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连续三天的新兵训练验收考核活动一结束,往日里喧嚣着口令声脚步声军歌声的大操场,顿时变得只见扫把忙碌起来。又苦又累还紧张的新兵连生活终于就要与之说声再见了,我欢快地和战友们舞动着扫把,恨不得把自己三个月来洒在操场上的无数汗水也同树叶沙子一道扫起。“迎着火红的朝阳,一群快乐的鸟儿,潇洒地哼着南北小调,闯进了绿染的军营……”,班长为我们写的歌儿真好。下到老兵连队就用不着这样天天没完没了地折腾了,一种小媳妇快要熬成婆的情绪,随着扫把扬起的阵阵尘烟渐渐升起。
打扫完卫生回到班里,还未来得及洗手洗脸,班长就通知我们,今天下午全体新兵参加文化考试,前两个小时考语文和政治,后两个小时考物理和数学,大家抓紧时间准备好钢笔和墨水,吃完午饭就集合去礼堂。
考核验收不是昨天已经搞完了吗?今天怎么又想起还要考我们的文化呢?我很纳闷地洗着手和脸。该不是要挑选考军校的苗子吧。这三个月来我穷于对付各个军事科目,由于自己体质太一般化,经常要加班补课,也就没有什么时间去翻书复习了,估计连一般的数学公式和物理定律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出洋相的时候到了。
有人用手指捅了我的腰一下。谁开玩笑?我回头一看竟是班长。阿毛你来一下,班长大声说。在旁边洗脸的战友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班长,不知道马上会有什么事。
我跟着班长走出洗脸间。他边走边轻声地对我说,一个人自己的命运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阿毛你说是不?我马上回答说,班长您说得对极了。他接着又说,经过这近三个月的观察,我看你有上进心,而且文化水平也不错,虽然再过几天我就不是你的班长了,但今天还算是,所以我要单独提醒你,下午你一定要尽力发挥出你的全部水平,争取在这次考试中取得前十名的成绩。我赶紧问他,这次考试又不是全军统考有这样重要吗?他再次压低声音说,在部队别以为所有正规的考试都重要!我有一个老乡是政委的公务员,上午我去机关换士兵证,碰上了他,他对我说,这次新兵分配首长们订了个标准,凡是政治上要求上进、平时各方面表现好、军事训练考核成绩优秀、文化考试成绩前十名的新兵,分配工作时可优先任意选择,并且确定这十个人为今后考军校的苗子。这个内部情况别人都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你可要保密,去吧。我非常感激地说了声谢谢班长,阿毛忘不了你的关心。
全营集合时我看到了昱子,她今天穿着一套有点偏大的军装,人也明显比来时更黑更瘦了。她是我多年的同学加朋友,我们一起来当兵的。昱子虽然和我分在一个新兵营,隔得也不太远,可要见上一面很不容易。她没来过我们连,我也未去过她们班,营里规定不允许新兵乱跑乱找老乡。每次全营集合时我看她一眼,她看我一眼,就算是老同学互相见面打过招呼了。我很想马上跑过去告诉她这次考试的重要性,她和我一样是奔考军校而来的,无奈队列纪律像一条严实的绳子绑住了我的腿,只好把快到嘴边的话又把它同唾液一同咽进了肚里。
考试题目不算很难,大部分是高一高二的内容,还有一小部分是初中的内容,可能是为了照顾边远少数民族地区来的战友的缘故。本来我对这次考试是没抱多大希望的,出乎我的意料,四个小时下来我觉得考得还可以。班长问时我有些得意地说,有班长的关心,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第二天上午八点三十分,班长通知我立即去营部开会。要我去开啥会?我又不是班长骨干。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傻眼了。班长抑制不住高兴地当着众战友的面,不轻不重拍了我的左肩一巴掌。你这小呆子,好事来了还不知道!什么好事坏事?我更加糊涂了。你文化考了新兵第一,机关的几个首长正在等着问你愿去哪里想干什么工作呢。班长大笑着说着给我解开了谜团。
