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虹的生活在表面上看来仍旧和从前一样,她仍旧和韩晓冬住在一起,沉缅于爱情的同时为他店铺的生意出着一份力,只是晓冬曾一度提议让她接管财务的事情,此时却搁置起来,理由是不愿让她太劳累。他似乎并不介意知道她是个已婚女人,那天她丈夫走后,她急忙奔进屋内问他解释那一切,他却倚在门上淡淡地说:“噢,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一定是因为婚姻生活太痛苦才不愿向任何人诉说的,我能够体谅你的心情。”他仍旧那么忙,每天奔走于店门内外,忙于生意和社交场上的各种应酬,偶尔也会带她出席,现在几乎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他们之间特殊而微妙的关系,只是人们拭目以待的那隆重的订婚典礼还迟迟没有举行,唯独韩晓冬感到众人的这种希翼其实是多么荒唐!姜虹本人并不那么热切地期望那个,因为摆在眼前的离婚案多少让她有些心痛和头疼。李石安来过以后,晓冬再没主动问起她的家庭情况,即使她现在压力极大心烦意乱的时候,他也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仿佛他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毫无知觉的人。如果姜虹在夜深人静枕畔私语时问起他,他就会说:“你自己处理吧!我相信你在这方面的能力。这种事情,你又何必来问我?它毕竟属于你们之间的家庭纠纷问题,我不便从中干预的。”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姜虹焦急道。
晓冬翻个身,裹紧毛毯朝里睡去。
因而姜虹有时候想,即使她和丈夫一刀两断了,她的第二次婚姻也未必会幸福和美满,然而世上哪有真正完美无缺的事物呢?但求称心如意罢了。现在她唯一难以割舍的就是幼女嘉儿,她还不知道晓冬能否接纳她呢!直到有天发生了一件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寻常小事,才使姜虹意识到他们的同居生活其实已经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
那天下班以前,沁雪打电话过来说要和她好好地谈一谈,希望她当晚到水果批发市场去一趟。虽然晓冬到武汉去了好几天都没回来,但是想到姐妹俩已经好久没有见面,她还是将店里的事简单地交托了一下,没有吃晚饭就搭车过去了。
但是她们的谈话并不投机,而且很不投机,还在饭桌上就各执已见地争论起来,楚雄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既没有谴责他的姨妹的意思,也没有对她婚姻的即将解体表示丝毫的惋惜;相反地,他的态度倒比平日里冷静和客气得多。
从姐姐的嘴里,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大大地激怒了丈夫,现在他不顾众人的劝阻就要到法院提起诉讼。因此她感到,她也将不得不暂时地离开晓冬,回到家乡去静候法院的传票,准备上庭为自己辩护……
睡眠未足的她第二天很早就回到了“亚细亚”,当她透过厚重的玻璃门看到随手扔在吧台上的上衣和帽子,知道晓冬已经连夜赶回来时,沉郁的心情顿时激动起来,于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含着微笑向他可能还在熟睡的卧室走去。
然而晓冬已经醒了,此时正坐在床上不慌不忙地穿衣服,使她感到意外甚而震惊的并不在于此——在他的身旁,那是一直属于她的位置上还躺着一位将头发染成火红色的性感时髦的女郎,柔软的毛毯半遮半露着她雪白的胸脯和丰腴的大腿。
姜虹呆住了,她立刻别转脸去,使自己不再注视这不堪入目的一幕,但是不争气的屈辱的泪水已经从眼底弥漫上来。那一刻,她默默品尝着自己眼泪的苦涩,咀嚼着自己心上的伤痕,感到这个世界对她而言是太残酷了些!她想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情,比亲眼目睹一个男人美好的形象在面前轰然倒塌更为痛苦和可怕的了!
“噢,你回来了。”他说,在床头柜上摸到了眼镜。“昨晚我们回来得很晚,幸好你不在家。”
“是呵,幸而我不在家,不然那场面怎么处呵!”姜虹冷笑着说,忽然咬牙切齿恨恨地道:“韩晓冬,我觉得你是个不知羞耻的衣冠禽兽!”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晓冬平静地望着她说,困惑地皱着眉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共同的默契,那就是虽然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各自有权拥有独立的私生活,并希望对方不要横加干涉。”
“呵呵呵…。”姜虹怒极大笑,在她突兀的神经质的笑声里,韩晓冬的脸陡然变色,身子抖动得就像一片树叶。纵情的泪水从眼角弥漫出来,姜虹疲惫地拿手肘支撑在身旁的衣柜上,“原来你当我是什么呵!”她沉痛地叹息道,感觉得自己整个就要垮掉似的。
这时床上的女人被惊醒了,睁开朦胧的睡眼瞥见姜虹时,本能地将胸前的毛毯拉了拉。于是撩开额前的长发抬起头来,抱歉地微笑着说:“对不起,昨晚贸然来打扰您!其实我和晓冬几年以前就相识了,我一直在武汉帮他做美容器材代理的工作。我早就想来这里看看,却没想到会造成这种尴尬的局面……”
姜虹手指着红发女郎,惊异地瞪眼问晓冬:“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跟几个这种女人,同时保持着这种关系?啊?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做很脏吗?!”
