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逢佳节倍思亲,当然晓梅也不会例外。整整一个半小时,她就这样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仿佛春天暖阳下一只眯着眼睛正在打盹的波斯猫。她并没有睡着,甚至在她脸上找不出有半点睡意。她那双亮亮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痴痴地望着墙壁,似乎在深思着一个很艰难的问题。没错,她是在想着一个问题,一个既简单不过而又异常复杂的问题。他怎么还不回来呢?上封信里不是说好了春节一定回来吗?今天都这个时候了,人影没见着消息也没有,真让人担心!她想得很投入,就连手里那本装模作样骗她爸爸妈妈的《疯狂英语》教材,已悄悄地跑到了地板上也不知道,右手依然僵硬地立着,正儿八经拿书的样子。
墙壁上有张漂亮的新年人物年画。如果让你猜年画上的内容,估计是十有八九你猜不中。上面一定是穿着显山露水三点式也从不害羞的靓妹吧,错了;上面一定是时髦洋妞和她的猫狗宠物吧,错了;上面一定是模特小姐依着风景名胜吧,错了;上面那肯定是港台明星热歌劲舞的定格,也错了……究竟又是什么呢?一位威武的中尉军官,手拿望远镜,站在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小礁岛上,他的右侧一面五星红旗正在猎猎飘扬。她不止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着他,自从这画从居委会阿姨手中接过来的那一天起。他穿着笔挺的军装,白衬衣黑领带,肩上的两颗银星闪着光儿格外精神。他拿着望远镜在干什么?是在观察敌情还是在眺望对岸上的家乡亲人?他一个人站在那茫茫大海之中的小礁岛上,不会感到孤独吗?他的那位她也会一个人闷在房子里想他吗?年画的右上方有一行稍大的醒目红字:祝烈属军属及荣誉军人春节愉快!右下方有行绿色的小字:市人民政府赠。中尉军官的左右两旁还有两行篆字:恭贺新禧,万事如意!
今天都腊月二十八了,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他也该回来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张年画,眼前不知不觉地渐渐模糊起来,朦胧之中她觉得年画上的中尉就是他,正迈着那她学过多少次也没学会的稳健步伐,放下望远镜一步紧一步地向她走了过来,赶紧幸福地闭上眼睛,期待着那充满激情与力量的拥抱……不知过了多久,他就是走不近她,不等了,她一生气睁开眼睛,眼前一遍空白,唯有脸上有股湿漉漉的感觉。哭了?没有,流泪了。马上掏出手帕,迅速地擦了一干二净。千万不能让爸爸妈妈看见,他们昨天还在故意预言,说什么这几天家里还会下“节日雨”呢。现在家里就三个人,本来还有一个是农村亲戚的保姆也回家团圆了,话显然是给晓梅打预防针的。从小就不肯示弱的她当然不会轻易低头,当时就拍着胸脯像男子汉一样宣誓:放心,他会回来的。即使不回来,我也犯不着去哭,本小姐今天已不是眼泪纯情十八岁!
老是这样傻乎乎地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她想了想。对,把他的上封信再拿出来看看。记得收到他那封信时,公司正好事多忙得很,两页的短信还是分三次才看完的,不过也应该没错,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信里有那样一句话:“……晓梅,我春节一定回来……”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想站起来,但失败了。呆呆地坐了这么久,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她稍为活动了一下身体,又伸了一个夸张的懒腰,才一步一顿地来到书桌前。风风火火地找出钥匙,打开屉子,拿出最上面的一封,从头彻尾便仔细地看了起来。没错,他的信里是有这样一句:“……晓梅,我春节一定回来,只要部队没有特殊情况。”当时可能是工作太忙,只看到了“一定回来”,后面那重要的后缀竟给忘了。她一字一句地看着,不紧不慢地想着。什么是特殊情况呢?对军人来说应该是打仗救灾。或者是甘肃下大雪,火车不通也叫特殊情况。这几天的新闻联播和气象预报都一字不漏地看了,上面只有外国人的炮火外国人的枪声,我们甘肃小雪,气温零下三度至零下十一度。其余嘛想来就应该更没什么情况了。他一个驻边远地区山沟里部队司令部的小小中尉参谋,上面有团长参谋长,听说管他的还有股长,有什么大事会轮到他呢?
