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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被淘空的村庄

唱歌的女人

天刚擦亮时,女人就醒了。醒来的女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了望天花板,就再也睡不着了。女人一骨碌起床,紧接着去米桶里舀了两大碗米,米洗好放在火炉上时,女人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又从饭锅里舀出一大半米放在一旁。

走出厨房,女人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清晨的风从山谷里吹来,吹在庭院的小柳枝上,吹落了柳枝上的最后一片枯黄的叶子。晨曦逐渐把残留在每个角落的黑暗吞掉,亮光开始蔓延开来。女人坐在板凳上望着那一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里摇摆着落下地来,起身走上去把那片叶子捡起来,放在手心。女人右手托着叶子匆匆跑进屋,把它夹在一本还散发着油墨香的书里。

天完全亮起来时,女人终于把这几天积累起来的一大盆衣服洗完了。女人把衣服冲洗了几遍,然后细心地把它们晾晒在院子里。衣服不怎么脏,本来冲两遍就足够了,女人却失了神似地冲洗了五六遍。洗完衣服,女人接着坐在小板凳上。女人双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庭院里那些水淋淋的衣服,脸上却不时流露出一丝微笑来。

吃完早饭,女人站在门前张望了一会,又进屋去了。四周静悄悄地,偶尔有一声犬吠声从小巷深处传来。女人打开黑白电视机,整个身子凹陷在不远处的椅子里,电视机里三个女人正唧唧喳喳说什么。女人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电视机里一对情侣正亲吻着。

女人啪嗒一声把电视机关了就出门了。女人这是去找小兰玩。到小兰家,却看见门紧闭着。这家伙去哪了?昨天还看见她呢。女人疑惑着往回走,回到家扛着锄头就上山了。

山上静悄悄地,只听见山风呼呼地吹着,从这个角落跑到那个角落。女人锄了一小片杂草,额头上就满是汗水。自从那年动了大手术,女人已经好几年没下地了。女人动几下锄头,就望一眼四周。山上就她一个人,此外就是密密麻麻地坟墓,女人不知道村里人都跑哪里去了。女人想着想着就唱起歌来,女人一闲下来就唱歌,女人觉得那是青春的延续。只是女人的声音变了样,歌声在山谷里回荡着,带着一抹苍凉。

捡破烂的老人

晨曦微露,老人就起床了。菜园子里的辣椒还带着露水,老人挑着摘了几只,又挖了棵大白菜。屋子还淹没在黑暗里,老人没拉灯,点了根蜡烛。豆子炒辣椒,大白菜炒肉,这两道菜一会儿的工夫就弄好了。老人把菜端上桌,就着大白菜下饭,夹杂着大白菜里的肉一筷子都没动。豆子炒辣椒,她牙齿咬不动,就一直搁放着。

吃完饭,把菜放在锅里热着,老人就挑着两个竹篮出门了。老人每天都出去捡破烂,这是她的营生。一天下来,少能拿个八块,多的时候能翻一倍拿个十几块。

出来大半天了,老人只在几个垃圾堆里捡到三双掉了底的鞋。“收破烂了,收破烂!”老人只好扯起嗓子吆喝起来。没人应,只听见风在村里的各个角落四处游荡的声音。老人挑着篮子继续走了几步,发现前面那家人家的院子里摆放着一堆啤酒瓶。老人走上前刚想问有人不,一条黄毛大狗从狗洞里窜了出来,敌人似地向老人吠着。老人见了,望了望庭院的啤酒瓶,只好转身离开。

一天下来,老人从这个村穿到隔壁那个村,看见许多人家的门都紧闭着。老人不知道这些人都跑哪里去了。老人只看见几个年纪和他相仿的老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黄昏时分,老人把捡到的破烂卖了,得了六块钱。老人匆匆往家赶,回到家,正见两个孙子把锅里热的菜端上来。

