下来世的窝棚
是谁告诉你的,到遥远的白杨树下去找他
连北斗星也别相信
一曲唱罢,歌的余音在空气里回旋着,缠绵着,回荡着,久久不能消失。丑旦这时已泪流满面。
接着丑旦在朦胧的泪光中,他看见了一种异像,那就是这歌子不仅能听见,而且还能看见——丑旦看见了这歌的声波,它像一条条的丝线,向自己波动而来。这些声波线或长或短,或粗或短,全凭着歌的音量、音调、内容、情感而变……丑旦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抓住它们,但它们全都一闪而退,越来越细,有的细若琴弦,有的甚至柔如蛛丝。但丑旦更加确信——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相信,他可以凭着这琴弦这蛛丝,爬出深渊,越过深涧——就像故事里的佛陀的蛛丝一样……
声波线终于消失了。丑旦明白这不是人间的歌,他凭着感觉向前找去,虽然明知在隍庙甚至在尘世都不会找到的,但他还是要找。
他走到钢琴室,练歌的歌手唱的是那首《恼人的秋风》,他反复唱着这首歌的第一句:
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
一个白发的风度很好的女教授弹着琴,指导这个歌手。老太太说:“你应该这样唱: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
这个歌手是个长得很俊美的青年,他再次唱道:
为什么一阵恼人的秋风……
丑旦走过了他们。这并不是他们唱得不好,而是现在丑旦突然明白唱歌不是这样唱的,歌声应该是从心底发出的,它是心的声音,它是心血的澎湃和激荡,是爱、疼痛和勇气……
前面是一间茶室,门口摆着一张桌子,桌子旁坐着三四个人,一边啜饮着盖碗子三炮台茶,一边向门口方向张望着,似乎在等着一个人。
“怎么还不来?”斜斜地坐在上首的人说。这是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他戴着墨镜,怕冷似的竖着风衣领子。这几个人里面就他没有喝茶,而是不停地嚼着口香糖。丑旦知道这是个正在走红的歌手,常来隍庙走动,现在已开始摆谱了。
“再等等。你听我的,耐心点,平咏。我好不容易约了他。”一个中年人说。
“我是听你的,郭老师。这个诗哥到底有多大的谱,叫我等他这么长时间!”平咏说。
“你听我的,这个诗哥可不是一般的人,他以诗出名,是个有名的诗人,”
“诗人?”平咏戴着墨镜的脸露出暧昧的微笑,其他几个人也都笑了。
“别笑!”郭老师生气地说,“他不光是诗人,他还画西洋画,懂音乐。这几年他也想通了,被人约出来做做音乐。你要是得到他的帮助,你平咏会真正红起来的。”
“这个诗哥难道开染料坊的?”一个平咏的手下说。他这话立即引出了众人的哄堂大笑声。
“我并不觉得这样的蠢话有可笑之处!”郭老师更加生气了。但其他人并不因此有所收敛,反而都笑嘻嘻地看着他。
“我们只认你,郭老师!你老人家可不要生气……”
“啊,他来了!”
丑旦也转身向大门方向望去,只见一个相貌不俗的人走了过来。这个人不修边幅,神情忧郁,气质很好。丑旦一眼就认定这人就是真正的诗人或艺术家。他穿着随意,但因为他的气质,使他的一身很随意的穿戴都变得那样的不凡。
大家都站了起身,唯有平咏欠了欠身,伸手请诗哥坐下。
诗哥坐了下来。郭老师说:“诗哥,我请你来是想让你给平咏指导指导,策划策划。平咏条件很好,他的条件很难得,我觉得如果止步不前太可惜了。你知道现在唱歌有多难,要真正红起来那更是难上加难。”
诗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平咏,平咏虽然还戴着墨镜,但却被诗哥锐利的眼神看得不自在起来,他又欠了欠身。
“现在人们都一窝蜂地拥来唱歌,认为这是一夜成名、一夜暴富的捷径,其实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歌是什么。”诗哥开始说话了,他的声音很沉静。
“歌的本质和灵魂其实是诗,而不是别的。”
听到这话,平咏等人再次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
“最早的诗都是唱出来的。现代诗读者越来越少,这是因为人们要求诗回归歌的传统,而不是单纯的平面文字。事实上有多少喜欢听歌唱歌的人,就有多少喜欢读诗写诗的人。”
平咏等人又微微地笑了。但丑旦却听得津津有味,他喜欢歌,也喜欢古典诗词,没想到这两者有这种关系。
“因为时代的关系——社会进入到一个繁华富庶以狂欢为标志的时代,所以诗歌也充满了这个时代的特点,它不是单纯的诗歌了,除了诗和歌以外,还必须有华丽的配器,华丽的灯光、美工、场地、服装、广告、包装等等,变成了一个庞大的班子。这符合这个时代的狂欢要求。”
平咏等人听得云山雾沼的,丑旦却听得大开眼界。
“所以诗人再不能独自作战了,他必须进入这个班子。否则他的诗歌没有人看,而坊间做的歌和市廛红尘传唱的歌又是糟糕透顶的诗,或者根本算不上诗!”
平咏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交换着这个诗哥是不是“神经病”的眼神。
“诗人是什么?他是神的儿子,他一只眼睛注视着自然,一只眼睛注视着心灵。”
平咏等人露出终于释然的样子,平咏又斜斜地靠在椅子背上。丑旦却紧张地屏息闭气地听着,唯恐落下一个字。
“歌手是什么?歌手是神的代言人。他唱歌的时候是通神的,是说着神的声音——如果他真正歌唱的话。你看有的歌手在底下虽然蠢得一塌糊涂,但上台后却像脱胎换骨,换了一个人似的。这是因为他通灵的缘故。”
丑旦听得心中轰轰直响。平咏等人听见这一段话也开始点起头来,认真起来。
“我说的歌手必须能通灵,既使他再蠢。但你还不配。”诗哥最后以对平咏下的结论而结束了他的宣讲,他站起来扬长而去。
平咏等人目瞪口呆看着诗哥的背影。丑旦急忙走过了他们,他害怕听见他们说出诋毁诗哥的蠢话。
丑旦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诗哥的话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他却有种“得道”的感觉——就像是武师傅给他重新指点了金鸡拳一样。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诗哥这席话会对自己有用,用处并不会小于金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