二
事情就是有那么凑巧,他的股长碰上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这一小小的麻烦便意外地让他留下来春节值班回不去了。股长家里出了事,他作为一名年轻的手下,只好自觉站出来接过股长手中的工作。
军务股长张正军是个乐天派,当股长两年了,从来没有遇上过他感到棘手恼火的事情。军务股的工作又多又杂平时很忙,他总是有头有序和手下的两位参谋干得圆圆满满,不时还忙里偷闲自娱自乐亮出破锣嗓子哼上几句,把股里的工作气氛搞得红红火火。可偏偏这些日子家里频频告急,搞得他坐卧不宁六神不定过去的潇洒全无。
在家乡合金厂工作的他家属,生了孩子后体弱多病,去年一年里就住了半年院,光医疗费单位就花了好几千。前不久来信说,单位终于在市场经济的大潮面前顶不住了,要搞股份制重新组合,她被“优化”下岗,仅领每月三百六十元在家当待业嫂子。找不到工作谁不心急呢?今天跑这个单位,明天跑那个单位,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工作没找到没想到竟累得旧病复发住进了医院。张股长的小孩才四岁多一点,上幼儿园,每天由年近古稀的奶奶接送。张股长他妈年岁已高,身体也不怎么行,无奈媳妇离厂远,儿子又在部队,于是只好拖着病体担起了这份生活的重担,默默地当起孙子的保姆来。张股长妻子通情达理,看着老人忙上忙下,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么老的人早就该享福了,怎么忍心能让她来干这个活呢?丈夫在部队的工资不高,自己厂子效益也不好,工资也低,能凑合着维持日子就不错了,哪里请得起保姆啊!要是他能从部队转业回来,老人也就能轻松一点了。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己又被优化下岗,这下日子更难过了。想前想后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拿出笔墨写信向组织要求张正军转业。
雪上加霜,老奶奶这才照顾了住院的儿媳三天,便实在支撑不住也倒下了。这下逼得张股长也不知如何是好,首先打通了几个亲戚的电话,要他们去几个人到医院照顾病人,并把小孩送往他乡下的外婆家,然后就接着想自己该怎么办。他很是苦恼,家里现在都不像家的样子了,作为一介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理应回去,但军官服役条令有明确规定,不到年限无特殊情况不让走,自己当股长才两年多一点,组织上肯定不会放行。实在也是没有对策了,家里还有两个病人在盼着呢,于是硬着头皮交了一份转业申请和一份详细情况汇报。
他也没想到组织会对此如此重视,经过认真调查核实,常委会研究报上级机关,竟破天荒地在腊月二十四日上午批了下来,同时还批准他马上回家联系工作。这下可好啦,股里的另一位上尉参谋早在腊月二十日就回家了,现在股长一走,这个原批准于腊月二十六日走的宋参谋就只能告吹了。春节前后军务股的事情特多,像士兵探家报告的审批,春节期间“百日安全竞赛”活动的安排和开展,春节战备工作的部署,新年战士的晋职晋衔,部队的正常行政管理等等。一个人不忙个晕头转向,是根本对付不过来的。宋参谋白天下连队检查各项工作落实情况,晚上回来加班加点汇总材料填写报告。忙来忙去,竟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向家里报告情况。
就在晓梅痴痴地想他的时候,他正和参谋长乘吉普车去检查二营的部队呢。
“宋参谋,这次可难为你了。春节回不去了,该没有什么想法吧。”坐在司机旁的参谋长回过头来问他。
“都老同志了,哪来的那么多想法呀。”他放下手里正看着的材料,回答道。
“你没想法我都相信,关键是你那位如有想法就麻烦了。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也不让人回家,遇上我也会有想法的。”参谋长看他那忙乎的劲头,笑了笑,又说道。
“哪会呢?她对军人好像有天生的理解。”他口里虽这样说,心里却跟参谋长的说法不谋而合,“您不回家,嫂子也有想法吗?”“都老夫老妻了,估计她也习惯成自然了。真的,我那伙计可不能跟你那位相比。”参谋长开玩笑道,“听说你那位还是本科生,在老外的公司里当会计,肯定很厉害吧。”“还过得去。说句笑话,她的英语说得很溜,比我说普通话还痛快。”宋参谋说得三分自豪七分幽默,“现在在自己的地盘上端着外国人的饭碗,标准的假洋鬼子一个。”“你是我们司令部排得上号的潇洒参谋,要找个赖的可不是存心掉我们司令部的价吗?找了个漂亮不错的,经常性思想工作千万可别放松哟,煮熟的鸭子有时也会飞的,现在这年头我们当兵的在姑娘心中的地位可不很高。”参谋长笑着转过头去故意泼冷水道,“走不了啦,给她打电话了吗?”“哦,您不提醒我真还差点忘了。”宋参谋猛地拍了一下脑袋,“我的手机前几天摔坏了,还没来得及去修,今天都二十八了,肯定盼得泪眼汪汪都要她妈妈擦了,回去后一定赶紧汇报。不然我得了您首长的表扬,可要挨她的一顿骂了。”
三
小城的鞭炮声远远近近一个劲儿地响个不停,五颜六色的烟花更是带着呼啸在深沉的夜幕上争奇斗艳。节日前的小城在喜庆气氛中开锅了!