大的孙子见了老人,说,奶奶,我爸刚才打电话来了,说他今天给我们寄了六百块钱。

满脸疲惫的老人只哦了一声。

瞎子和哑巴

十多年前,我的眼睛就瞎了。我睁着眼睛,透过细小的缝隙,也只能模糊的看见外面的世界。我不仅是瞎子,而且是聋子,只能听到那么一点点声音。我常常一整天坐在楼顶望着村庄的一举一动。这一望就是几十年,我从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今天我坐在楼上只看见两个人在村里四处跑动着,村头的那个女人,还有那个捡破烂的老人。村头的那个女人叫春娇,我知道她前几年得了重病,现在一整年一整年就她一个人在家里。她男人和两个儿子都去外面打工了,只过年回来一次。早上她去找六队的小兰时,我就想告诉她小兰昨天晚上扛着行李出去打工了,可是我说不出话来,谁叫我是哑巴呢。

天黑了,我还不想进屋去。我能听见风在空气里发出的细微声,我忽然发现我的耳朵好了好多。因为许多年前的那些晚上,我只能听见从村子里的各个角落发出的热闹而响亮的声音,而那些细微的声音总是离我很远。

我不知道许多年后的今天,那些响亮的声音都跑到哪里去了?

练习死亡

我兴奋地把五斤香蕉放到祖父手里,祖父缓缓地接过,半眯着眼睛,便弓着身子往云庄深处走去。我有点沮丧,祖父怎么不拿一个香蕉给我吃,这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以往祖父都是有什么都会留一点给我的,即使是庄里人分给他的半个红薯,他也会完整地留给我。

那段时间,是属于祖父和我的世界,我们自由而快乐地生活着。父亲和母亲为了早日完成他们的房子梦,叮嘱了祖父几句,便远离云庄,去外面淘金了。我通常一回来就扔下书包和我那帮伙伴在田野里打泥巴仗,直至祖父在门前扯着嗓子大声吆喝吃饭时,才恋恋不舍地往家赶。吃完晚饭,把饭碗一推,我又出去了。祖父朝我一笑,说了声早点回,继续着手中的那半碗烧酒。

我在幽暗的屋子里发了会呆,转身又去菜园里摘了根黄瓜。当我大口大口地嚼着黄瓜有点赌气地冲着西落的太阳发呆时,祖父却又重新出现在那条狭窄的小路上,只是他手中刚才那一袋香蕉已不见踪影。见祖父的步子近了,我又赌气地跑进屋去。我在屋子里待了许久,却迟迟等不到祖父的敲门声。我重新跑出去,却见祖父抱着一个大西瓜进来了。祖父朝我微微一笑,眼神却又很快黯淡下来。我用小刀在西瓜身上掏出一个洞,用勺子舀出一勺瓜瓤递给祖父。祖父摆了摆手,说不要。以往吃每个西瓜,祖父都孩子似的跟我抢着吃。

祖父到底怎么了?我学着祖父的模样在黑暗里发了好久的呆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实在憋不住我偷偷跑出去找胖子玩。在山前那片因黄昏的降临而渐显软棉的田地里,我冲着那扇半掩的显得有点空洞黑沉的大门叫了好几声,大胖终于晃着身子出来了。

大胖嘴里塞满了东西,说起话来打呼噜似地。你个家伙,吃香蕉也不留个给我。我边说边搜了搜胖子的四个口袋,两个香蕉俘虏似地很快出现在我眼前。我问胖子这香蕉哪里来的?你家这么穷怎么买得起这么贵的东西。胖子说他也不知道,每天从学校回来他爷爷的床头柜上就摆着好多苹果香蕉什么的。胖子吃完用袖管擦了擦嘴巴,然后傻傻地望着我,问我今天有什么活动。胖子的话忽然让我心底一亮。胖子你爷爷怎么了?我看你这香蕉是我祖父送给你们的,有那么一袋,是吧?我边说边做手势。胖子说他爷爷病了整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地,每天总有那么多人提着水果来看望他。

那晚胖子和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满是稻草垛的田地里玩耍,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紧跟在胖子的屁股后面,站在了他爷爷的床前。洁白的月光透过窗格子花瓣似地洒落在胖子他爷爷的床上。胖子凑前望了他爷爷一眼而后嘴里又咕噜着把窗户给关上了。出门时,转身回头,胖子他爷爷微撑起身子一脸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胖子他爷爷示意我记得关门。那一眼,仿佛让我看到了无底的黑暗,我身子不由一抖,轻轻关上门,赶紧飞奔出去。