第一次面对那几个肩上扛的星星比我们新兵营长、教导员还要多的机关首长,我理所当然地有些紧张,他们问我一句我回答一句,绝对没有半句多话。你为什么要来当兵?你想在部队干什么?你想考军校吗?你想转士官吗?你想去开车吗?你想去学修理吗?你想去学电台吗……硬着头皮在问号中挣扎了几个来回,我最终实话实说我想考军校,如果一定要让我去学技术,我选择学电台。当时的我认为电台是广播电台,因此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后来才知道学电台是学无线电通讯,当报务员。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走进了报务员行列。
二
我从营部一溜小跑回到班里,正要向班长汇报自己的情况,他及时地竖起一根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嘴边,堵住了我的话。他有些伤感地说,我都知道了,营长给连长刚才打了电话,要我替你马上准备行李,中午吃了饭机关就来车接你,送你去集团军通信团学习电台,将来回来当报务员,你是第一个离开我们班的战友,真还有点舍不得。班长的话还未说完,班里的其他战友都围了上来。
想不到学电台还要离开这里,想不到说走就要走会这么快,我顿时有些后悔自己那还余温未凉的选择。甚至还想当时要是和班长一起去就好了,他是老兵见多识广,知道哪项工作更适合于我。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反正不是坏事,去就去吧。
感谢班长和战友们三个月来对我的教育、关心和帮助,我一定好好地去学习,学成后回来当个合格的报务员,遗憾的是我不能和大家一起圆满地参加总结大会了,请原谅!我说完分别给班长和战友们各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饭刚好吃了一半,来接我的面包车就来了,带车的是一位上尉,他自我介绍说是师通信科的王参谋,此次送学由他负责。面包车里坐得满满的,都是和我一样一道杠的列兵,他们分别来自下面各个团里。吃完饭,我们连的连长、指导员、排长、班长,及我们班里的战友们都来送我,搞得我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有些过意不去,心想这个送别场面级别好像是高了一点。
坐上车后我总觉得还忘了办一件事,心里空荡荡的有些不实在,可又一下子想不起忘了干什么。车走了半个多小时,我才想起没有向昱子告别。学电台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吧,要是超过三个月昱子肯定会怪我的,说不定在新训总结大会后看不到我她就会哭。在我的记忆里她可是个爱哭的女孩,高兴也哭,委屈也哭,伤心也哭……初中时我给她起了个绰号——爱哭的辣椒。就因为有这么个特长,在上火车时她妈妈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必要时关照她一下。
上尉王参谋轻松地告诉我们,学习时间不长,才八个月,他们那时是学整整一年,而且现在学习条件比那时好得不知哪里去了,一幢装有计算机的现代化教学大楼,空调地毯,热不着冻不着,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哪里是要你们去学习呀,完全是请你们去享福。
要学八个月,天哪!不知是哪位战友冒出一句感叹。王参谋的话给了我一个警觉,这电台肯定是不好学的,听说学驾驶才六个月,这还多出了两个月;另外学习一定不会舒服到哪里去,现在说得好听肯定实际上好不到哪里去。连续十多小时的旅程,我们疲惫不堪地抵达了通信团。