吃完晚饭,晓梅妈意外地提出大家一起出去看夜市。平时里晓梅最喜欢晚上出去逛街,只是没人做伴而不敢单独行动。晓梅她爸是个老顽固,不但自己从来不晚上活动,而且还经常风言风语地说什么喜欢黑暗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今天却出人所料,平时最不喜欢的人竟第一个叫好,最热心的人却似乎无动于衷。积极性的温度不高原因当然大家都知道,她妈想出的这个投晓梅所好的主意也无非是想让她高兴高兴,快过年了家中有个哭丧着脸儿的总是不好。她妈历来就那样认为:年轻人的心事来得快也去得快,只要让她痛痛快快玩上一通,什么心病都会不治自愈。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这个方法一点也不奏效,她没有半点热情犹如一辆熄火了的汽车。做妈的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建议获得失败的结果,前后左右一番软硬兼施,终于换来了她那一声轻轻的“可以”。
夜市里商品琳琅满目一点也不比白天逊色,谈笑声夹杂着音乐声伴着鞭声炮响一齐涌进人们的耳朵。晓梅她爸从未逛过夜市,这次“深入”基层真是让他大开眼界。看样子报纸杂志上那些什么“练摊”等词,在这里还真有市场,并不是无事生非的记者文人笔下生花杜撰。他过去的同事老杜也来摆了烟摊,彼此见面后先是互相问好,然后便故作姿态从老杜处买了一盒烟,虽然在出门前晓梅她妈早就给他预备了一盒。两个人边抽烟边侃,一根烟下来,得知老杜这个月夜市赚了五百多,不大不小吃了一惊。五百多,对一个机关工作人员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自己干了好几年“芝麻官”,一月揣上他五百多的日子还屈指可算,难怪居委会的刘大妈也说要去摆个小摊。晓梅她妈也和老杜客气了几句,瞧着老伴那少见多怪的样子禁不住笑道:“老杜,他眼红啦,过完节您就带他做徒弟吧。”“只怕当官的放不下这个架子。”三人开心大笑。
晓梅刚好碰上公司里的同事小丽和她的男朋友,他们也来逛着玩。小丽和小梅一样大,过了年就算二十五了,小丽是公关部的职员。小丽是个新潮的姑娘,从她那时髦得体的衣着打扮就可以看得出是个搞公关的料。你可别小看这位漂亮的姑娘,她衣着新潮思想也同样不守旧,公司里上上下下特别是女同胞没有一个不知道她的。她经常给同事的姐妹们宣扬这样的观点:男人也是人,女人也是人,为什么女人这事那事都要依靠男人?那叫贱骨头没志气。女人要实实在在半边天,要同男人一样有事业心敢说敢想敢干,为了贤妻良母那个金色头衔而放弃自己的事业,那不是女人的伟大而是女人的悲哀。女人独身是一种了不起的勇气,要结婚嘛也宜晚不宜早,至少要满二十五岁,那时各种条件都趋于成熟,既有利于自己更有利于后代……这套理论很是有一定的时代代表性,公司里那些父母双手拉大的姑娘们没有一个不点头称是。晓梅也很赞成她的观点,不过对她那最后一条却没敢苟同。晓梅和宋参谋从上小学起相处就很好,可以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她怕结婚晚了分散他的工作注意力影响他安心服役,便一声不响地结婚了。有一部电视剧里说,改革开放后军人婚姻市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疲软,军人在姑娘眼里变得可敬不可爱了,她可没顾那么多,不管他在部队要干到什么时候,她这一个是认定跟定了。就在去年三月份,当晓梅领着宋参谋去公司发喜糖时,姑娘们一个个瞪着眼睛吃惊地上下前后左右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使得面对千军万马未曾胆怯过的宋参谋当场来了个大红脸,躲在晓梅身后和姑娘们客气三两句便溜之大吉。姑娘们对宋参谋足足断断续续议论了一天,从衣着笔挺的军装到长相的威武不俗,从握手风度到说话有点兵味的口气,无所不及,最后一致结论大叫上了小丽的当,别人都把潇洒的小伙子找走了,我们还关在屋里做美梦。有一位小姐甚至还提出要向小丽索赔“青春损失费”,非找她请一次客出点血不可。
