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后的江逸尘缓缓由翁楼中走出,一手落在城墙上,只一笑,无动于衷。连城不在人世,他便是失去了活在世间的追求。如今,牵连追究与否,对于自己而言都是苟且偷生。
“江逸尘。”百乐淡淡一笑,眼神宁静,“我要离开了。”
江逸尘抿嘴,同看向宫门的方向:“因为郭孝?你后悔这一切了吗?”
“郭嬷嬷……”百乐断然截住了他的话,深吸了口凉气,幽幽出声,“在郭孝死讯传来的当日悬梁自尽了。”
江逸尘一愣,眉微微蹙起,叹道:“郭孝已死,反正你还是孑然一身,难道去四处漂泊?还不如跟着我,倒也安稳。”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百乐摇了摇头,转而看着江逸尘,“跟在你身边,我学会的只有恨,只有心机叵测的复仇,永远学不怎样去爱一个人。这并非我的本意。”
这几日,她连日站在这城楼之上,再也等不到郭孝,却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说,追随在江逸尘身边的这些年,她只学会了恨,那么,和郭孝朝夕相处的这些时日,虽然短暂,郭孝却用他有限的生命向自己诠释了如何去爱人。
百乐仰起头,看着日落,轻抬了一只腕子,金色霞光似如一缕流水滑过她的腕子,她又想起了百花谷暮晚时的霞光与软风。一切的一切,便在不远的几日之前,却又好似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嘴边染了一丝微笑,她轻轻开口:“人生短暂,都用来恨,用来害人,实在是浪费时间。我想要当个好姑娘,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不!不要!”江逸尘忙探出手,拦住了她离开的步伐,“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我?”
百乐对着他静静一笑,松开了他的腕子。
“百乐!你不要走!留下来吧!你原来怎么说的?一直陪着我,不是吗?”第一次,江逸尘心底生出了一丝恍然若失,他如今害怕极了,害怕所有人的敌对,害怕所有人的离去。
百乐走出几步,略略顿步,晚霞落在她的脸上,光影斑驳间,她的声音随风传来—
“逸尘,若是几日前你说这话,我不知该如何感激涕零。可现在不会了。我看透了你,也看透了自己,你跟我,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还是分道扬镳吧……”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遇到那个人。那个牵着她走去百花谷,对着深谷呼喊,躺在草地上看了晚霞看月明的年轻人,将会永远留存在记忆中。她会带着记忆,走向新生,她要为了他,努力去做一个好姑娘。为了郭孝心中那最好的姑娘,她想要重新活一次。
静静的芦苇荡,洒着月光。出狱才仅有半日,恒泰便一人找到这红树林中的芦苇荡。那叛军虽然是个骗子,但是他又多么希望,那些话是真的。而这,也是记载连城和自己那段美好时光的地方。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
箫声,凄凉的箫声,由芦苇荡的一面飘来。那箫音中载满思念,对故人的思念,对过往的执着,还有,未湮的情愫。恒泰顺着那箫声传来的方向,渐渐看向芦苇荡的另一侧。只见月光洒落间,是江逸尘一手持短箫的侧影。
恒泰猛抓了一把芦苇,朝江逸尘的身影走去,但想起郭孝和郭嬷嬷的死,他便不可抑制地想要了江逸尘的命。
“江逸尘!我正愁找不到你!”恒泰怒吼了一声。
芦苇岸边的江逸尘闻声只停住了箫声,将短箫插在腰间,目光斜斜地一打量恒泰:“闲话叙旧还是把酒当歌?”
恒泰一拳而来:“是你害死了郭孝!你把他的命还给我!”
“你管不好连城,是你该把她还给我!”江逸尘旋即出手还招,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只一见面便相互接招拆招,打得难解难分。一拳落在江逸尘的左眼,一拳击到恒泰的右肩,二人势均力敌,却又彼此互留了招数,不似以往性命相搏的局面。再过了几十招,二人渐渐不再尽全力,竟似心意相通般渐渐收力。
最后一招,二人双双止住,盯着彼此。
江逸尘喘息着,愤愤道:“打吧,继续打,就好像能把连城找回来一样。”
恒泰随之一愣,苦笑着:“就好像她从没来过一样……”
两人同时泄力,双双躺倒在地上,天上飘着芦花,一簌簌飞落到眉毛上、眼睛上,再又轻轻随风飘起,吹向远处。
恒泰忽然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回忆起最初的场景,口中将那些回忆一点一滴说出:“那年的中元节,我第一次遇见连城,她是一个小骗子,又骗钱,又吓唬人,但她心地善良,心里总想着别人,我跟着她,把银钱送给小孩子们,给一个去世的老人家送行!”
