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绘回扬州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爸爸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背着她一路小跑,追赶出租车。妈妈打着伞,一路追在旁边。等他们终于七手八脚爬上出租车之后,该死的雨却又停了,好似有意作对。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用电台聊天,电台那头好像是他的同事兼老婆,碎碎念念说一些工作生活方面的事情,有的没的,很温暖的感觉,倒也不令人生厌。车不紧不慢地行在长春路,雨过天青,阳光错织,云朵单薄地飘过,近水的山坡,几树紫薇花靡靡开放。
一进家门,清绘就闻到浓郁的鸡汤的香味,妈妈去车站之前,把汤文火煨在炉子上,打开,上面飘着几朵香菇,香菇上面剞着十字花刀,看起来,像一朵一朵褐色的小花。
清绘端着热气腾腾的鸡汤,朝楼上许安住的房间张望。
爸爸拿了汤匙过来,“你走的那天,他就走了,说是工程结束了。”
清绘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说话,融融的氤氲模糊了视线。
“以后你还是住楼下吧,住楼上爬来爬去不方便。”爸爸又说。
“爸,我想住楼上。”
爸爸还想说什么,看见清绘坚持的表情,话到嘴边成叹息。
许安走了,把扬州的夏天也带走了。
扬州的秋天就这样来了。
两个人一起骑过的自行车停在墙角的花树下,花期早已遥远。有一片两片树叶从高高的枝丫上飘落在后座,就像许多许多淡黄色的回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落回眼前,又被风吹散……
下午,阿咪逃了课过来看清绘,骑着那辆白颜色的自行车,车前面藤编的置物篮里滚着一只细瘦的小猫,黄白黑三色,琥珀颜色的瞳孔,跌跌撞撞,太小了,让人都不敢抱。
清绘朝那只猫咪“咪咪”叫了两声。它似乎很疑惑地看了清绘一眼,向清绘这边走几步,又停下来,歪着头打量清绘,表情可爱极了。
清绘怜惜地将它放在掌心,“刚出生吧,根本养不活。”
“我知道啊,我们楼下的阿咪生的,我借来给你看一眼,等一下还要还回去的。”
“是强掳吧,你怎么知道它肯借?”
“当然肯,我叫阿咪,它也叫阿咪,我们同名。”其实阿咪的名字叫香织,清绘、香织,真好听。
“你叫什么呢?小家伙。”清绘轻轻拍拍手里的小猫。
“我推你去散步,刚下过雨,空气很好,瘦西湖边还有菊花展。”阿咪这样说着,便推起清绘的轮椅,不容拒绝。
黄昏的柳湖路,凉风习习,阿咪帮清绘掖好腿上的毛毯,手不小心碰到清绘空荡荡的裤管,心也跟着空了一下。
“姐。”她喊。
“什么事?”清绘回头。
“没什么事,就是忽然好想叫你一下。”
“呵呵。”清绘笑起来,再一次轻轻拍拍掌心里的小猫,“小家伙,你什么时候长大?”
又一阵风过,夹杂了清冽的香气,以为是哪里的桂花树开了。抬头看,一位卖糯米糕的阿婆推着一口大锅沿街叫卖,旁边的笼屉堆得比她人还高。
“我请你吃,我现在零用钱都花不掉,你也不找我借?”阿咪一边埋怨,一边呼喊:“喂,卖糕的……”
好像就是傍花村栈桥边卖糯米糕的那位阿婆,笑起来,一脸盛开的波斯菊。清绘想起许安吃糯米糕的样子,一小口、一小口,好像害怕有毒,那么文气。
绿柳的风,碧荷的水,碎花青瓷般的少年,真让人怀念。
可是,为什么他走后,连糯米糕都变得不那么粘腻了?
2.
渐渐秋凉,爸爸佝偻着腰帮清绘收拾好房间。
他最近总是很忙,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正计划再开一间蛋糕店,装修已经进行了一半,有高大的落地橱窗,有旧旧黄黄写着英文字母的灯箱,这曾是妈妈的梦想。
“我打算把蛋糕店送给你妈妈经营,可是她不肯要。”爸爸的语气很遗憾:“她最近恋爱了,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你初中的时候还教过你。”
“是哪一位?”清绘努力回忆,还是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位让人过目就忘的老师?