“晓梅,你那位大军官呢?”小丽一见晓梅便直问痛处。
“丽姐,他还没回来呢,估计春节不会回来了。”晓梅以实相告。
“肯定是部队工作忙回不来,要么怎会放心这么漂亮的小姐一人在家度假呢?”小丽似乎没有看出晓梅的不高兴,尽说难受的。
“这几天既没来信也没来电话,不知怎么搞的。”晓梅装作没事敷衍了一句。
“不回来就不高兴啦?这好像不是小姐一贯的风格吧。如果是我找了那么个潇洒军官,整天看看他的相片也就知足了。你说呢?”她看了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男友一眼,开玩笑道。
“看把你美的,拉着别人的手潇洒逛大街还尽说风凉话,什么时候两位请客呀?”晓梅笑着看了他一眼,他的年龄似乎不大,一脸稚气,看上去确实要比宋参谋的外形略差一点。
“忘不了你。好了好了,不说了,你爸你妈还在前面等着呢,我们也要去K歌了,你想去吗?”小丽看了一下手表,自然地拉起了男友的手。
“无此雅兴,你们走吧,玩个痛快。”“Bye-bye!”望着他们亲热的背影,晓梅心里顿时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要是今晚他也站在身旁,就算不像他们一样手拉手,也该有多么幸福啊!唉——一种相思两地愁!
四
宋参谋和参谋长的眼光非常挑剔,上下左右仔细“难为”了八连一番。很遗憾,除了发现几个算不了什么的小毛病外,布置的工作一项也不赖,做得有声有色出人意料的好。参谋长笑了,先进连队毕竟是先进连队,别的几个连队就是不能比。不知怎么搞的,人家八连这么好,而只隔几步之遥的七连却走进去就发现了三个问题。别人新上任的连长工作井井有条,老连长却越干越差还满肚子的牢骚加意见,看样子有必要对基层干部作一次调整了。参谋长对八连的工作确实很满意,他过去检查工作一般都是满脸严肃,很难得有今天的说笑不断,就连陈连长脸上那是装出来的笑容也没看出来。宋参谋是个细心人,几句话之间就看出了些“蛛丝马迹”。陈连长今天有点不对劲,可能有什么心事。连队主官情绪的好坏不是说跟连队工作完全没有联系,好则无伤大局,不好就说不定会导致问题。宋参谋暗地里想着,他认为很有必要弄清陈连长笑容背面的愁云。
宋参谋在机关平常被同事们戏称为“鬼”参谋,首长们有什么事只要稍作表示他便能全盘领会,因此他的工作干得很是得心应手,是军务股的一名得力干将。叫他“鬼”参谋当然不是贬义,而是间接地说明他智商不低。他决定到排里去打听一下连长的情况。三言两语把参谋长和陈连长“固定”在连部,自己却开起“小差”来。
宋参谋曾多次到八连来检查工作,知道一排长张明是连长一个地方的,同是湖南常德人,两人平时关系也不错,工作配合也很默契,估计连长的情况他会略知一二,便径直来到一排。一排长和宋参谋当然熟悉,彼此打交道有过多回,虽然两人有一级之差,但对此互相都不看重,一见面便开门见山痛快地谈了起来。
陈连长的愁云果然事出有因。原来是前几天陈连长收到老婆从农村老家寄来的一封快信,信里说陈已三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了,是不是看不上她们母女俩了。如果看不上也没关系,现在离婚也并不是什么丑事,干脆说几句痛快话离了算了。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吊着,你不难受我难受。还有一件陈连长怎么也没想到的事:他妈对她生了一个女儿很不高兴,不但不在生活上帮助照顾她,而且还经常不三不四说些闲话,说什么几代单传这次断了根,不知道前世造了些什么孽……家里她又要忙里还要忙外,一岁多一点的小女儿又总是生病哭闹个不停,辛苦肯定是不用说的。然而她从未向他诉过苦,这次可能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陈连长也没有招,指导员病休回家,副连长又调到上级机关去了,按规定春节又必须留有一位连队主管,真是让人干着急。