当我重新出现在家门前时,祖父还趴在饭桌上,一脸酒色,仿佛刚刚跟谁吵过一架。

胖子他爷爷做了一辈子的豆腐,现在就像一块即将失去水分的豆腐般躺在硬硬的床板上。我不知道祖父是在为他这个交往了几十年的老朋友的卧病在床黯然神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祖父比胖子他爷爷大那么几岁,胖子他爷爷经常张着黑洞洞的嘴巴朝祖父喊倔老。秋闲的时候,他们一个炒一碗香脆的豆子,一个提一壶封了十多年的老酒在云庄深处那棵属于他们的桂花树下缓缓地喝着,不喝酒时就在黄毛狗的带领下,一起走向荒芜深处。

我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看了祖父一眼就进屋了。我躺在干燥的床板上,睡在月光里,夜风不时吹在脸上。

在微凉的夜风里,我很快沉入梦底,而祖父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也逐渐变得闪烁迷离起来。午夜醒来时,弄堂里的那盏灯灭了,我翻转身子,却闻不到祖父那熟悉的烟草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找遍了每个屋子却依旧不见祖父的影子,我又光着身子开启了每个房间的灯,夜风从窗外吹在身上,我身上不由一颤。站在弄堂中央,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胖子他爷爷那个别样的眼神便立刻浮现在我眼前,我忽然感到一阵惶恐,禁不住大声哭泣起来。仿佛寻找救命稻草般,我大声呼唤着祖父,渴望他能突然降临在我面前。

“林子,别哭,爷爷在这里呢!”我忽然听到一声闷声闷气的声音从后屋传过来。我迅速跑过去,眼神惶恐地掠过每个角落,正当我转身欲走时,喀嚓一声,仿佛什么东西撕裂了一般,祖父突然从暗黑色的棺木里爬了出来。我被祖父的模样吓得飞奔而出。

那晚以后,祖父便不再跟我一起睡了。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我哭着鼻子对祖父说我一个人睡会害怕的,祖父却摸了摸我的头而后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要学会一个人安心睡觉,路还长着呢。祖父说完我又接着问他为什么要突然睡那里,是因为胖子他爷爷吗?祖父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全是为了他自己。那你害怕吗?祖父听了我这个问题,紧捏旱烟的那只右手忽然颤抖了一下。祖父望着天边的晚霞,很安静地说,刚开始有点怕,习惯了就没什么了。

天气这么热,祖父便把后屋的门开着,夜风蛇一般游在人皮肤上,让人感到一股难得的清凉。祖父躺在棺木里,时而有烟火在屋子的半空中一闪一灭,我知道祖父在那里抽旱烟。祖父抽完旱烟就不和窗户上的我说话了,安静地睡去了。我以为祖父会一直这样地睡下去,几个月后,当寒风刮起,父亲和母亲扛着沉重的行李袋一脸喜悦地出现在家门前时,祖父的那个念头就灭了。次日,我悄悄问祖父为什么不再那睡了,祖父说他现在在哪睡都一样,拜佛未必一定要在庙里。许多年后我重新回味这句话,心底不由暗暗佩服起祖父来。

最后的温暖

我知道自从祖父在那个安静的夏天把我永远地弄丢之后,父母亲就难以再像以往那样拿同样的眼光来看待他了。没有人知道,祖父那颗内疚的心情在时间的推移下,会不会以一种别样的方式蔓延开来。

在我永远弄丢之后的第二个夏天,那个雨水从屋檐滴答落下的清晨,母亲终于不负父亲的期望,生下了一个白胖的小男孩。太阳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的罅隙斜射在那个婴孩的脸蛋上,换来的是它的第一次微笑。这个微笑很快就把匆匆跑进来的父亲撞了个满怀,父亲也开心地笑了。父亲的笑声仿佛长了腿一般,很快就跑遍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昏暗阴沉了一年多的屋子终于在这个潮湿的清晨亮堂起来。

而此时的祖父正一脸焦急地徘徊在属于他自己的那间屋子里。我出事几天后的一个黄昏,祖父便一声不吭地把自己的窝搬到了云庄深处那间曾经属于他的那间屋子里。祖父开始自己劈柴做饭洗衣服种菜。