江逸尘亦随之一笑,竟是附和他:“对啊!心地善良,傻乎乎的,跟我都不算真的认识,就亲自为我吸出蛇毒。我告诉你,在她之前,这样的人,我没见过,也不相信。可是到了今天,我也不相信。有人会傻成这样……”
傻。
恒泰顿时觉得江逸尘的这个字形容得太贴切不过了。他连连点头,眼中微微湿润了:“对!傻。真傻。傻得那么信任我,跟了我。不过她还没进将军府的时候,我们就住在小屋子里,她每天都会给我做些可口的小菜,那时候日子远比后来开心得多。可惜不知足,不知足啊。”
江逸尘闻言摇了摇头,只觉得恒泰当真是不惜福,论说那一饭一菜,也都是前缘修来的。他皱了眉头,似有些不甘,又有些释然,道:“我没福分吃到连城做的饭菜,但她却给我偷来过一个鸡蛋吃,哈哈!她为了给染坊的工人东西来吃,还被当成偷银子的贼给抓了起来。那次他可是为我顶了缸。唉!”
恒泰也想起来那件事,微微笑了笑:“若不是我给她解了围,只怕她真的要被佟毓秀给活埋了,还好我速度够快,到底还是救了下来。”
江逸尘摇头,这才给他讲了事实:“等你来,连城只怕连墓碑都立好了。告诉你吧!那会儿是我提前赶了去,杀了两个掘墓人,这才救下连城的,你来的那会儿,我就躲了起来。”
“哦?”恒泰诧异地睁开眼睛,转头看着江逸尘,忍不住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刹那间,二人相望彼此,哈哈大笑起来。多少年来,这一对死对头,也只有在此时此刻生出了那几分亲近之意。
江逸尘笑罢,突然平静了下来,缓缓叹了口气:“你说我们俩这样明争暗斗,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你是官我是贼?是因为你们是仇家,而我是复仇者?还是说—我们是为了同一个女人?”
恒泰眼圈一红,惘然失神,缓缓流下泪来:“唉!是为了连城吧!反正已经无所谓了,我们再怎么争,她也回不来了。”
江逸尘闻听这一声,猛地坐了起来,怒道:“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我不相信!我告诉你恒泰,倘若我们能够找到她,我此番定是不会让步的!”
恒泰亦坐起来,盯着他,定定地说:“若她还活着,我让她自己选,选择我就跟着我;选了你,就跟着你。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快乐……”
两人皆是愣住,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再无声息于彼此之间。突然,一声呼救由野林深处传来。江逸尘和恒泰对视一眼,急忙起身,循声追去。只见野林子里几个山贼正在打劫一辆马车。远处,似有一个红衣女子披散着长发赤足奔跑向野林深处,她身后还有几个山贼在追。
恒泰和江逸尘两人双双出手,先打散了马车旁的几个山贼,便转去解救那红衣女子。眼见那红衣女子就要被山贼捉住,江逸尘和恒泰飞身而去,不及落地,恒泰便自腰间拔出匕首,对着山贼的后脊用力掷出。
嗖的一声,匕首将那山贼钉穿,山贼身子朝前扑在地上,而脊背上的匕首余劲未消,又继续将山贼的尸体钉在了地上。再看那红衣女子,已经跑到了悬崖边缘,因山路漆黑看不清悬崖峭壁,一只脚已经探出山崖顶。
红衣女子“啊”了一声,身子由山崖滑落,翩然飘落的瞬间,长发被风击开,一瞬间,恒泰和江逸尘同时看清楚了她的脸—
“连城!”
“连城!”
两人齐齐喊出声,脚下忙运起轻功,飞下山崖,下坠间追寻连城的红衣身影。两人在空中疾速下落至连城的身边,一人抓住连城的一只手,将连城在空中拎住,脚下再借助山崖上的藤蔓,借力爬了上去。
“连城!你还活着!”
