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终日吃斋念佛,希望能够消业去障,同时也保佑你平平安安。至于连城……”富察福晋说着,终是露出了一丝留恋,“是我们没有福气做她的父母,她人在这里也是受罪,走了也好,走了也就自由了……你要好自为之,善待公主……”
恒泰咬了咬唇,于富察福晋落声后,一言不发地走至马车前,双膝沉沉坠地,向着富察福晋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富察福晋眼圈顿时红了,几步踩下车,倾身上去,便要搀扶起他,却见恒泰使劲抵头在地,如何也扶不起。
“恒泰。”富察福晋落下泪来,不无心疼,“起来吧。”
恒泰仍如泰山,岿然不动,默声无言。
“福晋,该上车了。”身后传来郭嬷嬷的轻声催促。
富察福晋的目光仍是久久不能移开恒泰,步步走,步步凝着恒泰的身影。轻声一叹,富察福晋入座马车中。但撩开轿帘,望了一眼窗外的恒泰,见恒泰依旧跪在马车前,动也不动。
马车渐渐远离将军府,富察福晋仍痴痴望着逐渐遥远的府门,心中百转千回。那一座将军府,喜也是它,哀也是它,荣华也是它,衰败也是它。曾以为生也是它,死也是它,如今一来,那并非自己终老终亡之地。而身边,却是坐着要与自己终老终亡之人。
目光静静转向富察将军,见他如今病态憔悴,目光涣散,心中一时泛出酸楚,她探身,将他紧紧抱住,虽然他如今老去病去,可胸膛那有力的跳跃,仍如三十年前初次相遇。而便是这心跳,让自己喜怒哀乐了这许多年。
“虽然那么多年,你心里没有我,但我却是实实在在地爱着你!”压抑多年的话,终是说出口,富察福晋紧紧合了眼,满心释然,“老爷,有些话我从来就没对你说过,我原以为,因为杏雨的关系,我永远也无法走进你的内心。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如今是终于拥有了你!现在想来,也算是因祸得福!”
富察将军的目中渐渐泛出泪光,他颤了颤眼睛,试图有所回应。
富察福晋为他紧了紧袍衣,一手抚去他眉心的褶皱,安慰他:“老爷,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从此再也没有人来和我抢你,也不用抢了,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我们的人生、我们的爱情,现在才刚刚开始,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富察将军一时激动,虽口不能言,却发出了啊啊的声响。他听到了,也是知道的,她心底的话,他全都明白。
富察福晋见状,落下两行泪水,点了点头,握住了富察将军此刻仍在颤抖的手:“我知道,你明白的!你什么都明白!放心吧!你会好起来的。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紧握的十指绵绵交缠,紧紧绕在一起。他们大婚时,一生绝不分离的誓言,终是要在经历这几十年的风雨之后尘埃落定,归于现状。那一时的相允,计策也好,谋划也罢,他也终是陪了她一生一世,无论她错过几番,他亦没有一丝动摇彼时的诺言。
终而静好,似如她与他这一生才刚刚开始。
而今,换了女主人的将军府,已然是焕然一新的场面。富察福晋走后三日,醒黛便将府中事务接手了过来,重新归整,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日,她召集全府上下于主厅会聚,辰时方至,一众役已井然有序地候在厅外的中庭,厅中依次坐着明轩和如眉等一干家人。
醒黛缓步走至主位,目光不无失落地扫去身侧空落落的上座。现在全家人都到齐了,只剩恒泰。如今他醉生梦死,终日都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混沌模样,她又怎能期待这样的恒泰前来主持大局,维系府中男主人的尊严。
蓦然转眸,醒黛看向众人,朗声道:“老爷与福晋回了奉天老家,恒大爷心绪不宁。府里不能一日无主,从今天开始,这个家,由本公主来当!”
话音刚落,厅中庭中皆有私语声嘀嘀咕咕。
明轩母子亦心有不甘,脸色不堪地看着主座。明轩已忍耐不住,低声道:“这家怎么就轮到她当了?按嫡亲血脉,自是应该轮到我才是。”说着便欲起身,与醒黛相争。
如眉一把拉住明轩,忙示意他噤声:“嘘!她是公主,一根汗毛也比你的腰粗,你能跟她争?”