祖父的威信因为我的弄丢早已如一堵遭遇突袭的墙一般坍塌下来,这些都细致的写在父母亲每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里。祖父不再每天黄昏时分独自缓缓地喝着烧酒,直到月亮爬上树梢才回到房间。祖父喝酒的那会儿,母亲就坐在不远处的地方候着,等祖父转身一进屋,母亲才敢起身张罗着去收拾碗筷。

我看着祖父弓着腰把狭小的屋子踩了一遍又一遍,而后又蹲在门口闷声抽着旱烟,抽一口朝村口那边张望一眼。当烟灰无精打采地落在地上,父亲突然一脸兴奋地出现在祖父面前时,祖父沟壑纵横的脸上忽然溢出一丝通红的血色。

父亲仿佛一个压抑了好久的孩子,访客似地使劲握了握祖父的手,而后又抬头看了远山上的我一眼,转身回家去了。

一个月后,父亲特意去镇上买了几千响鞭炮,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雷似地,一下子就把寂静的云庄给惊醒了。而祖父,隐藏在喜庆的众人之间,又缓缓地摆出了他以往那惯有的喝酒的姿势,只是那姿势里,我隐约看出一丝颤抖。

弟弟的出现取代了我在父母亲心目中的位置,连同他们心目中的忧伤也逐渐抹掉了。

寒风吹起时分,母亲让父亲去把祖父接回来。父亲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往云庄深处的那栋小木屋走去。我知道父亲的那一丝犹豫,其实是一种尴尬,他不知道祖父还愿不愿意再回来。父亲的担心是正确的。当父亲推开那扇落满灰尘的门,毫无底气地唤了一声爹,蹲在火炉旁的祖父只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了,直至父亲有点沮丧地走出门外,重新包裹在寒风里。

父亲曾经津津有味地对我说过祖父的事。父亲说祖父年轻时是家里的大少爷,渐长时打过游击杀过日本鬼子,而后又参加了抗美援朝。我一直以为,祖父的一生看似经历了很多,却都是顺过来的,他不像那些有着同样的经历的人那样,沟壑纵横里掺杂了镌刻于心的痛苦。祖父的经历里更多的是辉煌与荣誉,痛苦是很少很少的。

祖父以往的日子里浸润着生活的气息,那种带着酒味和肉味的气息浸透到他的骨髓里。此外,这种气息里还夹杂着一丝沉稳。只是,自从祖父把我弄丢之后,许多事情又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梦魇一般。

那是祖父把我弄丢两年之后,同样一个安静的夏天的午后。狗蜷缩在小巷深处打着盹儿,偶尔听见什么响声便抬头望一眼,也不吠,整个云庄的人仿佛都睡着了,风轻轻从人脸上拂过,仿佛一只大手抚摸着每个沉浸在梦底的人。从远山上,我看见母亲独自抱着弟弟在院落里来回走动着,嘴里轻哼着摇篮曲。而祖父,正背着双手走在庄里的田埂上。我知道之前的祖父是没有这个嗜好的,之前的祖父总是忙着帮着给庄里的人堆砌起一栋栋房子。祖父是庄里有几十年经验的泥水匠。

祖父风一样四处走动着,很少说话,偶尔自言自语。祖父就是这样走进庄前那个两米多深的湖里去的。当祖父再次醒来时,祖父发现自己已躺在那条带着太阳余热的床板上。祖父不知道是谁把他拉上岸的,这个在别人眼里很是重要的问题,祖父醒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却问也不问。

晚上,当整个屋子里只剩下祖父一人安静地躺着时,祖父开始说话了。祖父仿佛一个压抑了好久的孩子,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话,说到最后,我看见祖父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没有人知道,那一大堆话里,竟裹满了我的名字。祖父在经过同样一次溺水之后,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对于一个人垂死挣扎的心理烂熟于心。

在水里走了一回的祖父此后便很少言语了,经常独自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偶尔朝山上的我望一眼。

那一年,整个云庄走了三个人,一个是上吊而亡的,一个是病死的,一个是一睡便永不再醒来的。

有一阵子,祖父经常独自在屋里念叨着这三个已远去的人。祖父说他最佩服那个上吊而亡的人,最同情的是那个病死的人,最羡慕的是那个安详而去的人。祖父说着说着,透过沉沉夜色朝远山望一眼,心底便不由颤抖起来。谁也不知道祖父为啥而颤抖,庄里没人对祖父内心的秘密感兴趣。