“连城!你果然没有死!”
“连城,我找你找得好苦!”
“连城,走,跟我走!”
一时间,恒泰和江逸尘同时握住连城的手,双双喊着几乎一致的话。
江逸尘转而怒瞪恒泰:“怎么?你还要跟我抢连城?”
恒泰自是将连城的手紧紧握住,坚持道:“我不和你抢!可是她为什么一定要跟你走?”
“你抛弃了她,现在又要把她往火坑里带?!你休想!”江逸尘不甘示弱,将连城猛地拉到自己身侧。
恒泰已无法压抑怒火,强行握住连城的另一只手,死死不放:“你把连城还给我!”
二人双双运力,拳来拳往,相互争执着。江逸尘抓住空当,猛地将连城拽到自己身边。恒泰伸手要夺回连城,引得连城痛呼了一声,惊得恒泰立即松开了手。
眼见江逸尘便要带走自己,连城突然镇定下来,冷冷地凝住江逸尘:“你住手!”
江逸尘一惊,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恒泰,转而瞪着连城:“你做什么?你还要跟他走?你好糊涂!”
连城摇头,她不是在想跟谁走,而是,她根本不认识眼前的这两个人。她此时,正仔细地看着江逸尘的脸,依稀分辨着,犹豫着。
“连城,跟我走吧。我还是那句话,你是我心里的人,我会好好待你,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江逸尘看着连城,急切出声,再转去看了眼恒泰,警告道,“恒泰!你刚才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来着?你要让她自己选!你还要让她跟你回到你们那个吃人的魔窟里去吗?”
一言说中了恒泰的痛处,他凝视连城良久,好半天才下定决心离开。离开前,他看着连城,温声抚慰道:“连城,今儿是个好日子,你又回来了。我只要知道你回来了,平安就好。我不要你跟我回去,我要你自在,快乐……”
连城突然仰起头,看着恒泰,眸中似有什么闪烁。一瞬间,她挣脱开江逸尘的手,冷着脸,看也不看江逸尘,便道:“你放手!我不认识你。”
江逸尘似不能相信地紧盯着连城,想要她再多看自己一眼:“你说什么?我是……我是江逸尘啊。我是害过你,又被你救了好几次的江逸尘啊。你不认识我你还认识谁?!”
连城固执地甩开江逸尘,直走向恒泰的方向,停在恒泰身前。她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恒泰,似在努力从记忆深处翻找什么。
“我呢?你认识我吗?”恒泰沉默而悲伤地看着她,声音很轻很柔,但也夹杂着一丝畏惧,害怕连城也同样不认识自己了。
连城看着恒泰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却又皱紧了眉头:“你也是个陌生人。但是真奇怪,见到你,见到你的眼睛,我心里,难过。”
一滴泪,毫无知觉地落下来。连城垂下头,拭着自己莫名其妙便掉落的泪,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还在讶异着,却被眼前的这个陌生人用力拥入了怀中,只听他在自己耳边轻轻念着—
“我不是陌生人,我们曾经那么好。你怎么了,连城?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的。连城,连城,我们重新来过……”
他的话,她努力去想,努力去回忆,却始终觉得好缥缈,人也晕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睛,只觉得额头钻心般疼,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霎时天旋地转。人,软软地,从他的身上滑了下来。
雨,绵延不断的雨,覆盖着整座富察将军府,亦笼罩了醒黛的心。那一日,她便是在这窗口,看府门大开,恒泰抱着连城大步而入。在看清楚连城那张脸的瞬间,她竟是整个人都呆住了,分不清生与死,真与假。只见恒泰是那样激动,声声唤着“连城没有死,连城回来了”。
“云儿,这是怎么回事?连城当年真的死了没有?”一声轻喃,醒黛望着窗外发着呆。
“公主,云儿的确是看着连城掉落冰窟,这才离开的!人落入那样的冰水之中,绝无生还之理。这个连城……难道是还魂了?”
