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僵持不住,夜终于弥漫在云庄的各个角落。
父亲像往常一样,沉闷地抽着草烟,缓缓朝茶馆走去。卧床多年的母亲半睁着双眼,望了一整天的窗外,此刻已昏睡入梦里。这些年,疾病如毒蛇般缠绕着母亲瘦弱的躯体,时松时紧。
纵横于云庄深处的夜,此刻脚步已迟缓下来。我和黑子瑟缩在落满尘土的青石路上,听见风时急时缓的声音。
远远地,我就看见那间屋子淹没在暗色里。“林子,快看,凤老太今晚不在呢。”黑子兴奋地跟我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你小子,别高兴的太早,谨慎点。”我上前拽住黑子,手电筒微弱的光线照在他脸上,露出一张颧骨突出的脸。
年逾七旬的凤老太住在庄的尾端,在村尾那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几年前那五棵桃树兴奋地长着,而今每到仲夏时节,枝头上便挂满诱人的果实。白里透红的桃子,无疑成了贫穷云庄的一个亮点。
“你快点。”窜在前头的黑子,嘀咕了一声。我蹲在两米高的墙下,看见屋里依然一片黑暗,转身能看见庄里那一盏盏闪烁的灯火。
“凤老太是不是点了蜡烛,藏起来了?”黑子一脸兴奋地望着我,冒着微光的手电筒,此刻在他手里微微颤抖起来。
“上,不管那么多了。”我轻轻吆喝了声,踩住一旁的藤蔓,爬上墙头,跳了下去。黑子也紧跟了上来。
我们一人骑在一棵桃树上,手脚利索地忙着摘桃。几分钟后,不远处忽然看见一丝亮光,很快我们就听见开门声。
“别摘了,快跑!”我轻声朝攀在树顶的黑子吆喝了一声。
几分钟后,我已躲在村头那间颓败的庙宇。黑子一口就咬了桃子一大半。剩余的桃子我们藏在一个隐秘的草垛深处。当我假装一脸平静地重新踏进黑暗,黑子一摸才发现手电筒不见了。一路找回去,发现在墙那头。我们适才一脸的兴奋,转眼就成了沮丧。
第二天,凤老太拿着手电筒穿梭在云庄的每个角落四处问询叫骂时,我正一脸忐忑地躲在屋子里,哪也不敢出去。
昏黄时分,凤老太拿着手电筒站在我家门口指桑骂槐地叫骂着。我心虚地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睡梦中的母亲被凤老太的叫骂声惊醒,支撑着身子缓缓起床,一脸苍白地朝屋外走去。
“凤娇嫂,怎么了?”母亲近乎鼓足力气说。
“什么怎么了,你家那个刮千刀的偷了我的桃子,那可是我的命啊。”凤老太一脸气愤地说,手上的青筋愈加显露出来。
“达儿,你到底偷了没?”母亲问我。我从屋里跑出来,站在门前,矢口否认。
“凤娇嫂,你听见没有?”母亲的态度也变得强硬起来。
“那这个手电筒是谁家的?”凤老太亮出了自己的证据。母亲拖着身子一步一摇地去屋里取来了手电筒,摆在凤老太面前。
凤老太顿时无话可说,我心底不由为手电筒是黑子家的而舒了一口气。
母亲望了我一眼就进屋了。我知道,凤老太之所以一口咬定我,是因在云庄我已有了惯于偷盗的名声。而我家,是云庄最穷的一家。只是对于一个孩子的偷盗,庄里的人大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再次见黑子,黑子远远地躲着我,路上碰面也假装没看见。失去了黑子,在云庄,我不再有一个朋友。
安静了几个月,三婶家竹竿上晾晒着的衣服成了我的主要猎物,三婶是个粗糙的人,做事有点拖沓,或许就是这点,成了我有机可乘的地方。
每次见她把衣服晾晒好,我心底便兴奋不已。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三婶的举动,等她一扛着锄头出去,便迅速跑上去翻每个衣服的口袋。每次,我都能搜到那么十几块钱。十几块,对于那时的我,应该很多。
那个太阳高照的下午,在口袋里四处搜索却依然一无所获的我最终撞在回来取竹篮的三婶眼里。我一只手悬在半空中,一只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心慌不已。
多年不与我家说话的三婶拽着我的手拖到母亲面前,说,好好管住他这只贼手。
在三婶的破口大骂里,母亲一直沉默着,我站在一旁,咬着唇,沉默不语。母亲最后望了我一眼,眼角溢出一滴泪。
那一晚,父亲打碎了一只酒瓶,满脸愤怒地要我跪下去。我僵持着,使劲靠在墙壁上,父亲最终又把我拉了出来。我求助似地又望了母亲一眼,母亲双眼通红地望着我,最终扭过脸去。
我缓缓跪下去,血缓缓泅开。我最终还是哭出声来,仿佛满脸委屈。
“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父亲大喊了一声,顿时孩子似的坍塌在地。一阵风吹来,吹乱了他毫无生气的头发。
而后在母亲病痛的伴随下,我逐渐远离村庄,长成一个满身肌肉的小伙子。
在远离云庄的那个学校,我依旧吊儿郎当。只是没有人知道,我坚硬的外表下,内心是如此的柔软。
偌大的学校,只有石头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的成绩都徘徊在班里的倒数两名,不过我们都不怎么在意。
我们经常去学校后山上的那块墓地。石头依然一脸忧郁,我始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至那个夕阳西斜的黄昏,当我们徘徊在那片杂草丛生的墓地里,走在墓地深处的石头忽然一脸茫然地问我,林子,你说许多年后我们死去,还有没有我们去的地方?我才知道他一直想什么。我心底忽然一惊。
我望着石头,转眼又去看那些落满灰尘的墓地。石头说,林子,你说躺在墓地里的他们,许多年后还有几个人把他们放在心里。你说我们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忽然就想起残缺的母亲。
母亲依然整日躺在床上,严重的风湿引起的心脏病,把母亲瘦小的身躯折磨成一块块触手可摸的骨头。父亲依然待在巴掌大的云庄,忙着为庄里的人做各式各样的家具。父亲说,看着庄里每户人家坐着的板凳都是从我手里一手打造出来的,就有一种成就感。而当我每次穿越陌生的村庄归来,看着那些板凳,便想起自己。
那个阴雨绵绵的清晨,母亲不再整日半睁着眼望着窗外的世界,而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最终还是离去,像一阵轻飘的风。雨顿时覆盖了整个云庄。
我提着行李,奔跑在雨水里,一路莽撞。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整个云庄开始在我眼底变得模糊起来。
夜光如水,苍白地洒落在整个云庄的瓦檐上。
为母亲守夜的那一晚,石头那张忧郁的脸一直闪烁在我心底。猛然,我就想起父亲经常对我说的那句话。
父亲说,活着是一种责任,死去就留给别人。
次日,母亲就葬在了山脚下。
第二年春天,我看见一抹抹绿色在坟墓周围蔓延开来。
它们,融入了我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