明轩皱着眉,无可奈何地落座,一时怒得将头转开,看也不看主位上的醒黛。
醒黛自将众人的反应看在心底,只一仰头,威严道:“我知道大家心里在合计,公主怎能操持家务。我是个从小养在深宫里的女子,何尝料理过这样的事情,倘或一个繁杂不清,岂不叫人笑话?大家请放心,我既敢伸手,就能接得住。”
说着,便命云儿将手中捧着的一沓账册置放在主位的高案上,醒黛只随手拿起一本,高高扬起:“当家当家,原不只是管着一串钥匙,攥着一副对牌,再翻翻几本账册那么简单。富察府多年的风俗,有几大弊端却是要改:一是人口混杂,东西失落极多;二是费用过多,滥支冒领的多;三是家人豪纵,规矩不严,有脸面的爱脸面,没脸面的只会胡搅蛮缠。这些个事情,却是要一样一样调理!”
一言落下,沉沉落在众人心底,家府众人已有人随言点头,只厅中落座的如眉母子稍显几分不安,不知醒黛可是欲要釜底抽薪,杀鸡儆猴!
醒黛缓缓喝了口茶,待静了半晌,轻轻拍了一下手。两位宫中嬷嬷应声自帘后缓缓而出,立在醒黛身侧。醒黛扬声将这二位嬷嬷介绍予众人:“这两个嬷嬷,原是宫中计算出人用度的好手,今儿我从宫中借了来,只为整理乱局乱账。有了她们,东西调度、银钱出入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至于第三件嘛……”
话音一转,醒黛的目光落至如眉和明轩,如今只她一个冷厉眼神,便骇得这二人六神无主,坐立难安。
“如今已是这样的局面,老爷和福晋也已回奉天府老家去了,府上两房,强拧在一起也实在没有意思。”但想起这对母子在府中以往兴风作浪,她已知此二人不能留在府中,如今,最后一步,便是要赶如眉母子出府!醒黛眸中渐冷,继而道,“既是这样,不如分家各过各的,倒也干净体面得多。”
“公主,怎么可以这样啊!”如眉哭丧着脸,眼见她欲要过河拆桥,忙道,“我们二房虽然不济,到底也是有功之臣,我们……”
“闭嘴!”醒黛怒声断了她的话,猛地站起身来,目光直直盯着如眉母子,凛冽道,“你们不知道体面,本公主就教教你们怎么体面!在府里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却只知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如眉和明轩俨然被公主这气势吓住,忙缩了身子,蜷在座椅中。飘雪的冷天,他二人的后背已被汗水濡湿。只见醒黛缓步走到他们面前,他二人便忙将头垂低,再不敢看她。
醒黛站定于他二人身前,将声音压低,轻声给他们提点:“我自然知道你们总想着害恒泰,但如今我和恒泰已经和好,又怎能再留着你们闹事?你们知道得太多,依着皇家的规矩,我本想杀了你们两人以得清静。但你毕竟是恒泰的弟弟,我念血缘关系才留着你们的性命,以观后效……”
如眉和明轩已是吓得脸色苍白,连连跪地磕头,口中求饶。
醒黛看着这二人的狼狈模样,厌恶地蹙了蹙眉,随即朗声道:“你们两人既已明白,那么识相的就赶紧滚!该你们的银子,一两一钱也不会少!莫要撕破脸,对你们可是不好!”
明轩一听,还有银子落手中,悲中但有几分喜色,搀扶着如眉,欲要跑:“额娘,咱们快走,反正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说!”
如眉一面由明轩拉着步出几步,一面压低了声音,凑在明轩耳边,后怕道:“这时候你还管钱,知不知道咱们这是死里逃生啊!赶紧走了再说!”
却听醒黛一声大喝由身后猛地传来—
“你们最好把嘴给我闭紧了!今天恒大爷不在,我就和你们俩挑明一句话—以后说话前先在肚子里掂一掂,看看什么可以说,什么说了就会没命!从今天开始,只要我在外面听到有任何流言蜚语……至于说什么,你们懂的!只要有一句外泄,格杀勿论!”