韩晓冬将刚刚戴上去的眼镜脱下来,面色灰白地望着墙壁一言不发。
“什么这种女人?”红发女郎高声抗议道,“你自己又是哪种女人呢?说白了,我们还不是一样的!……”
韩晓冬转过身来,开始低声的好言抚慰她。
怀着厌恶的心情倾听着这对疯人男女荒谬的理论,姜虹开始一五一十地收拾衣物整理皮箱;同时怀着对自己深深的,几乎要将自己毁灭的憎恶的心情,她毅然离开了那家玷污了她的灵与肉的噩梦一般的照相馆,来到大街上。
多年以后,姜虹仍然记得那天早晨的天空是阴沉沉灰蒙蒙的,不大的风里飘着冰凉的湿漉漉的雨丝,吹拂着她发烫的面颊和披散在肩上的长发。那个春天的早晨,姜虹提着行囊独自站在十字路口,象个打了败仗的逃兵一样失魂落魄。过了好久她才辨清了方向,费力地想起长途汽车站在什么地方,于是她强打精神穿过几条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街道,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离开他!我一定要离开他!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我一定要离开这个伤害我的人!”
上车以后,从来都是旅途轻松愉快的她却开始头昏脑胀,最后终于控制不住地呕吐起来。没有吃早点的她将隔夜的饭菜都一股脑地倾吐而出,最后只剩下满腹的酸水和苦涩的胆汁,让她像中毒的猫那样,蜷缩着身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干呕……好在回家的路途并不是太远,否则她真怕那次挣不出命来呵!
当身心疲惫的她拖着沉重的步履走在小镇热闹的马路上时,向来能够在世俗的目光中傲然挺进的她,这时却不得不羞愧地低下头来。她深切地体会到一个思想堕落、行为放荡的女人的可耻的下场,感觉得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她、唾弃她。
当面色苍白的她强作欢颜,装作凯旋而归的样子与好朋友王菲见面时,着实令她惊喜了一阵。伸手接过她的几件行李,王菲含着似乎了解一切的微笑说:“累了吧?先进去洗把脸。”倒仿佛她早就知道姜虹要回来,而且回来后一定会首先投奔她来似的。
此后一连几天,姜虹都躺在女友那张软软的舒适的床上,持续不下的高烧和连续不断的恶梦使她一直陷于昏迷状态。她总是觉得口干舌燥,虽然有人不时地将一块湿毛巾搭在她的额头上。她吃不下东西,一方面是由于疾病的侵袭,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心情的抑郁。通常,她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赤身裸体的红发女郎,耳畔就响起韩晓冬那并不响亮,但却足以拨动她那根脆弱的神经,让她痛彻心扉的话语。他喃喃地低语着,好象在说:“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我从来都没真正爱过你……”于是她的头又象炸开一样地疼痛起来,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铁锯在里面重复着那种简单而可怕的工作。起初是渐渐没有了翻身的气力,到后来连话也懒得说一句了,整日里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状况究竟要持续多久,但却并不想要从中摆脱出来。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譬如王菲就有一次担心地问她感觉怎么样,要不要请个医生来。最后竟自作主张跑到镇上的医院里请了个大夫来,那身着白大褂的年轻人看了看她,忽然生气地大声说:“为什么不早点送医院去呢?你看她已经虚脱成这样了!你们这是在拿生命开玩笑啊!”
回到小镇以后的第一个周末,由于注射了滴流,姜虹已经能够勉强地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和忙里偷闲的女友进行简短的交流了。对女友的悉心照料深表感激的同时,她不好意思在此常住久居下去,但是到哪里去呢?她的娘家贫穷而僻远,重要的是她的双亲一定会一刻也不放松地在她的耳边唠唠叨叨,让她终日不得安宁。唯一的姐姐呢?已经和她吵翻了。而且她不愿意人们来看她的笑话,虽然善良宽厚的姐姐并不一定象众人那样幸灾乐祸地对待她,但要强的姜虹却不愿让她看到自己如今凄惨的样子。至于她自己的家,她和李石安组成的还没有土崩瓦解的家,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要回去。“那么我为什么要回来呢?当初又为什么要出去?现在看来一切都是盲目的,反倒使自己陷入这种进退两难走投无路的境地。”姜虹深思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在这段漫长而艰苦的打工生涯里,我付出的代价都是极其惨重的。到头来,我除了身心俱损,几乎什么也没得到。但因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应该不至于感到懊悔。”她又在心里这样安抚自己说。
随着食欲渐旺,姜虹虚弱的身体里慢慢有了活力,能够下床在房间里来回地散步了,但却从来没有迈出过美容院的大门。潜意识里,她害怕走到大街上别人认出自己来,“天姿阁”里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的时候,也令她避之唯恐不及。但是随着身体的日益康复,她对女儿的思念也在增强加剧,现在距她近在咫尺却不能够相见,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啊!想到女儿,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的父亲,她不知道那个比她大了许多的男人和他的家人会怎样看待她。有时她甚至想就这样硬着头皮回家去和女儿团聚,但又觉得以她和丈夫目前这样紧张恶劣的关系,她的这种举动是极其不妥的,那样会显得她连最起码的尊严都没有。
就在姜虹因为想念女儿而在镇上的“天姿阁”美容院里犹疑彷徨时,李石安却带着女儿主动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