一阵寒风吹过,醒黛浑身哆嗦着,只觉得刺骨。待她清醒过来,侍女们已是备好了干净的衣衫和浴桶热水。醒黛命侍女推着浴桶,抱着衣衫,随她转入后苑。
才一步入连城的别苑,便听得内间传来恒泰爽朗的笑声,醒黛听闻这笑声,只觉得好些年不曾听到恒泰的笑声了。如今,只因为一个似连城的人莫名其妙回了府中,便见他这样开心。她心底抽痛连连,酸涩和忌妒喷涌而发,却又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推开半扇门,远远地,看见连城捂着脑袋,声音飘出:“我知道我肯定认识你的,可我就是什么都不记得。脑袋里好像有个洞,我一用力想,就好疼好疼。”
再听恒泰一声极是轻柔:“别想了,别想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来。到时你再好好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你遭遇了什么人。不要着急,我会帮你慢慢梳理,连城。”
醒黛方要一脚步入,却见连城猛地抱住了恒泰,满头大汗地说:“你说我叫连城?”
恒泰便静静地拥着她,声音温柔:“嗯,宋连城。价值连城的美丽姑娘,在京城的迎芳阁长大,有一天,遇到了我,我就成了你的丈夫……”
醒黛闭了闭眼,再睁开,撑起一丝笑容,一步跨入,声音亦扬起:“恒泰,连姨娘远道回家,风尘仆仆,我带些侍女来给她沐浴更衣!”
恒泰闻声诧异地转头,看着由门端而来的醒黛,又看了看连城:“连城怕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你让丫鬟们小心说话,手脚仔细些。”
醒黛忙道:“你放心吧。女人和女人,总归是好沟通些。更何况我让人给她沐浴更衣,若是还能出事,你又岂会与我善罢甘休?你那么喜欢她,我又能怎样呢?总之你放心,让我来照顾她,有什么差池,你拿我问话。”
恒泰虽有几分犹豫,却仍是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公主了,你先帮她沐浴一下也好。”说罢,几步转出了内室。
醒黛扬了扬手,身后的几个侍女连忙走出,前去为连城宽衣解带。醒黛冷冷地打量着连城,待连城坐入了屏风后的浴桶中,她才缓缓走入屏风后,再一挥手,内室的侍女们便默声退了出去。
醒黛弯了半身,细细瞧着连城的脸,灼热的湿气扑面而来,将连城的容色映得格外绯红。
“连城,你真的不认识我是谁了吗?”醒黛低声问了一声。
眉眼间的雾气化作一滴水珠,从连城的睫毛上滚落下来,连城看了看醒黛,只是摇头:“你很美。但是我不认识你。”
醒黛冷冷一笑,声音一凛:“装得很像嘛!藏了什么祸心?连我你都不认识了?我告诉你我是谁—我是最想要你死的那个人!”说着,便一把抓住连城的头,猛地按进水中。
连城不能呼吸,双手不时地挣扎,却无法挣脱。
“你很喜欢洗澡是不是?”醒黛按住她的头,扬了声音。
连城在水中不停地呛水喝水,却连连叫道:“不喜欢洗!不喜欢洗!”猛然间,她探手摸到了桶壁,借力猛地由水中坐了起来,露出一截红色的兜肚。她的头发凌乱,还在不时地滴落水珠。眼见醒黛还要继续将自己按入水中,连城忙抬起手扼住了醒黛的喉咙,二人纠缠间,连城一并将醒黛拉入水中。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要把我淹死?我死不要紧,我要你先走一步!”连城下了狠手,死死扼住醒黛的喉咙,不肯松开。
醒黛挣扎着,呜咽出声。屏风外听到动静的云儿忙几步冲过来,见状忙扯开了连城。连城不依不饶,还要上前袭击醒黛,却被侍女们连连制住。
醒黛惊魂未定,跌倒在地,直喘着粗气,看着暴躁的连城,一时意识涣散。
连城全然不顾侍女们的制伏,仍在反抗着,还叫骂出声:“为什么!为什么?!我没害你,你却要害我!”
云儿惊诧地退了两步,看着此番模样的连城,怔怔道:“公主,这连姨娘连你都敢碰……还……还光着身子。”
醒黛尤有些后怕,她一面抚着胸口,愣愣地看着连城,溢出一声:“她疯了。她疯了……”
阳光下,两座秋千,一高一低,轻轻摇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