年过花甲的祖父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日子里的某个时刻会属于哪种人。

那个落日的黄昏,祖父忽然捂着肚子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此前有一段时间祖父不怎么想吃饭,整个肚子胀胀地。祖父摸着胀胀的肚子干脆停了几顿,可是肚子依然皮球一般鼓起来,仿佛要把他撑到天上去。

当庄里的老中医摸着祖父的肚子最后吐出是肝病晚期几个字,我远远地看见祖父的脸上写着怎样一种表情,祖父立刻就想到了庄里那些因病而痛苦地离去的人。

祖父最后被送到了离村庄很远的大城市的一个病房里,吃住都在里面。祖父一住进病房,整个脸蛋就完全憔悴下来,饭也只吃那么几口,仿佛鸡琢食。祖父一整天一整天怔怔地发呆,晚上便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

几天后,病房里又住进一个病人,听父亲说是和祖父一样的病情。

另外一个人的加入,祖父的心情仿佛逐渐变得开朗起来,整个病房充溢着笑声。

那个刚住进来的病人总是朝躺在床上的祖父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医生说我活不过三个月,那又怎么样?那人对祖父说,一说脸上的皱纹拧在一起,怪狰狞的。

那人的口头禅是“那又怎么样”,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在一个寂静的黄昏,祖父终于面带笑容,安静地离去。

祖父离去后,躺在祖父一旁的病人突然一骨碌地爬起来,跪在床边哭泣起来。

父亲说,那是祖父五十年前抱走的孩子,是我的大伯。

父亲说,大伯的病是装出来的。

父亲还说,祖父需要大伯来走过这个坎。

看不见的事物

阳光开始退潮时,我正骑在树杈上。而后我爬上了树顶,跟着柔软的树枝在空中左右摇摆起来。我第一次清晰地看见阳光一点点一层层从灰色的瓦片上退去,仿佛退潮的水。整个村庄的人都在我眼皮底下忙碌着,我挂在高高的树上,看见一个个人变成了蚂蚁。我想,在地上忙碌着的他们,看不见挂在树上的我。他们始终不知道,那个挂在树上的孩子正满脸疑惑地看着他们。

风把我从树上吹下来,他们又在我眼里变成了大人。他们依然忙碌着,一天中最后的忙碌。结束这最后的忙碌,他们便和村庄一起睡着了。

我整天在村庄里四处游荡着,像初春的风,把烦躁热的夏季吹没了,把冬眠已久的寒风吹醒了。

实在无聊时,我就跟地上的蚂蚁玩,跟天上纷飞的鸟儿玩。我看见一只又一只蚂蚁从我脚底下路过,头上顶着一粒比它们还大的米饭,从这个洞口搬到那个洞口。父亲打我时,我就拿它们出气,我一抬脚,它们就都不动了。那些在天空盘旋着的鸟,我常羡慕地望着它们,当它们落在一旁的树杈上时,就赶紧把手中准备已久的石头使劲朝它们抛去。

风远远地从山上吹来,带着浓重的腐朽气息。当我再次挂在树的最顶端,看见在马路上那个像蚂蚁一样缓缓行走的人一下子就被一辆庞大的大卡车压在底下时,我忽然惶恐万分。

风再次吹起时,我开始茫然四顾,不知所措。当我再次看见蚂蚁扛着一粒又一粒大米饭匆忙赶路时,我开始给它们让路。雨点发疯一样在大地上噼里啪啦响起来时,我赶紧扯来一块透明的塑料膜盖在它们身上。母亲隔着雨在风里呼喊我的名字,母亲始终不知道我在不远的地方干什么。母亲焦急地骂了我一句,就跑过来把我拉进了屋。

蚂蚁不知道说话,鸟儿却能嘎嘎地在树上叫上几声,它们在唱歌,或婉转或悲伤。谁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而高兴为什么而悲伤。只有它们知道。就像一个人心最底端的喜与忧,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我高高地站在蚂蚁面前,欣喜地发现自己是它们的国王。我蹲下来,就能把让它们曝晒已久的阳光挡走,给它们一片阴凉。我整天跟他们说话,却始终走不进它们的世界,不知道它们到底在忙什么。我们彼此不知,却因为一粒从我碗边掉下来的米饭而有了很深的联系。

