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此起彼伏地闪烁着,在浓黑的夜色里生动活泼地勾勒出那些高大的建筑物的轮廓。商店还没有打烊,从不时地被顾客推开的玻璃大门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的橱窗里透出来的雪亮的灯光,一直铺展到街道的中央来,将悠然自得的行人们的身影一个一个地投递。女人们的肩上挎着小包,有的手里还牵着自己的孩子,在宽阔的街上漫步着。不远的在苍穹下自然隆起的立交桥上,车辆并没有因为流连这里美丽迷人的夜景而放慢它们飞弛着的脚步,一盏盏明亮的车灯象天上的流星一般在桥面飞快地滑过。大雪过后的名古屋晴朗好几天了,但是直到今天,那些象一团团厚重的棉絮一样覆盖在或平坦或倾斜的屋顶上的残雪才被温暖的阳光融化得无影无踪了。冬天的夜晚是难免寒冷的,所以人们出门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在自己的脖子上绕上一条围巾。几乎没有什么风,但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来一阵阵的萨克斯管优美的低吟轻唱。一弯薄而透明的月亮,正象水底的一块浮冰似的徐徐地浮上深不见底的夜空来,冷冷地毫不动容地俯视着人世的繁华和熙攘。
快到九点钟了。但是婷婷玉立在舞池边的浓妆艳抹的女歌手握着麦克风唱得正动情,由那回旋在酒吧的四壁之间的哀婉的声调,可以听出她正全身心投入地唱着一首忧郁的情歌。宽敞的大厅里整齐地排列着一些桌椅,而这些桌椅几乎都被到这里来排遣心情的客人们占据了,身着笔挺工作服的侍者手里拿着托盘,在他们中间穿梭往来。吧台里灯火辉煌,壁橱里陈列着各种品牌的扎啤,咖啡和饮料。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的调酒师伫立在吧台里面,一只手肘一动也不动地支持在光滑的柜台上,显然也沉浸在如泣如诉的歌声里了。
田中裕子将已经核算清楚的厚厚的帐本合起来,连同精巧的计算器一起挟在腋下,打开吧台的隐蔽的木门,从调酒师的身边走出去。到空无一人的经理室去过以后,她就在自己小小的更衣室里,换上了一件和其他服饰相对而言比较淡雅的粉红色的和服。她在镜子里有条不紊地束着宽宽的腰带,感觉得适才陪伴着盛情难却的客人们喝过几口酒后,脸颊异样地灼热。怀着她每逢清理帐目以后的冷静而愉悦的心情,她又回到了吧台里面。年轻的调酒师正忙着往一只盛着清澈的xo的酒杯里加着冰块,田中裕子自己动手沏了几杯浓酽的茶,低声吩咐他仔细照管,就端着托盘,向十一号包厢轻轻地走去。
适才欢聚在一起的几位男女同学已经陆续地走散了,现在只剩下吉田蒲和一个人坐在榻榻米上喝着闷酒。看到身着和服而显得异常端丽娴雅的裕子推门进来,他的眼睛一亮,拘谨地微笑着说:“今天到这里来,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您已经忙完了吗?”
“是啊,”裕子将手中的托盘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带着惯常的殷勤而和善的微笑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忙的。”她诧异而失望地问道:“斋藤,阿信,他们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呢?”
“他们还有事,所以等不及您回来了。临走的时候,要我向您致谢和告辞呢。”
裕子在他对面的一张榻榻米上跪坐下来,微蹙着眉头说:“蒲和,咱们是老同学了,又是同乡,你何必对我这样客气呢?你对我愈客气,我的心里愈难受哩。几年以前,我们见面时不是还那样随便的么?现在你在我的面前倒显得生分了。。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山川横一郎一家前两天到我这里来过呢!那天我忙得晕头转向,没有工夫好好地招待他们,真是莫大的遗憾啊!。。你看我,为了赚一点钱,把好多的同学都冷落了。。”她絮絮地说着,嘴角含着一丝凄恻而无奈的微笑。
吉田蒲和停止了饮啜,默默地倾听着,没有插一句嘴。到市区来以后,除掉吃饭的时间,他几乎一整天都没有待在黎家。傍晚,他兀自在街头散步着,忽然碰到几位兴致勃勃的同学,于是被他们拽到这远近闻名的“男子汉啤酒屋”里来。在此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这里的老板居然是自己的中学同窗田中裕子。
“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好一会,蒲和说,“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择离婚这条道路呢?难道真的无法补救了吗?”