宋参谋从张排长口中得到这些情况后,顿时也弄不出个好法子来。机关现在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半个多余的,根本就找不出代职干部,怎么办呢?想来想去没有对策只好还是上报参谋长。
参谋长听了宋参谋的汇报后,当即就给正值班的团长打了个电话,详细讲了陈连长的情况。团长何尝又不关心这位先进连队的领头人呢?马上和具体管干部的政治处主任商量了一下,当即拍板由张排长暂代行连长职责,陈连长火速离队回家休假。
陈连长对参谋长要他马上回去休假的命令似乎有点没有反应过来,惊疑的目光盯着参谋长和宋参谋,仿佛顿时遇见两外星人。张排长适时拉了他一下,要他赶快去准备东西时他才大梦初醒,红着脸给参谋长敬了一个礼握了握手,又给宋参谋敬了一个礼,感激地拉了拉手,跑进了卧室……
在回机关的路上,参谋长和宋参谋彼此都一言不发,好像是正在进行一场沉默对抗赛。司机小马平时是个侃爷,此时也像是受了严重感染,紧闭着嘴巴只管开车。
“宋参谋,你在想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参谋长才率先问了一句,打破了沉默。
“什么也没想。”宋参谋回答的声音很小,仿佛深夜查哨时那压抑的脚步声。
又是一阵很长的沉默。
“宋参谋,别忘了马上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吉普车刚停稳,参谋长又提醒起宋参谋来。
“好!”很简单的回答,宋参谋似乎一直确实在想着什么。
回到机关已是下午五点,天都快黑了。宋参谋洗了一把脸,喝了一杯水,再去修手机,没想到镇上的手机修理店已经下班了。
宋参谋低着头儿从冰冷的街上走了回来,没吃晚饭也没洗脚也没加班,一头扎进被子里便睡了起来。
整天连轴转,太累,带着心事也很快睡着了。一晚上他做了一连串的噩梦,最使他心惊的是其中有晓梅的那个:在一幢酷似他家的楼房电梯口,他意外地遇上了晓梅,晓梅像个外人一样不理他也不说话,随手扔给他一张绿色的纸,唱着跳着走了,他把纸打开一看,上面有几个鲜艳的大字——离婚证书。怎么回事?他正要拔腿去追,梦醒了……
五
夜市里如果有热闹或者节日气氛买,估计晓梅她爸早就心甘情愿掏钱了。家里的年货早就办齐了,现在唯一还感到有所缺的就是过节的气氛。过节谁不喜欢热热闹闹呢?可偏偏家中的核心分子不活跃,又没法子让她活跃起来,无奈只能冷冷清清。晓梅过去可不是这个样子,在家里不是唱呀就是跳呀从没闲过,邻居们都称她是个快乐天使。只是随着年龄的增大,她也渐渐地变得有些深沉起来。平时稍为改变一下往日浪漫的形象,当然不足为怪,甚至还会带来一股新鲜感增加魅力,可是近来她老是喜欢一个人独坐发愣,一愣就是半个小时,叫人想不通弄不懂。女大十八变。女儿大了心事多了纯属正常现象,不过那愁云满脸的样子还真是不好看,一看上去就让人有说不完的怜惜和心痛。小宋是个好孩子,工作不错上进心强,脑瓜子里装得下问题还比较好使,可不知怎的好像有点只顾工作不恋家。去年原定是春节结婚的,后来一个电话,说是特殊情况,推迟到三月。结婚本是件幸福的事,当时晓梅请了假在家准备这准备那,就等他回来,等呀等,没想到等来的是一串伤心的眼泪。这次他又至今不归肯定又有特殊情况,部队哪有那么多特殊情况呢?这不是逼着要她哭鼻子吗?唉,离乡别土在外当兵不易,在家孤孤单单做个军人妻子也难呀!
