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了许多。又是一个晌午,虽然没有昨天明朗的阳光,灰色的天空却还明亮。王米泽独自一人在小树林里走着,踏着林中散落一地的树叶。那排矮矮的疯狂地生长着的灌木丛,从这棵树一直延伸到那棵树木的旁边。那些枫叶已经腐烂成为赭色,米泽轻轻地从它们的上面走过,感觉得冰渣已经脆弱地将它们冻结起来。她缓缓地走着,在一棵棵的树木之间穿梭着,人迹罕至的树林中留下她一路深深浅浅的脚印。一阵风呼啸而过,那些荆棘忍不住摆了摆它们满是芒刺的枝条,王米泽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于是不得不竖起了大衣的领子。前面有几棵粗壮的古老的果树,一群羽毛绚丽的鸟雀——米泽猜不出它们的名字——从它们一无所获的几近光秃的树枝上飞落下来,在那层厚厚的落叶当中寻找着意外的惊喜。看到米泽走近,抑或是听到她临近的脚步声罢,它们机警地“呼啦”一下又飞回到了树上。米泽双手插在衣兜里,从那棵树下心事重重地走过去。寒冷的西北风的确小了许多,但还是有足够的力量将那些落叶掀动起来,并且满树林地追逐着他们。王米泽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适才胜子说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吉田蒲和的,但她却清楚地记得他那时在学习和生活上,给与她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帮助,他就像兄长一样带领着她,呵护着她。以至于她终于有一天非常感激地对他说:“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有时候我觉得,你真不应该对我这么好。“她的耳边还回响着他吃惊的声音,仿佛他受到了某种以外的伤害:“为什么?......”
后来,在上野公园绚烂如雪的樱花树下,他柔声说:“你愿意我永远对你这样好么?我的意思是说,我一辈子呆在你的身边,照顾你,保护你……”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处境很不妙,她从他的身边飞也似地逃开了。
几年以后,当她终于像小鸟一样偎依在他的身边时,她却再没感受到那时的那样的爱护。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不错,他们这两个可怜的人儿,正无奈地生活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坟墓里呢。
是的,当她怜悯地回首一望的时候,他的眼泪在缤纷的花瓣里随风飘落。她知道,她不能爱他,她的芳心早已给了那个在远方守候着她的人,怎么可以再把它转交给第二个人?可是当她屏住呼吸,在潮湿的林荫路上奔逃着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她早已在不经意中把自己的那颗寂寞的心交给她身后的那个人了。
现在,米泽穿着温暖舒适的皮靴,已经走到这片松树丛中来了。这里几乎没有什么落叶,甚至也没有一块枯萎的苔藓,这就使得光溜冻结的地面显得有些滑腻。米泽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决定停下来歇一歇,便将手撑扶在一棵高大的,树皮开裂的松树上,向周围望一望。四面都是千姿百态的冷峻的青松,在半透明的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那样庄严有力。“这天空就此明亮起来,就此明朗起来也好罢。”米泽想,“下起雪来将会多么令人难堪啊!不过,也许别有一番风味。”她兀自笑了笑,往前面继续走下去。
她是不容易让人一见钟情的,她评判着自己的外表。那么,吉田蒲和对她的爱情或许真是那么真实而深刻的,正如他向她表述的那样。可是她自己呢?在与吉田蒲和这漫长的家庭生活中,她一直隐隐地觉得其中有一点虚伪的地方。她知道,这虚伪不是来自蒲和的身上-——他的爱情就像他的双眸一样清澈见底——而是长期潜伏在她的内心深处。
现在米泽又向那些落光叶子的枫树林走回去,一边努力地将心底的这条昏睡已久的害虫弄醒,让它蠕动着,慢慢地爬行起来……
是什么东西,在当初那么强烈的诱惑了,而且今日还在诱惑着他?米泽在厚厚的落叶上顿住脚步,侧耳倾听着树林里大风掀动落叶时发出的沙沙的响声,冷冷的逼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
婆婆不肯接纳她。当初她可没有这样宽厚仁爱啊。事实上,她是个苛刻的日本老妇人。她听说她是个中国姑娘,而且在家里是独生女,“像她这样的父母的掌上明珠,以后只有你乖乖的顺从她,绝没有她来服侍你的道理。”当年她很响地拍着案牍,对她的爱子说。
而当她看到这位想要做她的儿媳的其貌不扬的姑娘后,更坚定了将她拒之门外的决心。因为她的儿子太潇洒俊逸了,那样一个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说是难看的女孩子,怎么配得上他!
但是他的爱子旋即摒弃了她和她的决心。
当吉田蒲和抓住她的右手,将这枚在灰暗阴沉的天空下,依然闪烁着珠光宝气的钻戒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时,她却告诉他,她必须回到她的祖国去。“请原谅我吧!”她啜泣着说——那应该是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泫然泪下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无法撇开你的家庭去想象你我的幸福。”
米泽伫立在茂密的灌木丛边向树林的深处望去,还看见吉田蒲和捧着那只猩红的首饰盒,哭倒在皑皑白雪的草原上……
她坚持要回到她的祖国去,一方面是出于她对自己爱情的忠贞不渝,另一方面却是受了姨父的教诲。这位早年留学美国的老博士语重心长地劝告她回国去,理由是中国社会的动荡时期已经过去,改革开放的锦绣前程正展现在每一个中国人的面前……
可到底是什么左右了她那时的举动呢?米泽现在已经看清了,就像看清了头顶上的这块灰暗浑浊的天空。是的,是功名,是利欲,是日本著名高等学府的一位留校任教的中国教授的社会地位,是吉田蒲和风流倜傥的迷人风姿,是她如今正如愿以偿地享受着的轿车、公寓。
当然这一切还得归功于她那聪敏的姨妈。在那个隘口,在她一生命运的转折点上,她曾给过她一次暗示和指导。“婚姻是可以改变人的,对女人来说尤其是这样。”她这样对当初还那么纯真无暇的外甥女说,“有时候,你选择了一个平庸的人,那么你这一生也注定是个平庸的人;可是……”她轻言细语地在她的耳畔说了许多开导的话,而米泽所能记住的只剩下这零碎的几句。
是的,她就是那样聪敏地做了自己的叛徒,也就在那时,开始向着千山万水之外的的他辐射着蚀心的痛苦,正像太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向人类辐射着那万丈的光芒……
王米泽抬起手腕来看看表,才知道自己一个人到户外来活动的时间太长久了,蒲和难保不会担心得四处去找。她掠一掠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短发,就裹紧大衣,向着小树林边缘的那栋精致的小木楼大踏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