第一堂课竟是看电影,分别来自集团军下属各个师、旅、团的我们这些学兵们谁也没有想到。《永不消逝的电波》我中学时就看过,当时看后不但为片中主人公李侠的不屈不挠、献身革命的崇高精神所感动,而且对那“嘀嘀哒哒”的神奇电波充满了好奇与兴趣。现在一想到自己在这里学习八个月以后,也能像李侠一样头戴耳机,手握电键,通过电台发出一串串在空中纵横驰骋的无形电波,传递着军队的各种秘密信息,心底顿时涌出一股强大的快意与自豪。
电影看完了便言归正传,第二节课正式学习有关规定。整整五十分钟,教员的嘴巴是冲锋枪口,一条条规定是枪口不停射出的连发子弹,打得我们几乎无法招架。下课后我稍为总结了一下,凡是新兵连有的规定一样不少,另外就是一些让人想不通的。比如:为了保证全体学兵集中精力学习,每位学兵一个星期只准写两封信,不准接打电话。老兵病多新兵信多,电话不接不打可以,可不准我们多写信那简直就是要我们的命。一个星期进行一次专业周考,考试不及格者业余时间不准看电视(新闻联播除外)、不准进俱乐部。这一条也够残酷的,军营生活本来就比较单调,仅因为一次考试不及格而连电视也不让看,俱乐部也不让进,那真叫是雪上加霜的。连续两次周考不及格、补考也不及格者,淘汰回原部队。这一条还算不错,给那些是想来玩想来混日子的人当头一棒。
八个月正好不多不少二百四十天,我不知写完了多少本电报纸,不知用掉了多少支英雄铅笔,握电键的手指也不知磨掉了多少层皮。首先戴上耳机时还满脑子的新鲜和神气,后来一看到耳机就条件反射地头晕,连晚上做的梦都是流水连绵的“嗒嗒嘀嘀嘀……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毕业考试我全部成绩优秀,被通信团嘉奖并被评为“优秀学兵”。我第一次在部队里戴上了大红花。
班长说我戴上大红花后整整三分钟那笑容特别灿烂,于是特意为我连拍了三张照片。我把这些照片一张送给他留作纪念,一张寄给总是担心我长不大的父母,一张准备在回去后送给昱子。
我被分配回师部电报站。临上车时班长紧握着我的手说,阿毛,回去以后要继续好好练,我相信你的技术和你人一样将是大有前途的!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有含着眼泪点头挥手和他告别。
三
面包车一直送我到通信楼前。我和王参谋刚走下车,一位老兵便立即迎上前来。
欢迎欢迎,欢迎王参谋为我们电报站送来了新鲜血液。他一边说一边向王参谋敬礼。
这位是李台长,你今后的直接领导;这位是阿毛,科长在电话里向你提起过的那个。王参谋还礼,还一边给我们作介绍。
阿毛?你好!科长不是说处长想把他留在军部通信处吗?台长和我握手和王参谋说话。
这次我去之前,科长特别和处长打了半天嘴巴官司,最后还是处长让步了,我们科里送去的好兵当然得回来,不能随便让上级机关占便宜。王参谋帮我从车上取下行李,交给台长。
谢谢台长,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赶紧从台长手里接过被包和行包。
这是个好兵,今天我就交给你了,处长和科长都说了,带不好拿你是问!王参谋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轻轻地拍了我一下,又拍了台长一下,上车。
我办事,老领导放心。李台长笑着挥了挥手。
阿毛,有什么事打我电话,号码是38506,再见。车起步了,王参谋头从窗口伸出来对我大声说。
谢谢王参谋,再见!我也学着台长的样右手挥了挥。
走,上楼吧,我们电报站在三楼,二楼是总机女兵话务班。台长边说着从我手里接过行包。
台长,你还是帮我拿被包吧,行包太重了。我和台长换了一下手。行包里有两捆书,家里寄来的考军校复习资料。