“爸,那你也可以考虑一下个人感情的事情了。”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爸爸自嘲地笑笑,“早点睡吧,我先下楼了。”
“还有,大鱼给你写信了,还寄了一只包裹。”爸爸走到门边,又想起来:“我去拿给你。”
“明天再拿吧。”清绘觉得累了,“你也早点休息。”
“你不想知道他写什么吗?”爸爸有些惋惜。
“明天看一下就知道了。”
“大鱼到底哪里不好?”爸爸幽幽地叹息。
清绘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知道大鱼哪里不好,也不知道许安到底哪里好。人在找爱情,爱情也在找人,也许是爱情刚好找到了清绘和许安吧。
飞机灯荧荧地亮着,温润地浸渍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清绘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许安斜斜地站在窗前,安静、木讷、迟钝,就像这盏灯,虽然寥落,却让人觉得温暖。
大鱼的包裹里,有几张照片、一瓶少女香水、一张自己刻录的光盘。
照片是他站在公园外的草坡上拍的,那里有一组雕塑,他学着每一尊雕塑的造型。有一尊雕塑,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接吻,他便一个人装作两个人拥吻的样子,还特别在信里补白:这是我的初吻,给了澳洲的空气。
香水是他自己用水果精油调配的,独一无二的,甜甜奶香的草莓味,令人想起夏日懒散的野餐。尤其是盛香水的瓶子很漂亮,是向一个来自威尼斯的同学讨来的,草莓形状,草莓颜色。他在信里补白:许多同学都喜欢我调配的这款味道,可惜味道是无法申请专利的。
光盘里只有一首歌,前一分钟很卡,到后面逐渐流畅。喧闹而迷幻的电子音乐,他的唱腔有点特别,像是被硫酸烧伤一样的嗓子,沙哑、破碎、又慵懒,漫不经心地自说自话。有一句,清绘一直分辨不清,不知道是“这一次我绝不妥协”,还是“我就要我的那只拖鞋”,总之是很偏执的语调。
关于这首歌,大鱼另有补白:清绘,喜欢我的新风格吗?我自己都不喜欢,可是新老师喜欢,就好像以前老班喜欢听老歌。我总是循着别人的喜欢变来变去,可是面对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变,才能讨你欢喜?
光盘滑进CD机,单曲循环,再循环,多么熟悉的声音,仿佛就在昨天。
清绘很难过,他那么好,她却不想要。
偏执的遗憾。
3.
阳光荒漫的下午,清绘坐在廊檐一角读《青春的伤口》,时间忽然充裕,总要找点事情来打发吧,于是许多从前没有认真读的书,都翻出来,一一再读一遍。
“等一下,你和爸爸一起参加开业庆典。”爸爸换好衣服出来,立领黑礼服,令清绘小小地惊艳了一下。
“是今天吗?”清绘的语气恍如隔世。
“是啊,花店小妹正在布置气球拱门,爸爸结婚都没这么热闹。”爸爸很兴奋。
那次摔伤之后,清绘常常觉得脑袋晕晕沉沉,记忆力严重下降,有时候会觉得昨天才发生的事情,都恍惚是好久以前了,就好像是电台直播间的延时装置,永远慢半拍。
许安也是永远慢半拍,终于跟上他的节奏了。
“爸,我就不去了,来来回回不方便。”清绘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
“怎么不方便?爸爸买车,就是为了方便你。”
“妈过来吗?”清绘又问。
“她不过来,说是找了一份图书管理员的新工作,才上班一个星期,不好意思请假。”爸爸故意说得轻松,却掩饰不住失落。
“那阿咪呢?”
“她明年高考了,不能影响她学习。”
爸爸见清绘也不去,话语间充满惆怅,他一生落魄,受尽冷眼,如今终于事业有成,却又妻离子散,无人分享。
“爸,你去叫妈回来,你们复婚吧,我想你们在一起。”清绘难过。
“怎么开口?难道说,我有钱了,你回来吧。”依然怅然若失的声音,“那我先去店里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爸爸的新店开在新区,一间蛋糕店,一间水果超市,上下两层。蛋糕店里请来一位德国师傅,李子蛋糕做得特别地道。
旧的水果店已经搬空了,原先逼仄的房间空得似乎又多出一间来。
清绘坐在轮椅上,穿堂风呼啸而过,哗啦啦翻着她手里的书。她怔怔地失神,怎么想不起来当初作者在扉页签了一句什么话。
“想什么呢?”爸爸拎着李子蛋糕进来。
“爸,你怎么又回来了?”清绘奇怪。
“回来看看你。”爸爸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热热闹闹的,我却特别闹心,突然很想有个家人在身边。”
“爸,别难过了,我一直在你身边。”
“好、好、好,有你就够了,爸爸养你一辈子,爸爸养得起。”
“爸,那你可不可以每天从店里给我带一个柠檬,我敷脸。”清绘撒娇。
爸爸的手机响了,是员工催促他快去新店,马上就要揭牌剪彩了。他的手机铃声很煽情:我终于到达,但却更悲伤,一个人完成我们的理想……
“好、好、好,我马上到。”爸爸连声答应,转身爬上车,朝清绘挥挥手,“再见。”
爸爸的语气有些凄凉,仿佛诀别。
汽车呼啸而过,卷起一地黄叶。秋天来了又去了,天晴了又阴了,离我们以为痊愈的时间,到底还有多久呢?