晓梅妈的夜市计划没有半点收效,晓梅回家后还是满脸多云,没有一点转晴的迹象。晓梅这孩子,何必这样自己苦自己呢?她妈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宋啊小宋,什么军机大事缠身你不能回来呢?你知道她今天这个受煎熬的样子吗?你远在千里看不着心不痛,可我这个当妈的看得见心痛呀!难怪在她与你结婚时有人这样对我说,“好男不从军,好女不嫁兵”,你人好我当时没有听进去,你们恋爱时我也没说过半句闲话从来只鼓励,可今天她变成这个样子,你又叫我怎能不相信“好女不嫁守哨郎,日日夜夜守空房”的现实呢?唉,做女人难,做你们军人的女人更难!
晓梅平时是个地地道道的电视迷,没事怎么也要在电视机前待上一会,不管电视里是乱七八糟的广告还是并不精彩的连续剧。前不久省经济电视台播出了一部反映股市风云的连续剧,才放两集就把她给迷住了。元月中下旬她去深圳及珠海出差回来,脚还没踏进房门,便大声向妈妈问起那剧中人的命运来。女儿本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妈看她那长不大的样子,开玩笑说那小伙子因股票生意折了血本公司倒闭跳了楼。晓梅当然知道他不会去跳楼,再说我们大陆编剧的心还没有那样狠,于是也开玩笑道:“大丈夫能赔能赚,要是那样不像个男人,跳了楼才好呢,只是苦了他那位,您说呢?”感情投入的样子使她妈乐了:“主角跳楼了也就没戏了,今晚你也别看了。”晓梅跟着凑乐:“妈,我可没说不看电视,电视里面如果还有他我就当做没看见。”母女俩笑在了一起。她妈告诉她:“小妮子不要急嘛,市台已经出预告决定买权播放,从正月初五开始,到那时你可尽情补课好了。”晓梅听了这个消息像小孩一样激动,当即娇声娇气就拥着她妈叫起“好妈妈”来,全然不像个掌管着数千万的外商独资企业会计,更不像个已经结婚了的人,弄得她妈浑身发麻红了大半个脸。
晓梅从夜市上回家后并没有去客厅看电视,径直走进了自己的房子。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声不吭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妈装作不在意地招呼她看电视,她说还有本书要赶时间看完,明天要去图书馆归还,没空。
到深夜了还不时有烟花鞭炮声钻进耳来,忽远忽近,时大时小。晓梅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看着墙壁,怎么也睡不着。到凌晨两点时口干得很,又轻轻起来喝了半瓶矿泉水。这一夜晓梅家有两个人没有睡着。
六
那个梦实在太残酷太可怕了,睁开眼睛后明明知道那是梦那是虚的可心还在不停地发抖。宋参谋揉了一下眼睛打开床头灯,一看手表才六点十五分,离平时起床出操还差十分钟。今天过年,昨天上午值班室就发出了通知:明日早上不出操,各自打扫卫生。其实睡到七点也完全没问题,只要不影响上班就行。宋参谋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不管刮风下雨天寒地冻每天准时起床,然后要么进行锻炼,要么读书。一想到还未给老婆打电话,宋参谋翻了身便再也睡不着了。怎么昨天不借战友的手机打个电话呢?她会怎么想呢?最好还是给她去封信解释一下,对,应给她去封快件。马上起来叠好被子,洗过脸,拿出钢笔和稿纸,坐到书桌前。
平时只打电话,信写得不多。给她写点什么呢?千言万语,千头万绪,顿时不知从何处下笔。窗外风吹雪舞,白色装饰着整个院子。就从眼前写起吧:当清冷的北风吹动着粉红色的窗帘,在有风有雨有雪更有无尽的思念伴我度过每个夜晚的时刻,我寂寞的梦土会奇异地长出一片温馨的风景,那里有花有草有丛林有湖泊,湖泊里碧波荡漾遍布着盛开的荷花。你和我迎着温柔的月色,手挽着手吟着一串串爱的词组徜徉在这片风景里。你柔情的目光融化了我即将离去的痛楚,你瀑布似的黑发蓬蓬松松散发着诱人的魅力激起我心底的幸福和渴望,你滋润的声音从樱桃小口频频流出像小溪流水叮叮当当,抚慰着一颗离乡别土抖颤着无尽情思的孤独的心……我多么想留下那温柔的月色,多么想再挽住那片温馨的风景,可是一双不说遗憾的巨手,轻轻地就把我们相距千里,让遥遥的归期积聚着我们连绵的情愫,汇成一片爱的汪洋,淹没着一个又一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日子。