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鸟鼠山,有个地方叫丁家台。丁家台有个脚户,我们把他叫海海太爷吧。”武师傅恭恭敬敬地说。
哈,海海太爷,这是什么名字!丑旦心里暗笑道。
“你知道什么叫脚户吗?脚户就是以前跑运输的,现在跑运输的都开着车,以前脚户都吆着牲口,牲口驮着货物,翻山越岭,走州过府。”
“这就是云南的马帮!”丑旦看过讲云南马帮的电视片。
“对呀!云南那边是马帮,他们用马,这可能是那边的马都很小,适合走那样的山路。”武师傅说。
“是,那边的马是滇马,个头都很矮小。”丑旦很高兴自己平时看的“闲书”尽管考试用不上,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咱们这边用的主要是骡子。骡子有耐力,耐粗饲。尤其是盐关骡子,-体格高大,头耳修长,雄健骠悍,力大持久,是脚户们最理想、最喜爱的牲畜。”
丑旦点了点头。他以前所在的工厂位于山区,常常有山里人吆着或骑着骡马毛驴来到这个工业小镇,出售土豆,换回一些日用品。不知为什么,丑旦对这些牲口有种天生的喜爱,在他童年时候,他曾很长时间梦想着自己要是有一匹小小的马,骑着它四处奔跑,那该多好!只是随着农用机的普及,牲口越来越少了。
“海海太爷是一种最苦情的脚户,叫背脚子,这是把自己当成骡马的脚户。他不仅没有骡马,连一头最小最小的毛驴都没有。他一天到晚,背上几百斤重的货物,行走在关山古道上。海海太爷与一般背脚子不同,他力气最大,背得最多,走得最远。”
丑旦胡乱点着头。他不明白武师傅给自己讲这些有什么意思,自己跟这些脚户骡马有什么关系呢!
“最与一般背脚子不同的是,海海太爷手里的东西不一样。一般的背脚子手里的拿的是丁字拐把,用以路上撑住背架而稍事歇息。海海太爷手里拿的是一根鞭杆。”说到这里,武师傅声音变得更加柔和深情。
听到鞭杆,丑旦精神一震,他听说过这东西,这也是一种武术器械,只是练的人很少。
“知道鞭杆吗?这是种短棍。一般长三尺五寸,大致为本人的十三把。鞭杆把端稍粗,梢端略细。它是以多年生灌木白蜡杆子为材制成的。而海海太爷的鞭杆与一般的鞭杆又不一样。”说到这里,武师傅的声音中更加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感情,既有温暖和深情,又有一种悲哀和自伤。
“与一般的鞭杆不同,丁家的鞭杆黑红发亮。这是白蜡杆子经过精心的选材——当然是鸟鼠山中最好的,剥皮,烘干,校压成型,再吊在庄稼院里的烟囱里,让草木烟熏烤半个多月,拿出来用抹布反复擦拭,被下苦人厚茧的双手摩挲握弄,最后就变得这样黑红发亮。这样鞭杆就变得异常坚韧,异常持久,配得上那艰难漫长的路程。”说到这里,武师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中的温暖和自伤更加深沉。
“你可知道那是怎样的路程啊。鸡叫三遍就得上路,直到中午,到了河边或溪边或山泉边,这才歇息打尖。海海太爷放下山包一样的背架,支起小锅,揪些柴草,烧起一锅水,撒一锅荞面散饭来吃。吃毕饭,又背起山包一样的背架上路了。这次要走到天黑,赶到车马店歇宿。海海太爷与一般背脚子相同的是,他们都住最便宜的铺,那是一间大房里的两排大通炕,没有被褥,和衣而睡。海海太爷与一般背脚子不同的是,一般的背脚子,晚上住进店里,至少要吃一顿店里最便宜的浆水面,海海太爷则不,他还要就着店里灶上的余火自己撒散饭吃。这本来是要被人笑话的,但海海太爷吃相却叫其人笑不出来——他对着一锅荞面散饭就像对着一桌油席大宴,沉着,庄严,不可侵犯。吃完散饭,海海太爷拿出茶罐来,在火中煨一罐罐罐茶喝。这是这一天也是这一生中最高的享受了。”
说到这里,武师傅又喝了口茶,丑旦则看了眼师傅的茶罐,现在他感觉到这茶里可能真有些不简单的东西。
“海海太爷喝茶的姿势更令人肃然,他恭恭敬敬地端坐,恭恭敬敬地下茶,恭恭敬敬地呷饮,好像不是用茶抚慰自己的酸楚的四肢百骸,倒是用自己全部的身心供养这茶。待一罐茶喝败,海海太爷手心微微汗出,这时他就用双手摩挲或濡沫着自己的鞭杆,就像摩挲或濡沫着自己的腿脚胳膊一样。然后上炕睡觉。多么劳累的一天啊,明儿个鸡叫三遍又要上路了。”说到这里,武师傅也摩挲了下自己的脸手和胳膊。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海海太爷是使鞭杆的好手。他用来防备一路上的野兽、盗贼、棒客和乱兵的鞭杆渐渐地在关山古道上享了大名,海海太爷和丁家的命运便有了转机。”说到这里,武师傅声音也不得欣慰和欢快起来。
“海海太爷的鞭杆出名后,便有城里的大脚户行,专门来请他押运他们的骡队。从此海海太爷才卸下了与他胼胝相连的背架,跟着他梦寐以求的盐关骡子,空着身子走起路来。这时他成了真正的脚户,而且还是脚户的头儿。挣的盘缠是当背脚子时的十倍,也是一般脚户的三四倍。骡队的脚户们,人人手执鞭杆,因为这鞭杆本来是吆赶牲口的,脚户们个个都会使几路鞭杆,里面也不乏好手,所以海海太爷的鞭杆便更加名动四方。于是来请他的人更多,押送的货物更贵重,挣的盘缠也就更丰厚。但海海太爷,日子却过得同以往一样细详。赶着骡子的脚户是按站歇息,中午一站也要进店,牲口卸鞍吃料,脚户打尖吃饭。而海海太爷,依然自己撒一锅散饭吃。他晚饭后的一罐茶,依然是唯一的奢侈,唯一的享受。他在路上一分一厘地攒钱,在丁家山一分一厘地置地。终于,海海太爷靠着一根鞭杆,挣下了一份使丁家足以温饱,而且走向富余的家业。”故事讲到这里,天色都已亮了。武师傅抱起双臂,仰起了头,他双目微闭,陷入沉思之中。显然他的故事已讲完了,起码是告一段落。丑旦却没听明白武师傅到底讲了个什么,也不明白武师傅到底想讲个什么。但他不敢多问。
“吃饼子吧。”武师傅说。
丑旦和武师傅一人吃两个烤得焦黄的面饼。真香啊!丑旦突然想到师傅给他讲这么个古旧故事的意思是不是让他爱惜粮食,珍惜现在的生活——就像许多老人常说的那样。不管怎样,丑旦对粮食有了更深的感觉,其实他以前就通过豆豆的炒豆对粮食有较深的认识的。他喝着师傅煮薄了的茶,吃着面饼,他觉得这顿早饭好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