4.
妈妈要结婚了,清绘见过那位老师之后,还是想不起来,他哪一年曾经教过自己。老师倒是记性很好:“我记得你,你是于志文同学的同桌。”
“你觉得他怎么样?”送走老师,妈妈推着清绘走在熟悉的老街。
“很好啊。”清绘由衷地回答,老师看起来很斯文的样子,戴一顶旧旧的鸭舌帽,老派的文化人。
“跟你爸比呢?”
“我爸比他年轻多了。”
“他还没你爸年龄大。”
“他戴着帽子显老。他是不是没头发,或是头顶有个洞,还是像顾城那样怕这喧嚣尘世污染了他的思想?”
“我也问过他为什么,他说没想过为什么,就是习惯了,就一直戴着。”妈妈回答,“他说你要不喜欢,我就摘了。他很迁就我。”
“爸爸不迁就你吗?”
“迁就啊。”妈妈的声音难过起来,“我很后悔没能和你爸牵手到老,所以找了个跟他很像的,凑合凑合,大半辈子过去了,也没几年了。”
妈妈推着清绘沿着柳湖路走走停停,遇见下棋的阿伯停下来看一会儿,遇见张家阿婆在生炉子,又聊一会儿。蓼岸荻花中,那一座隐映的离亭,有人弹着一首筝曲,有人拉长花腔咿咿呀呀应和,多么熟悉的旧时光,恍如昨日。
“你出生的那一年,家里很困难,每天吃馒头吃到想吐,为了换换口味,你爸爸就把馒头放在煤炉上烤给我吃。我喂着奶,啃着焦黑的馒头,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委屈。倒是你爸很难过,我还安慰他,啊呦,不哭,等以后有钱了你一定会对我好的,对吧?”
听着妈妈有一句没一句闲话那些久远的往事,清绘感动到想哭。那时候的人真美,我爱你,所以万苦不辞。
回到家,爸爸正在收拾东西,准备迁居。
扬州挖掘盐商文化,张家这一片旧宅邸被重先规划、修缮、复建,企图恢复往昔繁华。可是,过去就是过去了,再繁华,又怎会重现?
“见到他了?”爸爸把清绘背上楼。
“见到了。”清绘趴在爸爸肩膀上回答。
“怎么样?”爸爸又问。
“很好啊。”
“很好就好。”爸爸这样回答的时候,清绘感觉到他的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
“爸,楼上我自己整理就好了。”
“你行吗?”
“当然。”清绘推开爸爸:“去帮我把轮椅搬上来。”
清绘打开衣柜,木材香味混合着浓浓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贴着冬衣棉被整整齐齐摆放的一排木头玫瑰,全都被刮去了油漆,露出清晰的纹理,仿佛和人一样,也有着生命线、事业线、爱情线。
清绘一朵一朵装进行李,这样多好,没有颜色,就永远也不会褪色。
不知不觉,天便黑了,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树梢,如一片青色的柠檬切面,阑珊依依。一切都还是四年前的模样,让人觉得恍惚,这里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许安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中间那段错失的时光,如烟云一般,只是一场幻觉。
5.
搬家公司的车停在门口,爸爸指挥工人先搬大件的东西,手机响起来,是妈妈打过来的,让爸爸赶快去学校,阿咪出事了。
爸爸匆匆赶到,看见阿咪灰头土脸站在教务处,头发被烧焦了一缕,狼狈地垂在额角。
“你是家长吧?”班主任老师看见爸爸进来,站起来说,“她把学校门口的邮筒给烧了。”
“邮筒烧了?”爸爸奇怪,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是啊,把邮筒烧了,我做了半辈子老师,什么学生没见过?但我就是没见过烧邮筒的学生。”
“你烧邮筒做什么?”爸爸转身问站在一旁的阿咪。
阿咪不说话。
“你别问了,我问了半天了。她倒有地下党的资质,坚决不说一个字。”
“到底怎么回事?”爸爸又问。
“我的信投进去,拿不出来了。”阿咪终于开口。
“什么信?你给谁写的信?”
