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旦翻着菜单,不知道点什么才好。他从没有一个人来过这样的地方,自己点过菜。
“这样吧,你来个山村一锅烩。这菜很有地方特色,味道不错,也很实惠,肉很多的。价格也不贵。”介洁认真地说。
山村一锅烩果然不错,一大暖锅的菜,里面有白菜土豆粉条萝卜豆腐,更有不少的片子肉、排骨和肉丸子。味道的确不错,有种深入心底的香甜、温暖和亲切。丑旦埋头大吃,吃了个稀里哗啦。一大锅菜快要见底了,丑旦才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这时顾客渐渐来了,店里忙了起来,介洁抽空过来给丑旦的锅子添了汤,并体贴地嘱咐他慢慢吃,一定要吃好。
丑旦感到很意外。他自进城以来,就没碰见过几个好脸色。没想到今日却遇到了这样的关怀。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呀。
丑旦还要了一升啤酒。因为饥饿解决了,他心中的酸楚和悲凉又涌了上来。他喝了一口啤酒,举起杯子说:“祝我生日快乐!”
这时街上华灯齐放,街上人流如潮,他们都有一扇扇灯火温暖明亮的窗口。自己的归宿又在哪里呢?丑旦又喝了一口酒,“祝我生日快乐!”
十六岁的生日啊,但十六岁的生日又能说明什么呢?还是喝酒吧,只有酒才能表达一切。丑旦突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都要喝酒,包括他的父亲,原来喝酒就是男人在抒情,在写诗,在唱歌。喝酒就是把心中的酸楚、疼痛和块垒全吐出来,让它们尽情地呼喊、奔跑、歌唱,然后再咽下去,这样它们就能安稳地呆一段时间了。这些人也就能平静一段时间,起码能睡着一夜。
十六岁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来,为十六岁干杯!难道一个人的命运会这么不幸吗,才十六岁就走投无路了!而以前自己曾怀有怎样的雄心和梦想啊!金城歌王,金城拳王!学书学剑两无成……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却欲说还休……长空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是我离家出门时的心情。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祝我生日快乐,祝天下十六岁的人都快乐,当然,不包括蔡戈和三宝,蔡戈可以原谅,原谅他吧,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三宝却不能,原谅谁也不能原谅三宝。自己一定要战胜三宝,也要战胜蔡戈。但怎么战胜呢?还是喝酒吧……城市,以你璀璨的灯火,闪烁的霓虹,川流不息的人群,都来祝我生日快乐……
丑旦其实还不会喝酒,一升啤酒使他趴倒在桌子上,睡着了。睡着后他的大脑反而清醒了,他清楚地意识到介洁和另一个女孩将他扶进一间屋中,这间屋子那样的精致,散发浓郁的馥香,丑旦明白这是女孩子的香闺。丑旦不愿进去,但由不得他,他被扶了进去,还被抬上了床,盖好了被子。
介洁二人刚刚退出屋子,两只鸟儿就穿过窗户飞了进来。窗户是紧闭的,它俩穿越玻璃就像穿越空气一样。
两只鸟儿落在地上,就像人一样站起来,他们变成了人形,但也只是五分像人,五分还是像鸟。丑旦明白这是两个妖精。妖精只要有点人形,或能口吐人言,就应该称“他们”而不是“它们”,表示应有尊重。这是豆豆告诉自己的,这是精灵所渴望的。
丑旦睁开一条缝,偷偷窥去,只见他们一个是只老麻雀,一个是个黑老鸦。
“你是谁?”老麻雀问黑老鸦道。
“我是白天鹅。”黑老鸦回答说。
“你是白天鹅,但你为什么这么黑?”老麻雀说。
“因为我是烧锅炉的。”黑老鸦说。
“你又是谁?”黑老鸦问老麻雀道。
“我是大老鹰。”麻雀回答道。
“你是大老鹰,但你为什么这么小?”黑老鸦说。
“因为我是抽大烟的。”老麻雀说。
两个妖精说相声般说完这些,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要欢畅,欢畅得好像挖到一罐元宝,或者做梦娶了媳妇。再笑一笑。”老麻雀对黑老鸦说。
黑老鸦又哈哈笑了一遍。他的声音太难听了,跟哭一样,很难听出欢畅之意。
“就这样了。”老麻雀叹口气说,“为了你我的心都操碎了。”
黑老鸦不服气地翻了白眼,不过没说什么。
“好啦,咱们干正事吧。”老麻雀开始转着圈打量起丑旦。黑老鸦也跟着打量了起来。
“他怎么样?”老麻雀说。
“他睡着了。他囫囫囵囵的,也没少条胳膊,也没少条腿。”黑老鸦答道。
“他里面好不好?看事物不能光看表面,要看里面。给你说过多少遍了。”
“他里面好不好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南宫主任,也不是哈佛博士。”黑老鸦说。
“十六岁啊,今天是他十六岁的生日。”老麻雀望着丑旦感慨地说。
“十六岁的生日又怎么啦?”黑老鸦说。
“狂放的十六岁,不对……”
“什么意思?”黑老鸦不解地说。
“迷惘的十六岁……也不像,”
“什么意思?”
