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天早晨,我见到睡莲时,水面上还没有起风,因而水面也没有风吹过来的皱褶,六月的风软软的,从南方向吹来,要比往前的风让人慵困,在这个季节里,它起来的迟,还要再过一会儿才能来到这水塘。没有风的乡野是安静的。安静的不仅仅是水塘的水,还有水塘周遭的那些棵柳树与白杨,是它们不动的枝条与叶子,将穿过枝叶隙缝的阳光,稀薄地洒在了水面上,洒向这水面的睡莲。呵,睡莲!在这个清晨,是一些洇染了植物汁液的阳光,使你阔大的叶片显得油质般地亮,并且绿得发蓝,蓝得泛青,在湛蓝的塘水中与我的目光相遇。
睡莲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已是早晨,可它的名字还是叫睡莲,它们不会由于阳光的来到而改变自己的姿态,让那些马蹄形的叶片离开水面。它们醒来的时候,还像是睡着,那些始终仰面天空黑暗与光明的马蹄,不再向往前世征途上的飞尘,现在它们已不是黑色的铁,而是草本植物的绿,不再灼烫,一片片地睡在了湖塘的水面上。
能拔出水面的只是它们的花:一枝枝地白,或黄,或红,或紫,或粉,它们水中的倒影,就像是彩焰在静静地燃烧。在湛蓝的水中燃烧。
风亦悄然地来到塘边,一些露水在耀烁,是那么得晶莹剔透,一粒一粒遍及在睡莲的叶片与花朵上——只要我的眼睛用心看去,它们之中的每一颗都饱含着对太阳最细微的热爱,让我奇异的是,这睡莲的露珠所折射的水光尽管微弱,却七彩璀灿地变幻,不再是清晨太阳的桔红之色,它们就如昨夜我的梦中那个喊我名字的女子,在我醒来之时,她的那件红裙子倏忽间被风吹起,逃脱了窗外那根晾衣的青竹竿,在天空中像一片红云彩那样飘啊飘,渐渐变成了蓝,飘落在这水塘上,融化在塘水里,与水塘的水一样的湛蓝。
稍纵即逝的是那个梦。在早晨的水塘,一些很薄的水气在弥漫地上升,让这些水生植物在我的眼里,有了无边无际的印象。可我总觉得,实际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做到无边无际,它们总会在视线之外的某一边际停止,比如,我的梦、和梦之外的这睡莲,它们的无边无际只在那个梦里、只在这面积足够大的水面上,即使我看不到水塘那边的岸,我也知道睡莲的叶和花不会生长在塘岸上。
能做到无边无际的是那个人的睡莲,而不是植根于中国湖塘的这些睡莲,并且时间也不是2005年的夏天。那些睡莲不再回到今天,它们遥远地在1900年克劳德·莫奈的笔下缥缈地奔涌,但肯定也是在那年的夏天——茂盛地生长在他那个酷热的画框中。在那里,我看不到水塘上方的天空,看见的只是水面对天空多变的映象;并且我也看不见水塘的岸,看见的只是具有岸性质的框。但莫奈的睡莲在我的视野里显然是无边无际的,它们不会被用以修饰的画框所阻止,它们向更远的地方延伸,延伸到我可以想像而去,但望不见,更走不到的那些地方……
我能走到的是这方水塘。它在长江南岸东流镇的临江村。是一个梦使我来到这方水塘边,在这里,我看到的这些睡莲,在不睡觉的时候仍叫睡莲,并想起了莫奈的那些睡莲早已凋零,它们摇曳生姿只是在壁墙的画框中。
太阳在升高。氤氳的水气散去。空气在微颤,睡莲的阴影落入水里。这个早晨的最后印象,正如一位诗人在其《睡莲》的诗句中所写的那样:
池塘里,花如繁星
画家莫奈睡在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