“给我自己。”
邮局的工作人员过来了,爸爸认识他,他一直负责柳湖路那一段的邮件投递。他的嗓门依然唱戏一般:“嘿,太灵异了,我昨天晚上看了一篇小说,说有个女孩儿给暗恋的男生写信,投出去又后悔,所以烧了邮筒,今天居然遇见真人演绎。”
邮递员打开邮筒,里面湿漉漉地冒着青烟,那些来不及烧完的信件、树枝、碎纸片,乱糟糟地堆在一起。班主任拨弄着:“哪一封是你的?”
“这里没有,已经烧光了。”
有一封烧去了一角、又被水淋透了的航空信,上面写着“于志文 收”,爸爸认识阿咪鬼斧神工的字迹,但是他什么也没有问:“烧光了就烧光了吧。”
爸爸还没有回来,搬家公司的工人装好车,在廊檐坐成一排,边聊天,边等他。一个胖胖的工人跑来清绘旁边,“喂,我认识你,你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了。”清绘摇摇头。
“我是许安的老乡,我见过你好几次。”
清绘这才想起来,他就是在“熟脸”哭二师兄的那一个。他比从前胖了更多,圆脸变成了团脸,有赶超团团圆圆的趋势。
“你们还在一起上班吗?”清绘问他。
“不在了,做木匠没前途,我和几个老乡组了一个搬家队。”
“那他好吗?”
“不好,我上次回去,听他妈说,他腿伤发作,只能在家躺着。”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好像离婚了,两个人腿脚都不好,活不下去了。他老婆不肯走,是娘家人用绳子捆着抬回去的,嗷嗷地哭得像杀猪。”
人海茫茫,终于听到他的消息,原来,他过得也不好。她的心硫酸侵蚀般强烈地痛。她还是想他们能好好在一起,也许,他们可能开始并不相爱 但是渐渐的她成了他的亲人。
“你怎么哭了?”
“没有啊,我怕酸,一酸就掉眼泪。”清绘坐在轮椅上,手里静静地握着一只柠檬。
“可是你还没有开始吃。”
清绘不再说话,举起手里的柠檬,对着阳光,仰起脸来看,像是握着一只鸡蛋在阳光下看它的内因。幼瘦的腕上,那只求恋爱好运的小瓷猫轻轻摇摆。她就一直那样的看,那样的看,泪水在眼眶打转,她不敢低下头,她怕一低头,眼泪就会掉下来。
6.
午夜的月光被婆娑的树影筛成碎银,路灯整齐蜿蜒地延伸向远方。爸爸开着车穿过一盏又一盏路灯的光柱,像是穿越了一幕一幕寂静的舞台剧。白色的五座车,空旷得只有副驾驶的位置放着一个柠檬。它孤独地随着前路的崎岖起伏,滚来滚去。
爸爸还是很背,买了一辆车,前脚付完款,后脚购置税就减一半,好事总是轮不到他。而且,他开车很菜,才几天就蹭了三次。第一次,被人追尾,对方全责。第二次,爸爸直行,出租车强行转弯,对方很能扯皮。爸爸说算了,那我全责好了。第三次,两个人都转弯,碰在了一起。爸爸说你走吧,懒得去计较到底是谁的责任,反正有保险公司。可是,已经很久了,爸爸都没有去修理,就那样开着受伤的车到处跑,到安稳了。原来,越怕受伤,越容易受伤。
前几天,爸爸收到罚单,北柳岗不按信号灯指示行驶。北柳岗便是妈妈现在住的地方,他闯了红灯,居然浑然不知。有时候,想念也是悄无声息的吧,如影随形,说不清,道不明,看两则笑话就以为忘记,听一首情歌,下一场雨,又会卷土而来。
人真的很奇怪,原本那么亲密的两个人,却说分开就分开了,从此以后,只能面对着各自的伤口,过着各自的生活,捧着各自的那杯茶,冷暖自知。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爸爸把车停在妈妈的楼下,从车厢里捧出一只八磅的生日蛋糕。蛋糕太大了,捧在手里都看不见脚下的路,他走得小心翼翼。
“你怎么来了?”是妈妈的声音。
“来给你过生日。”爸爸说。
“你一个人吗?”妈妈问。
“是啊,二人世界。”爸爸笑起来,装无赖。
他把蛋糕的一角搁在旁边一辆汽车的尾厢上,这才发现妈妈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戴一顶灰灰旧旧的鸭舌帽,手里提着一只2寸的袖珍蛋糕。
“介绍一下吧。”那人对妈妈说。
“这位是阿咪的爸爸。”妈妈对他说。又指着他对爸爸说,“这位是清绘的初中老师。”
“你好你好。”爸爸托着蛋糕一角,没办法与他握手,这蛋糕着实大得令人尴尬。
“我们刚准备去肥佬那边吃甜品,你要不要一起去?”妈妈说:“就是以前和我们住一条街,经常来扫货的那个肥姥。”
“我最近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广东那边请来的师傅,要不去我那边坐坐吧?”爸爸邀请。
“不用了,下次吧,还是肥姥那边的杨枝甘露比较地道。”妈妈笑笑地拒绝,妈妈今天举止优雅,甚至有点害羞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
“那好吧。”爸爸悻悻地道别,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又一栋楼的转角,来不及难过,手里的蛋糕突然轰地坠地,原来是该死的车主恶作剧地突然发动车子蹿出去。
爸爸打开盒子,蛋糕已经崩塌,烂成一团,他难过地蹲在地上。妈妈已经不再是那个刻意忘记自己生日,而在爸爸生日的时候做一桌子盛宴的傻瓜麦特了,记忆里的童话已经慢慢融化。
7.