“无可理喻的十六岁……嗯,有点意思。”老麻雀满意地说。
“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到他十七岁时就有意思了。”
“十七岁时有什么意思?”
“那意思就大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看见老麻雀庄重的神情,黑老鸦竟不能再问。
沉默半晌,黑老鸦想起了什么,高兴地说:“他十六岁生日顺顺当当地一过,我俩就可以去领赏了!。”
“没错。”
“咱们上次是在赵师爷那儿领的,听说现在这些事全交给高管们了,要到冯高管那儿去领。”
“没错。”
“又有人传话说,咱们在快活林做大烟和锅炉生意,狮子很不高兴。”黑老鸦担心地说。
“别怕。骆驼脖子再长,也吃不了隔山的草。他狮子的口再大,也咬不了天爷的鸟!”老麻雀说。他虽然说不怕,但声音还是小了和谨慎了许多。
就在这时,从城市的哪个角落里传来了隐约的鸡叫声,两个妖精一惊,“啊,丑时了,该走了!”老麻雀一摆头,他俩便箭一样飞出窗户,消失在灯光阑珊的夜空之中。
丑旦睁开了眼睛,他完全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这两个妖精来看他是什么意思,也听不懂他俩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南宫主任,什么哈佛博士,什么赵师爷,什么冯高管,还有什么狮子,更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但他似乎明白了,这两个妖精在盯着他,看着他。这使他感到意外,自己这个样子,还有人盯着看着吗?丑旦的心情不由得好转了,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并不是完全被世界抛弃。随着黎明的到来,丑旦心情越来越好,不知为什么到最后居然充满了喜悦。他觉得应该有好事来临。果然,第二天一大早那个老板就找到了丑旦,丑旦解决了住宿问题,不至于流落街头。
冬天越来越深,男人都穿上了大衣,棉衣。丑旦穿上了他父亲的工厂里发的工作棉袄,其余的依然是一条牛仔裤,一双运动鞋。因为不停地要干活,这也能凑合着过了。女士们的冬装却都是五彩缤纷的,她们穿着俏瘦的长靴和裙子——丑旦真不明白她们是怎么抗冻的,她们使冬天变得异样。
但冬天毕竟是冬天,树枝被冻得发出嘎嘎的断裂声。乌鸦的声音也像是被冻破了。丑旦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但这并不因为是天冷,而是他的生活。他依然处在社会最底层,卑微、乏味、琐碎、艰辛,每一天都长似一年,啊,希望在哪里?前途在哪里?
终于捱到了大年年底。大街小巷年味越来越浓,商铺酒楼张灯结彩,糖果糕点花花绿绿摆满了大街,多得叫人发愁——年前怎么能卖完呢?直到大年三十,大街上的糖果依然堆积如山,而且又加入了灶糖,加入了对联。大街上人们的步履越来越匆忙,他们的神情也越来越充满了喜悦和激动。
走在这样的大街上,谁都不由得会受到感染。在这个时刻,谁又不对来年充满期待呢?丑旦也是,他心中又翻涌起了希望和憧憬,他多么希望自己新的一年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他不知不觉地又走在美食大街上。对于一个总是饿着的人,走入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他盘算着吃点什么呢,这时他一眼又看见了“豆豆炒豆豆”。这里也挂上了大红灯笼,贴上了红红的对联。
想起那天情景,丑旦不由得脸红了。睡在女孩的房子里就够难堪的,第二天天亮后,他发现房子里贴满了美人画,而且还都是穿得很少的,露胳膊露大腿的,露前胸露后背的。丑旦呼吸紧促,面红耳赤,好像是他走错了地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而且丑旦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联想,这此图片跟省立医院的那些人体解剖图有些相似,专门是为了显示人体及弄清人体的。只不过这里的图片是那样的艳丽,那样的性感,那样风情万种。看到这里,丑旦连忙逃走了,似乎全是他的错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