这哪是在写信?明明是在创作一篇散文。宋参谋把这段随意写下的文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太酸太不合适了,右手一扬便把它撕下来搓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写点什么比较合适呢?如果在这个时候给她去一封又是思念又是爱的信,她肯定会触景生情潸然泪下,这个内容千万写不得。到底该写什么好呢?望着窗外飞扬着的雪花,心里茫茫然。
明天就是传统节日春节了,在这万家团圆欢天喜地的佳节里,天南海北又有多少像我家晓梅一样与军人丈夫天各一方不能团圆的军嫂啊!她们在家默默地忍受着家庭的重荷,扶老育幼,辛勤工作,为丈夫安心部队建功立业洒下了多少汗水和泪水。军人献身国防伟大,军嫂献身军人也同样伟大。为何不写首颂扬军嫂的诗,给她寄回去呢?宋参谋顿时心潮滚滚,灵感沸腾,激动得有些抖动的手重新握起钢笔,“刷刷刷”三下五除二,一首题目就为《军嫂》的诗瞬间就呈现在稿纸上:
军嫂——为节日的晓梅而作
绿色不一定是春天
春天有时也会下雪
天真的她们当时
并不知道新奇的目光
扫描着神秘看不透的绿色
无法挑剔的声誉朦胧朦胧的理解
她们就成了半个军人军嫂
从此就唱响了十五的月亮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军人
家庭的一个缺角
生活无情的重担压在
瘦小的肩上不能推托
软弱的眼泪无端的怨恨
挂在清秀的脸上无法
是人就得走路就会
有些坎坷辛苦
泪水编织着绿色的信念
思念酝酿着绿色的绵延
她们始终执著
绿色饱含着痛苦
绿色洋溢着幸福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自我感觉不错,就给她寄这个算数,顺便也让她感觉感觉军人并非大老粗情感世界也不比地方小青年逊色。趁自己还来得及未反悔,马上拿出一个信封,迅速写好地址,不管合适不合适,她今后会不会笑话,立即一拳定音封上了口。
吃了早饭,宋参谋揣着信去上班,刚好在办公楼前碰上了参谋长,马上跟参谋长请假,骑上自行车就直奔邮局。真走运,邮局的公告牌上通知从今天十点后停止营业,一直到正月初三。如果来晚一点,他可要遗憾一年了。也许是沾了过节的光,今天的邮局人员工作非常主动,宋参谋一站近柜台,一位小姐便马上迎了过来,不到两分钟,快件的手续就全部办完。本来还想打个电话的,没想到电话间人多排队,只好作罢,干脆回到邮局,给晓梅拍了个电报。边填内容时边想,这年头谁还用这个呢?但愿到时别吓着她。
七
晓梅是被楼下璐璐那串贼响的鞭炮给震醒的。她生气地用被子蒙住头,闷在被窝里埋怨起来:烦死人,想睡个安稳觉也不成。什么时候也像大城市一样禁止放鞭炮,我叫你乐!姑娘们爱花,小子们要炮。楼下璐璐看着硝烟中飞扬着的碎纸,双手捂着耳朵跺着脚“哇哇”大叫,半点也不知道楼上的晓梅阿姨正在怨着他。不到一会,楼上的房子里也涨满了火药味,晓梅难受地从被子里钻出头来,习惯地看了一眼床头的石英钟:“哟,快十点半了。”晓梅从来没有这样起床晚过,过去想睡一会懒觉也次次被她妈从床上拉起,为此她多次不高兴还曾和妈妈理论过不是。今天早上不知为什么,勤快的妈妈破格没有叫她,应该说她并不知道晓梅一夜未睡。晓梅吃力地睁开眼睛,努力地还想记起些什么,头脑里一遍难得的空白,只微微记得窗户泛白时自己还睁着眼睛。
晓梅浑身没劲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懒洋洋地叠好被子,洗完脸,稍为梳妆了一下,来到客厅。屋里没人,爸爸妈妈一个也不在。都快吃中午饭了,他们上哪去了呢?今天过年,按老风俗是不能随便外出的,要在家团圆或在家等团圆。她无聊地来到沙发前,坐下,发现茶几上有一张纸条。纸条是她妈留的,内容很简单:晓梅,爸和妈有事外出了,十一点半左右回来,早点给你留在厨房里。他们是不是又为我忙去了?肯定是。这几天我心情不好睡不着吃不香,他们也跟着我受罪,真是难为两位老人了,今天过年,我不能再像前几天一样伤他们的心了,要不然他回来是要说我没孝心的……晓梅没有半点食欲,看完纸条就斜躺在沙发上,随手拿起沙发上的一本《家庭》杂志,胡乱翻了起来。