恢复了部分建筑的高旻寺香火重又鼎盛,每逢月初都会在瓜洲古渡搭起柴棚,布斋施粥,各方善男信女趋之若鹜。
连日阴雨,淅淅沥沥,断断续续,清绘却央爸爸带她去高旻寺。无神论者如今已深深迷上了佛学,欣然应允。
经殿前,清绘虔诚地匍地磕头,求来的签诗写:“别后相思隔烟水”。
“什么意思呢?”
寺里的僧人微笑不语。
“是离别的意思吗?”清绘问他。
僧人点点头,“也许吧,由山峦阻隔的遥远是一种绝望,而有河流相通的遥远则是一种忧伤,所以,两隔烟水,也是缘分。”
“什么才是缘分?”清绘从口袋里拿出许安送给她的第一朵木头玫瑰。
僧人双手合十:“随心所遇,随缘而安。”
“那我们会有来生吗?”清绘又问。
“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只问今生,不问来世。”僧人永远笑得淡然,又高深。他的香龛上摆着一本张爱玲的传记,还有一本余秋雨的《心中之旅》。
这位僧人,便是当年接许安来高旻寺的那个小沙弥。他认出了清绘掌心里的玫瑰,坚如磐石、千年不腐的紫檀,佛的指尖开出的玫瑰。
从经殿出来,雨已经停了,在院子里走一走,草地上铺了一层细细碎碎的桂花。
那段时间天空总是这样,刚刚还秋雨潺潺,风一吹,又蓝得透明,淡橙的微光,有洁白的航迹云,蜿蜒着朝向关山重隔的远方。
远处宣石堆叠的假山流淙,含青蓄碧。悠长的青石小径尽头,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渐渐清晰。清绘认出他来,是那位寻找旧情人的老先生。他依然穿着那件旧式西服,头发花白,脖子上挂着相机。
他的旁边走着一位卡其色风衣、长丝袜、瘦高挺拔,有着三毛、齐豫、大野洋子气质的老太太。虽然眼角眉梢已经沾染了岁月的痕迹,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依然优雅,风姿卓越,有着浓郁的女人味。
她就是照片里他要寻找的林孝珍吧?清绘模糊的记得,也是直觉。她的眼神没有改变,黑白照片一样黑白分明,香澈、清绝、娟净,有心疼,也有埋怨,思君令人老,轩车何来迟?
他们一路相偎,絮絮攀谈,朝香火缭绕的经殿步去。斜阳影里,蔌蔌细细的光芒,暖融融地爬满两个人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额头,成一脸笑。
清绘讨来爸爸的手机,飞快地转着轮椅,追逐着他们。她的速度很快,甚至超过了旁边一辆贴着“新手上路”的雪佛兰。她很想拍一张照片上传到网络,让所有人都知道,“思念哥”找到思念的人了。
不屈不挠的雪佛兰又追上来,摇开车窗,探出一只裹着海盗头巾的脑袋来,居然是清绘高中时候的教导主任。他仍然坚持不懈走在嘻哈的道路上,穿可以装得下整个人的套头T恤,胖胖的球鞋,开起车来,哼哼哈嘿。
“清绘?”教导主任疑惑。
“主任,您好。”
教导主任笑容可掬,“我正要找你的,还记得你高三那年,给老师当过一次模特吗?那本书的封面,上一个月拿奖了。”
“记得的。”清绘想起来,那次教导主任让清绘手执一枝玫瑰挡住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盈满泪水。清绘还为难,哭不出来。教导主任让她想一些伤心的事,那些覆水难收,无法挽回的事。
四年前拍的照片,居然在四年后获奖了,而中间四年的时光,真的发生了许多覆水难收,无法挽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