裕子摸起茶几上的火机,将叼在嘴里的香烟“叭”地点燃了。她使劲地吸了一口,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来。吉田蒲和惊异地望着她神情激动的脸,一时间又觉得她还是那个精明,世故而庸俗不堪的啤酒屋女老板。
“为什么泽子没有跟你一起来呢?”她问,已经镇静一些了。
“噢,我约她出来的时候,她说她头疼得厉害。。”蒲和说,愤恨地回想着妻子千篇一律的托辞,和她找借口时通常的冷漠的眼神。他知道妻子只有在心里不畅快时,才说头疼得厉害。她的虚伪烦恼着他,她已经好久没有而且早就不愿意跟他讲心里话了。
“算起来,我和她只见过一次面呢!那还是在你们新婚的那一年夏天,从东京回来的时候。在我的印象里,泽子是个不苟言笑的新娘,眼神里还时常掠过一抹淡淡的忧郁。那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心想多么幸福的人啊,她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她现在怎么样?总该快活一些了吧?”
“现在?我看她只有比以前糟糕!”吉田蒲和愁眉紧锁地说,“我简直不知道她整天在想些什么,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她了。”他忽然想起那个李石安来,声音低沉地说:“也许我从来就不曾真正地完全地了解过她。。在人们的眼里,我和她真是幸福美满的夫妇,但我感觉我们已经是——”他咬咬牙,狠心地说出最可怕的话来,“貌合神离。”
田中裕子将信将疑地笑道:“我看你真是喝醉了呢!已经说起胡话来了。‘貌合神离’,”她反复地咀嚼着这四个字,“就是‘貌合神离’也比我们彼此闹翻了好,我现在还得为了争取儿子的监护权和他打官司。夫妻一场,有什么意思呢?到头来,还要对簿公堂。你知道,我并不怎么爱他,尤其是他那坏脾气真叫人忍无可忍!我是被他逼得走投无路,才向哥哥借了钱出来开这间酒吧的。。世事变幻,多么惊人啊!蒲和,连你的脸上也有了几分沧桑呢!当年你是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我远远地看你一眼都觉得是莫大的幸福!。。”
吉田蒲和听到最后一句话,禁不住涨红了脸。如果是在婚前,他一定会觉得既害羞又得意。不管怎么说,有一个可爱的女人明白地告诉你,她一直在默默地仰慕着你,总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但是现在他的脸红却是因为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有什么令我至今还为之脸红的事吗?好象没有。。不,当然没有!”他怀着这样的思想,从载歌载舞的啤酒屋里告辞出来,走到大街上。
他历历在目地回想着田中裕子原本是怎样一个文静而腼腆的姑娘,她眯起眼睛来嫣然一笑的时候,曾经倾倒了多少男孩子啊!现在她却判若两人,虽然前所未有地刚强和自信,吉田蒲和在她的面前却不能自然而然了。他不喜欢她的生活方式,对她的工作环境感到嫌恶,他更不喜欢她吸烟,虽然在她用颤抖的手指将香烟递到嘴上的时候,他被那动作的深沉和优雅感动了。
田中裕子身着粉红色和服的倩影在他的脑海里重现着,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知道她是一个和家庭彻底决裂了的女人,一个被婚姻生活毒害了的女人就足够了。他不知道她在人生的舞台上是否扮演着一个悲剧角色——如果是这样,那么她的表演该是极其成功的了——但她痛楚的呻吟却让他警觉了,“可怕呀!可怕呀!”吉田蒲和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不知何时刮起来的风一下一下地掀动着他的衣角,他才醒悟原来外面比屋里要寒冷得多。
他裹紧大衣,信马由缰地走了一段路,忽然记起田中裕子要他搭乘出租车回家的善意的叮呤,于是又往回走了几步,摇摇晃晃地在一面在他看来字迹模糊的公共汽车的站牌下面立定。
回到黎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钟了。吉田蒲和走到妻子睡下的卧房里去,在墙壁上摸索着开了灯。他正要把难得的朦胧的醉意带到睡梦中去,刚刚睡着的王米泽却在一片雪亮的光芒的刺激下醒转过来。“看样子,今晚你过得非常快乐呢!”她微笑着说,望着红光满面的吉田蒲和。
“是啊,难道你不快乐吗?”蒲和说,没有忽略她触到自己的目光时,眼睛里一闪即逝的惊惶神色。他俯下身来,轻轻地吻吻她光洁的美丽的额头,“我们明天就回东京去吧?”
王米泽紧握着丈夫炙热的手,身心疲惫地叹息一声,“我也这样想,我在这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呢!在我们自己的家里多么好啊,无论是在乡间,还是在这里,我都找不到那种美好的感觉。谢天谢地,寒假终于快要度完了!回到东京以后,我们可以利用剩余的几天时间,整理家里和学校的那些千头万绪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