走到二楼楼梯口,没想到意外地遇上了昱子。她呆呆地盯着我,像偶然碰上了外星人一般。她肯定是在话务班,这下我们可以天天见上面了。我马上停下脚步,笑着看着分别了八个月变胖了的她。
昱副班长,这位是阿毛,新分来我们电台的同志,今后还清多多关照。台长也停下脚步,惊奇地看着我们俩的表情,说道。
昱子,我们台长在和你说话呢!我看她那个样子有点不对头,马上大声用家乡话提醒她。
走的时候只顾自己走,也不告诉人家一声,整整八个月也不给人家写一封信,电话也打不通,我还以为你成仙了呢!她用家乡话生气地回答我,两行眼泪随之而下。紧接着就是毫不客气地上前,当胸给我一拳。
台长眼睛睁得圆圆的,不知我们在说些什么。有些时候还是家乡方言好,可以免去一些尴尬,难怪在自卫还击战中会有家乡话代替密语的创举。
对不起台长,这个阿毛太让人生气了!走吧,我送你们上楼。她一手擦眼泪一手帮我抬起行包。
台长显然从刚才的短剧里看出了些什么。有劳昱副班长,那可不好意思喽——。他故意笑着把最后一个字拖了个长音。
还未走进宿舍,便听到里面有笑声和说话声,原来是电报站的其余兄弟们在等着和我这个新同志见面呢。他们已经把空床整理好,就只等我加入他们的行列了。
嘀哒嘀嘀嘀,我们欢迎你;哒嘀哒哒哒,这里是你家!我们一走进去便响了有节奏的掌声和有点儿歌色彩的欢迎辞。
还是电台的班长们不简单呀,说出的欢迎辞都充满了专业味道,新鲜!昱子放下行包大声说道。
哟,什么风把我们昱班长给吹上来了,稀客稀客,快快请坐。一位下士马上热情地搬过凳子。
谢谢阿江,这位新来的阿毛是我同学,今后还请各位老同志多关心帮助!不坐啦,你们忙。昱子说完转身就走,我在忙着铺床,没有送她。
阿毛,让几位老同志替你忙一会,我先带你去参观一下我们的机房。李台长走出宿舍门,又折回来喊我。
怎么现在就急着要我去参观机房呢?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我又不马上调走,今后的日子还长着,我心里想。肯定是有什么事,台长不好意思在他们面前说,于是找个借口给我单独上课。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被子,跟台长来到机房。还不到规定的联络时间,机房里静悄悄的。我用最快的速度扫了整个设施一眼,只见工作台上各种登记放置有序,机器设备擦得锃亮,地面及墙壁上可以说是一尘不染。不用说,主管这里的电台台长肯定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
阿毛,你看我们这个机房怎么样?台长看我一进门就东瞧西望的,便问我道。
那还用说?一流的!我参观过通信团的电台机房,不比我们这个强。我实事求是地回答。
先不谈这个。还在一个礼拜前,科长就对我说了,说你是集团军今年这茬报务员里数一技术好的,你能来我们这里,我从内心里非常高兴并双手欢迎。技术这东西很好说,一上机就知道了。只是有几句题外话,现在不知当讲不当讲。果真有事,台长绕了一个小弯子,话头还是终于接近了主题。
不用客气,你是领导,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尽管批评,我保证虚心接受,今后改正。我心想,刚走进门就犯了台规了?不会吧,我自己怎么没感觉呢?
说得不对可别见怪!台长把机房门轻轻地关上。看得出来,你和昱班长关系肯定很好,今后一个楼上一个楼下的,可不能闹出点什么动静来,你当兵也快一年了,应该知道部队里对男女关系问题,特别是男兵与女兵关系的问题,那敏感程度可以说只仅仅次于敌情。
哦,我还以为台长你有什么重要事情要交代我呢,这个嘛,领导尽可放心,我要是敢有半点出格,你罚我天天去扫厕所。明年我还想考军校呢,我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的。我故作轻松地向台长作了保证。想不到,这位说话斯斯文文的台长,看问题还挺厉害,今后得多学着点。