许多年后,当我穿越村庄来到人山人海的城市,一脸漠然,像蚂蚁一样在城市里匍匐前进时,我忽然就想起了它们。

红霞满天的黄昏,我开始从母亲手里接过装满牛食的桶,成了一个彻底的牛倌。母亲的身子开始弯曲成一张弓,她再也不能像我一样提着牛食在风里奔跑起来。母亲始终不知道这么小的我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积极起来。母亲不知道整天挂在树上的我,看腻了村庄,渴望早点远离。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那几头牛的身上,我总是把它们喂得饱饱地,然后轻轻摸它们几下。它们停下,望了我一眼,又低头吃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一头又一头牛被我喂饱了,我始终说不清到底有多少。一头又一头牛被我喂走了,喂进了别人的嘴里,我也开始逐渐远离村庄。

当我背着包走进陌生的城市,停下驻足远望时,一辆庞大的车从我眼前呼啸而过。一路的风尘刮了我一身。车笼里装满了牛,我却听不见它们呼叫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淹没在喧嚣的城市气息里。没有人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听见了也无济于事。就像一个临终的人,躺在床上喘着粗气不停翕动嘴唇时,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我们能读懂他们的眼神。

站在城市的风尘里,我茫然四顾,那一头是属于我的牛?一大段一大段的空白开始盘旋在我脑海里。而我在一个蹩脚的小旅馆住下来,便开始像一头牛一样疯狂地扎进牛市里,让那些身上贴着招聘标签的人给我开价钱。

我不知道那头牛跑哪里去了,它亦不知道我,城市把我们的距离拉得很长很长。它有它的孤独和惶恐,我亦有我的寂寥与无奈。在夜深人静之时,这些都像写满秘密的的纸一般暴露在夜色里。我只知道父亲把它卖了,卖给了另一个村里人,而村里人又把它卖个了牛贩子。牛贩子最后把它拉到了城市。在田地里耕了一辈子地之后,喧嚣的城市成了它最后的归宿。

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我还很年轻,却思考了许多年。风把我的思绪拉扯得好长好长。我又想起了牛,想起了地上爬行的蚂蚁,想起了天空纷飞的鸟。我把眼光停留在满眼陌生的村庄。我问父亲,牛去哪里了?父亲说牛变成了牛肉。我问父亲,天上的那些鸟去哪里了?父亲说,鸟被猎人打落在地。这就是问题,父亲脱口而出,而当我再次一脸傻气地问父亲我们将去哪里时,父亲却看着我,一脸哑然。父亲第一次被不满十二岁的我问住了。

村里有人走了又有人来了。走了的人闭上了眼睛,他们想了一辈子的事情,然后住进坟墓,往土壤深处长去。他们琢磨了一辈子的事情,依然琢磨不完。坟墓旁边的人跪在坟墓旁边,自言自语地跟坟墓的人说着村里发生的事,坟墓里的人闭着眼却不能把坟墓里的事告诉他。一阵风吹来,就把坟墓旁边那个人的话给吹散了。在坟墓旁边,这些话总是那么轻。

来了的人睁大着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他们开始学着睁大双眼去打量这个一辈子也打量不完的世界,然后咿呀学语。

坟墓里的人重新变成尘土,被风吹落在村庄的路上。咿呀学语的孩子,踏着路上的尘土往深处走去。

这些事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这些土究竟来自哪里,来自哪个人身上。

记忆

当我无精打采地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它们就立刻复活了。那些记忆开始以一种鲜活的姿态不时在我脑海深处咆哮着,仿佛饥饿的怪兽终于寻觅到了食物并随时准备一顿饱餐。它们,曾经离我是这么地遥远,而今却近在咫尺。我有点沮丧地想着今后它们会不会盘桓在我脑海深处,并逐渐根深蒂固起来,最终把我吞噬掉。

许多年前那个夏天的我正独自趴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暗夜点点滴滴逐渐蔓延到村子里的各个角落,落日的残辉早已不见踪影。年幼的我被黑白电视机吸引着,母亲唤了我几声见我不答应,又独自忙着出去赶鸭子了。几分钟后,突然间,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忽然把我惊醒过来。