“叮当叮当”,门铃清脆地响了两下。晓梅迅速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以为爸爸妈妈回来了,拖鞋也没穿便跑到门前。打开门,竟是传达室的李大爷。“小梅,你的电报。”李大爷看她那鞋也没穿光着脚的样子,笑了一下,没等她说完“谢谢”便转身走了。电报是甘肃的他来的,电文五个字,“三月上旬归”。晓梅轻轻地关好门,重新来到客厅沙发上坐下,拿着电报纸仔仔细细看了起来。电报实在太简单,除了能看出发报地址甘肃酒泉,发报时间今天上午八点十分,收电家庭地址和自己的名字,三月上旬归的内容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至于他为什么春节不回来,为什么要三月上旬才能回来,那是一个谜只能凭空想象。
你的电话呢?怎么也打不通,难道山沟里冬天就没信号?晓梅双手捧着电报,并没有哭。他倒省心,回不来就简简单单五个字把人家给打发了,不知道心里也明不明白别人在家想他想得好苦……不回来肯定是有什么意外,军令如山,部队毕竟不是地方公司,可自由来去,再说过节谁又不想回家呢?也好,三月上旬能回来也好,“三八”妇女节今年公司里计划让全体女职员分批去人间天堂苏杭玩一圈,姐妹们都说要让“爷们”也去沾沾光,我到时也让他去,结婚快一年了还没有一起出去潇洒过一次。但愿他现在在部队里一切都好,但愿到那时“爷们”不再失约。
十一点四十,晓梅爸爸妈妈回来了。这次她没有去开门,是他们自己带了钥匙打开的。“你看这是什么?”她爸一进门就喊了起来。晓梅马上跑过去接过包,一看是一袋子影碟。“哇,全是韩片。”晓梅迅速逐个地看着封面,脸上堆满了笑意。晓梅爱看韩剧,特别是韩剧的爱情故事片,这是家里公开的秘密。差不多整整一个上午,原来他们为女儿去借影碟了,可怜天下父母心!
晓梅妈没有听她父女俩议论韩剧,她一进屋就看到了客厅茶几上那张显眼的电报纸。“晓梅,他就只来了封电报吗?”她把电报认真看了一遍,感到还少了一点什么,便问晓梅。晓梅实话实说,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只怪那地方太偏僻。她爸也放下光碟,凑过去看电报。“会来电话的,这几天也许是线路故障。”晓梅完全一幅迷上了韩剧的样子,话里还带着一丝已经消逝了好几天的女孩子娇气。
“都十二点了,快看午间音乐风。”她妈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大声对晓梅说道。晓梅迅速收好影碟,打开电视机,坐到沙发上。她爸妈也坐了过来。每天中午十二点,市台都准时播出二十分钟时尚音乐MV节目,年轻人大都喜欢看。
一首接一首,美丽的画面和各具特色的演唱,让晓梅慢慢地走了音乐中。没想到最后一首是军旅歌曲《说句心里话》。随着悦耳的乐曲声,屏幕下方闪出几行红色醒目的字来:遥祝爸爸妈妈和晓梅春节快乐、万事如意!边防某部参谋宋国柱。这是真的吗?晓梅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侧过头去看了爸爸妈妈一眼,他们正全神贯注紧盯着屏幕。“没错,是他是他,一点也没错!”“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说句实在话,我也有爱,常思恋那个梦中的她,梦中的她……”晓梅突然像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有股热流顿时从心底汹涌而出……
泪水涟涟,晓梅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妈靠过来轻轻抱住她那颤抖不止的头和身体,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道:“你总算哭了,孩子,哭吧,痛快地哭吧,哭过后会好受些的。”晓梅双手紧紧地抱住她,仰头喊了一声“妈”,又低下头来钻进她的怀里,真的有声有色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