四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决定去找台长谈一谈,要他从今天起安排我开始跟班实习。正要去,他和几位老同志大声说着什么走进宿舍来。
通知大家一下,今天上午八点半去礼堂参加会议,希望大家带好笔记本,整理好军容风纪,阿毛你就别去了吧,昨天下午才来,今天理应休息。台长一进门就给我们下通知。
台长,就让我去开会吧,早一点熟悉情况好。一听说开会,我顿时兴奋起来,为何不借此机会去顺便看看热闹呢?或许还能碰上几个新兵连时的战友,分别了八个月,不知道现在他们过得好不好。
也好,这次会议有一项内容与我们很有关系,师里决定在三个月后搞一次全师通信大比武,我们还把夺名次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呢。台长笑着拍了我一下,说道。
通信楼独门独院,里面只有话务班,电报站,传真室。台长八点一刻准时在楼下吹哨集合,带着我们这十多个人跑步去礼堂。队伍里没有昱子,肯定今天上午是她值班。要是早知道上午她值班,我一定会服从台长的安排在宿舍里休息的。我想找个机会与昱子说说话,哪怕就是在电话里也好,毕竟我们分别了八个月。
这次会议内容不少但开得很紧凑,仅仅一个小时就结束了,这多少也体现了些司令部雷厉风行的作风。回到台里台长马上召开台务会,讨论我们的专业训练计划。台长说,不管困难有多大,这次比武我们台一定要夺得一到二个名次!人家说我们电报站当初选的报务员都是尖子,如果捞不到名次今后可就抬不起头了。所以,这三个月我们一定要在做好正常值班工作的前提下,挤时间勤练、苦练加巧练,人人都要奔第一名而努力,大家有没有信心和决心?有!回答得倒很干脆。
说起来轻松,真要做起来可受罪喽。我和他们才同步训练了一个星期,便感到了有些力不从心。每当我摘下耳机,手从电键上挪下,想多休息一会儿时,台长就走过来,把嘴巴伸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再坚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整整三个月,电报站没有一个人请假上街,除我实在忍不住偷偷地给昱子打了几次电话外,他们几个谁也没有打电话找过一次老乡。其实我很想在星期天外出去玩玩,早就听说这里是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可看到台长和他们一个个拼命三郎的样子,也就只好暂时熄了想玩愿望的火。都是人,他们能够做到的,为什么我就不能做到呢?豁出去了,练!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师通信大比武总结表彰大会上,台长满脸春风地捧回了报务全能第一的奖杯,他一个人获得三个单项成绩第一,一个单项成绩第二,前所未有。我也算出了次风头,幸运地得了个全能第三,一个单项成绩第一。司令部给台长记三等功一次,并号召我们向他学习。也给我记嘉奖一次,并任命我为电台领班(相当于班长)。我光荣神气地面对众多战友第二次戴上了军旅大红花。
昱子她们班的成绩也相当不错,她个人就得了两个单项第一,并被司令部评为“优秀话务员”。前段她们班长因工作需要调走了,这一次她也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话务班班长。
电报站和话务班在这次大比武中的出色表现,很是出乎通信科科长的意料,他于是高兴地特意请来参谋长和副参谋长,在通信楼举行了一次经验交流座谈会。台长说这可是几年来破天荒的第一次,我们一定得充分准备到时畅所欲言,让首长们也知道知道,在通信楼里默默无闻工作着的这群战士个个优秀。座谈会果真开得热火朝天,就连平日里一脸严肃的参谋长也最终笑得阳光灿烂。临走时参谋长大手一挥爽快地说道,你们电报站和话务班的战士,只要是够条件考军校或者是入党的,明年保证优先,本参谋长说话算数!