“是是是!”如眉和明轩吓得步子一僵,冷汗淋漓,相互搀扶着,仓皇地逃出了大厅。
一时间,中庭和大厅皆在嘲讽着如眉母子的窘状,又钦佩醒黛的决断和凌厉的手腕。醒黛看着如眉和明轩的背影,再看了一眼众人的反应,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一丝笑容缓缓溢出。她转身看着本该属于恒泰,如今却空落落的主座,心中情绪翻转,只希冀今后一切都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亦只想让恒泰知道,只要一切有她,便是再难再苦,她也会给他一个平静而美好的家。
这一个漫长的冬天,便要迎来了尽头。风很大,雪仍在下,便像这一年冬天最后的雪,索性下得肆意而绝望。大片大片的雪花似鹅毛,纷纷落在恒泰的双肩、前襟、后背、两膝,渐渐地,便要覆盖住他的两踝。他坐在花园的大石头上,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湖面。湖面上的冰已经碎了许多,冰和这一年的冷冬相伴着慢慢消融。
恒泰仰起头,睫毛上结满了一片晶莹,他看着渐渐清明的天空,喃喃一声:“哦,春天要来了……”想起连城离开的那日,正遇上北京城第一场雪,而今,他都能看到冬日消亡的先兆,看到嫩枝破雪而出,看到冰水消融。春天,快要来了,他看得到,却感受不到,他依然寒冷,依然寂寞,依然心如冷灰。
“外面冷,你连斗篷也不系,这怎么可以。”醒黛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
他蓦然听入耳中,却全无反应,更不在意她在他身后已站了多久。他仍是陷落在自己的情绪中,蜷缩在属于自己和连城的小小世界中,舔舐着深深的思念。
醒黛默默地立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试图传递温暖给他,哪怕只有一丝丝他能感受的温暖。
“恒泰,你心中的难过,我都知道,但是再怎么样,这日子总得要过下去。”她无限哀伤地凝着他,“旁的不说,就算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咱们也应该把日子过好才是!”
恒泰微微一震,似乎清醒了些许,转而望着醒黛,木然道:“太医瞧过了?”
“脉象沉稳,一切都好。”醒黛心底起了那么一丝波澜,他竟还是在意孩子的,却是如今只在意这个孩子,这让她已不知是喜还是忧。
恒泰闻言,点了点头,便又回到自己的情绪中,又复望向湖面,呆呆地望着,默然不语。
“孩子好,你不高兴吗?”一声询问夹杂着哀叹。
恒泰仍是漠然地望着湖面,动也未动,失神出声:“高兴。”
一言高兴,却看不出半分欣喜。醒黛不无落寞地垂下头,哀哀道:“恒泰,我知道,你还惦记着连城,放不下她。”
闻听“连城”二字,恒泰终于有所动容,眉间微微颤抖,冻僵的手亦是一颤。
醒黛抬手覆上他的腕子,深深握紧:“我要她走,不仅仅只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你能够振作。我要孩子享有纯粹的父爱,我希望这个家能够平静安稳,作为你的妻子,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我这样的要求难道有错吗?恒泰,我要你知道,我始终是为我们考虑的—我真希望能够好好过日子,去除一切矛盾、复杂、纠结和痛苦,只有平静……”
一番言语,牵动压抑心底的所有情绪,是她要得太多太难吗?还是面前这个人能给自己的太少太少?醒黛情难自禁地自恒泰身后将他环住,头靠在他肩上,他衣领上的雪花,瞬时化作晶莹的液体,由她的长睫滑过,落到嘴边,好冰。
恒泰后脊一僵,缓缓起身,将醒黛的手挪开,而后凝着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她面前。时间刹那静止,他纹丝不动地跪向她,目中交织的哀伤和无奈无声地迸发—
“公主,以前的日子,是恒泰对不起你。以后的日子,一切都听你的,日子就按你的意思好好过。公主永远是公主,是富察府最尊贵的人,你想怎样,就怎样,恒泰不会有任何怨言。只希望公主和我的孩子,一切都好好的……”
“恒泰!”醒黛心中滑出一丝欣喜,试图握住他的手,“其实咱们何分彼此呢?”
恒泰避开她的手,站起身,将肩上的斗篷解开,披在了醒黛身上。
“公主,风很大,请保重玉体。恒泰告退了。”说着,转身而去,僵冷发硬的步子缓缓拖着,一步步拖着,离开了花园。
醒黛紧紧抓住斗篷,望着恒泰渐渐被大雪遮住的身影,方流出的一丝欣喜,转而冰冷。一时间百感交集,唯愿时间能够消磨和冲淡一切。她心底似还存了那么一丝期待,希望时间可以帮助恒泰忘掉连城,将情意都转到他们母子身上。时间,终还是会让一切过往全部愈合,让他们的一切都能够重新开始。
目光渐渐望向远处的冰湖,咔的一声,又一块冰裂开了。醒黛目中一抖,似在冰湖上看到了连城的幻影,连城仍是那样睁着大眼睛笑看着自己,她并不说话。
醒黛颤颤地眨眼,望着那幻影,一动不动,坚持道:“会忘的,时间会让他忘了你!”
时间,也会让自己忘了所有的罪恶,忘了这一双将连城推向死亡、沾满血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