通过这次座谈会,电报站和话务班的交往多了起来,我们平时在走廊上遇上侃侃大山开开玩笑台长也不背后批评了,只是有一条始终不放宽,不准进话务班的机房和宿舍。我当然更是座谈会的受益者,这一次我总算认全了话务班的十几个女兵,和昱子说话时也不要像前些日子在电话里对暗号一般吞吞吐吐了。
比武的成绩加大了台长对我的信任,只要是我值班,他再也不像两个前一样总是要来转转看看了。由于台里有两位老同志面临退伍,我便主动替他们分担了一些任务,只要他们值班时有电报,我就毫不犹豫地上机。平时的业余时间我开始看书复习功课,有时兴趣来了还写写散文或小诗向报纸杂志投投稿。
舒心的日子过起来总是不觉得快,仿佛一转眼间我来电报站就一年多了。当我和昱子一前一后从军区第十八号军校招生考试考场走出时,回忆起各自这两年多来的当兵历程,就好像刚刚做完的一个梦还近在眼前。
在团首长的关心下,我和昱子都参加了军校招生考试。走出考场后我们抽空交流了一番,都感觉试卷不是太难。
别谈过去了,还是说说这次考试吧,大概估计一下,你能考多少分?昱子很自然地把我们俩的话题又拉回了现在。
这次成绩嘛,肯定比高考时好多了,保守一点,至少三百八十分,夸张一点,可能有四百二十分。我考完以后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有些得意地回答她。
这么高呀,那肯定是上军校定了,我只怕最多也就是个三百八十分。她有些信心不足,她说她在物理上考砸了。
凭我的感觉,今年的分数线也就是个三百五十分左右,你能多出三十分,那肯定也是稳上。我根据往年的情况和战友们反映的题目难度,半猜测半推测道。
要真如你说的那样就好了,但愿老天保佑,千万不能把我给留下。她双手合一,做了个拜佛状,调皮地笑了笑。
耐心地等着吧,急也没用,一个月以后定见分晓。我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走,我们还是到军人服务社喝冷饮去吧,这个老天爷也太热情了点,知了都不敢吭声了。她轻轻地拉了我一下。
知了看到你来了,当然不敢吭声了,怕你!大热天喝冷饮是非常惬意的事,我没有理由反对她的提议。还别说,好久没吃冰激凌了,怪想念的,这下正好去过一次瘾。
五
台风袭击了我们驻地,我人生第一次见识了台风的威力。通信楼里人上人下,显然都在为台风那捣蛋破坏有余、而温柔善良不足所留下的处处杰作而忙碌。
我站在三楼值班室窗前,俯视着下面操场里正在忙着接线的有线兵,望着楼前不远处还横躺在地上的那棵被连根拔起的电杆粗的相思树,刚才发报的疲惫渐渐地消失了。
想来真是不走运,这几天我一值班就有密码电报。昨天四份,一份八百五十六组,一份五百六十四组,一份一千零四十三组,一份七百八十二组。今天一上机便又碰上两份特急密码电报,一份七百六十五组,一份八百四十三组。有线兵辛苦,这是谁都看得见的事实,我们报务员辛苦,又有谁知道呢?可偏偏还有人说我们是什么白领战士,你说气人不气人?下次要是遇上谁还说报务员舒服,我一定跟他换着干干试试。不就是看到我们机房里有一台呼呼啦啦的空调吗?话务班机房里也有,却没有半个人说,就因为她们是几个宝贝,还讨好似的说她们二十四小时接转电话辛苦,应该条件好点,好像我们电台只装空调不干活,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烦!电话铃又响了。上帝保佑千万别再是机要科来的,如果马上还有电报,那我就给整惨了。值半天班,休息两三天耳朵里还全是那“哒哒嘀嘀嘀哒哒嘀”,吃饭右手拿筷子都总是职业性地发抖。满肚子不高兴的我拿起电话:喂,哪里!
你吃了火药呀!是不是这几天没有挨骂心里不舒服?尖利的女声,几乎刺破了话筒。我的妈!碰上了对手,是昱子打来的。此刻好在我没有在她跟前,不然又要尝尝这位小姐巴掌的滋味了。说来你不信,她从上小学就“欺侮”我,在学校硬要我叫她姐姐,不叫就扬起那小巴掌,其实她就比我早生三个月。你看这不?到了部队都改造这么久了还是一样的威风一样的辣,本性难移。
哦,是昱班长呀,有什么指示吗?没法子,惹不起躲得起,赶紧拿出清凉的口气封住她的火势。
阿毛,找个时间,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好吗?不得了,台风又来了!刚才还是辣味十足,这下又如此温柔,变化大得简直让我心里发毛。平时听惯了她那她说是为我好的训斥,难得听到一次这种语气,真还有点让人接受不了。透过玻璃看看窗外,天晴了嘛。
你说话呀。可能是她自己也感觉到上句话的口气变化太大了,一时让我适应不过来,于是又稍为调节了一下音调强度。
要是真有事你就说呗,阿毛哪敢不洗耳恭听?但可别忘了我正在值班。我将话筒换到左边,看看是谁推门进来了。没事,是台长。他看了看放在工作台上的那两份打了标记的电报,知道我已经及时发出,便一声不响地又出去了。台长这人很有修养,别人有事时他很少打扰。
李台长来了是吗?她的耳朵真灵,晚饭后——嗯——我们散步时谈好吗?鬼知道又是什么吃不了兜着走的事,还要故作玄虚,电话里谈还不好,偏要来那浪漫的散步谈,不知又要卖什么药。千万不要像上次一样,给我几颗糖,硬骗我给她写了一篇演讲稿。演讲得了机关第一,奖了一套精装小说《飘》。早在中学我就知道《乱世佳人》是一部世界名著,写得很有特色,只是学习任务太重而没来得及看,心想这下我这功臣可优先看了。磨破了嘴皮,叫了几十声昱姐,笑得她们班的姐妹们人仰马翻,可就是不给面子,最后还故作认真地说:去复习功课,就要考军校了,小小年纪,不要看这样情情爱爱的书。快十九岁了的我,在地方都有选举权了,而她……你看这可恨不可恨?一个礼拜我就是没理她。
什么国家大事?还怕李台长听到,李台长可不像某些人爱好打小报告。不气气她白不气气她,是她找我而不是我找她。就因为我去通信团学习当时没有告诉她,她又像小学生时一样给我妈写了一封信,说是我失踪了,好在我妈知道她的脾气,没有相信,但后来还是在信中批了我一顿。玩笑归玩笑,总不能真气人家。好,晚饭后谈,我的昱小姐。放下电话,我真有一股说不出的轻松感。
六
下班的军号声并没有因为我的心情欠佳而推迟。躲她是躲不掉的,况且躲有悖于男子汉的气概。她在话务班,我在电报站,虽然有一层楼几张铁门之隔,就算平时很少来往,但吃饭总还在一个饭堂里。我们是凭票买饭菜,战士每个月发一百五十元钱的饭菜票。由于我老是想吃肉,往往就造成菜票的紧张。特区部队的女兵特别理解苗条、漂亮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她吃得很少。每每发现菜中有块肥肉,便犹如顿时发现了一个强大的敌人,客气地送来我桌上让我替她消灭。刚开始时战友们还经常有意无意开句玩笑,我脸红,她也脸红,不过她还是不管那么多,红着脸也要送,那关心的样子确实还像个当姐姐的。次数多了,她一把一把的票给我,战友们也熟视无睹了,无疑我们的姐弟关系已在他们心中得到了确认。
嘻嘻哈哈她们那一班公主来了,我们这帮兄弟们免不了要行注目礼。我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她的目光显然在寻找我。目光相撞,她笑了,笑得有些不自然,似乎其中有一点淡淡的伤感。多愁善感是女孩子的天性,何况她们正处在人生的花季,见多不怪,不自然的笑很正常。
我们楼后面是一个足球场,浅草青青的,每天晚饭后便成了战友们自由活动的乐园:踢球的、看书的、弹吉他的、侃大山的……足球场前面是一小山坡,弯弯的小路缘其而上,一个散步的理想场所。
昱子,有什么事就说吧,光走不说话,多别扭,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情感文学曾告诫男士,和姑娘散步时要主动说话,而且还要尽量说些幽默的话,没想到这点小常识今天派上了用场,看样子课外书也还是多看一点好。如有什么地方用得上你这位小弟,尽管下命令,本人一定勇往直前。
她似笑非笑。还记得我们高考的分数吗?没头没脑的问题。
怎能不记得?我差八分,你差二十四分。班主任找我们谈心,要我们再复习一年,还说我们基础比较扎实,这次差的也不多,明年都有希望。我对班主任说:差得多呢,我要三个才能顶昱子一个。气得你那本来就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扑通一下就掉了下来,而我却脸不红心不跳地走了。
当时你也真是——那么多同学考上了大学,而你却……
你以为我的心就是枪膛呀,落榜又不是光荣的事,我也知道难受,只不过是当时对班主任那假惺惺的关心表示反感。那天回家后我在我妈面前痛哭了五分钟,爱骂人的妈不但没骂我,而且还尽说好听的哄我,哄着哄着最后自己也哭了。她一手擦眼泪,一手摸着我的头说:想不到你还会哭,都快十年没看到你的眼泪了。失败没什么,只要不向失败低头就是真正的男子汉。这句话令我很感动,今天我还记忆犹新。后来我爸回来了,听我妈一说,他很是不高兴,大声对我说道:你平时学习不努力,讲你也不听,考不上活该,这么大了还有脸在你妈面前哭!雪上加霜,真气坏了我,于是就想到了当兵。
你知不知道你妈首先还不同意?昱子停下脚步问道。
不知道,去体检时她没说什么。只有我爸给了我几句冷冰冰的话:去了也是白去,这么多人想去当兵,够条件的多呢,即使你体检合格了,我也没闲心去给你活动。后来体检合格的人确实比要的人多,他们说我年龄小,百分之百的去不了,没想到最后还是走成了。是不是我妈找了你妈?
没有。体检后我没事去她单位里玩,没想到你妈和她调到一个办公室了。一看到我就说我当兵的事,我妈便问到了你。你妈说不想让你去,还说你衣服都洗不干净,送到部队也是给部队增加负担。我妈说:这些调皮鬼就是要让他们去锻炼锻炼,温室里的花朵将来成不了什么气候,况且到部队还可以考军校,这不很好吗?你妈点了点头,说这倒是不假。后来又听我妈说她跟接兵团长讲了,把我们安排到一起。她的记忆真不赖,难怪背电话号码那么利索。她那“优秀话务员”的称号,肯定就是因为背电话号码第一而得来的。她平时和我说话那么凶,不敢设想会对别人很好。
说到军校,我的心情立即无缘无故地紧张起来。哦,真的你知道我们考试的成绩了吗?你们话务员历来就是消息灵通人士,都八月十六号了,应该通知都下来了呢。我心里始终憋着一股劲,考不上大学,不信就考不上军校。这一向工作太忙了,差点把这件重要事情给忘了。
她又不说话了。明明看到那小巧的嘴角动了几下,却又没说出来,好像有什么难处似的。
是不是我没考上?我急了。我的第六感觉立即断定有问题,她的脸色从来没有说过谎。
阿毛,我祝贺你考上了南京。声音很轻,说完便低下了头。
你呢?看这样子有点不对头,八成是她没有消息,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监听电话,无意之中听到干部处长对刘科长说的。他在电话里这样说:阿毛上南京的通知书昨天就来了,其余的估计今天或者明天会到齐,到时我再通知你们来取吧,好吗?再见。我——我担心没希望了。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一句几乎听不清楚。情绪不正常,原来原因在此。
令人高兴的消息从不高兴人的嘴里流出来也就成了不高兴。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竟然没一丁点儿激动,她没消息我实在激动不起来。她那双大眼睛有些忧郁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仿佛我就要逃跑似的。好可怕的眼神。
根本不可能,你预考成绩女兵第一,哪会不上呢?你后来问了刘科长没有?此时不安慰她几句,其余话都将会是对她的无情打击。她和我一样有颗强烈想上军校的心。
我不好意思去问。如果没考上,那太丢人了。说完又低下了头,双手极不自然地玩着衬衣扣子。真想不到她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平时红着脸还嘴硬。
看你平时还像个聪明样,我的昱小姐,怎么今天就这么笨呢?要我去问就行了嘛。过去说我脸皮厚得像字典,要用厚脸皮的时候又怎么把人家给忘了呢?完全是没必要的担心,瞎担心!走,回去打电话。我一激动便什么都不顾了,抓住她的衣服拉着她就往回跑。
好在今天球场上的人不是很多,不然又有大新闻了。他们看到我和她一前一后往回猛跑,竟自发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动大叫起“一二一”来。管他呢,要嚼舌头你们就尽情去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