我朝空荡荡的房间望了望,又转过头继续津津有味的看电视。终于,那痛哭声把电视机发的声音完全淹没了。我朝夜色浓重的门外望了望,看见妞妞趿拉着凉鞋,朝我做了个快的手势之后便跑得无影无踪。我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忽然感到不知所措。母亲还没有回来,我该等到什么时候呢。跑出房门,站在空荡荡的弄堂中间,月光明晃晃的仿佛刀子般刺在我身上,我朝东西张望了几眼,发现大婶二婶家的房门都紧锁着,适才炒菜时烧得通红的铁锅已重新倒扣在属于它们的位置。这个发现顿时让我感到恐慌起来,适才看动画片时心生出的那丝战栗转瞬间便潮水般蔓延开来,很快便把我给淹没了。我靠着本能在暗夜里找到那把暂时能把我回归群体的钥匙,匆匆把门锁上,而后便朝着发出浓重的痛哭声的方向奔去。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会让母亲来不及跟我说一声便独自跑了。月亮在云层里穿梭着,眼前时明时暗,在暗夜里摸索着行走的我才发现自己忘了拿上手电。那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依旧在云庄上空回响着,只是逐渐微弱起来,仿佛哭喊的人把所有的气都喊尽了。我担心着它突然断了,横冲直撞着朝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奔去。终于在迈过一截黑暗跌入另一截黑暗时,我看见了一丝光亮以及我渴望见到的人群。

母亲、大婶以及妞妞都在那里,借着一旁微弱的灯光,我终于挤到了她们面前。母亲木木地站着,我轻轻摇了她的手好几下,她才回过神来。母亲见了我就一把把我拉到她的面前,什么也不说。母亲的手紧拉着我,我感到一丝细腻的汗水夹杂其间。整个云庄的人仿佛都来了。眼前那扇熟悉的大门被暗夜淹没得毫无形状,黑暗里有一盏灯在夜风中摇曳着,几个人影在屋子里晃动着。妞妞突然挤到我面前说,凤娇嫂炒着菜却突然跑到楼上上吊了。妞妞说完又指了指暗夜深处晃动的人影说,村子里胆子大的人都进去了。不一会儿,凤娇嫂僵硬的身子从楼上吊了下来,在夜风中摇晃着画了一个圈便落地了。我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母亲把我拽的更紧了。

凤娇嫂的死成了一个谜,这个谜瘟疫般传染着村里的每个人,它仿佛一团黑沉沉的烟雾般笼罩在整个云庄上空。整个云庄的人被凤娇嫂这莫名其妙地死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巴掌大的云庄很少有人能这样在他们心底划下浓重的痕迹。整个云庄的人仿佛担心着凤娇嫂莫名其妙的死因会蔓延到他们身上,于是平日里开怀大笑的他们变得谨慎起来。平日里一到黄昏便热闹不已的那块空地也冷清起来,整个村庄的人吃完饭便待在家里,偶尔有几个老者抽着烟缓缓从凤娇嫂的门前走过。我年富力强的父亲正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淘金,面色恐慌的母亲不敢独自一人带着我在屋里睡觉,央求着大胆的祖母陪她睡几个晚上。我知道我睡的那个房间几乎弥漫着凤娇嫂的气息,作为她的好姐妹,凤娇嫂死前的每个晚上几乎都会来找母亲唠家常。现在这些气息化成丝丝恐慌渗透进母亲的每个毛细血孔里,它们开始像野兽般吞噬着母亲脆弱的心。我始终没料想到,那一晚整个庄里的人拥挤着屏着呼吸面对的那一团深不可测的黑暗,现在终于化成一截截藏在村里人心底,让他们独自面对着。

整个云庄的人始终相信他们会扛过这段时间,终于,在时间的巨大威力下,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母亲也逐渐恢复她每晚踩着针车独自缝补到深夜的习惯。

时光书

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夏虫在草丛里不知疲倦地叫唤着,云庄的人几乎都已暂时沉入梦的深处。李四一脸安静地侧躺在床上,内心却焦灼着,因天气而略显干燥的嘴唇远远看上去仿佛被他内心的这股焦灼给灼伤了,他不时伸出右手来翻动着书本,一页又一页极有速度地阅读着。李四明显完全被这本书吸引住了。这本书暂时让他离开身边这个触手可及却又糟糕得很的世界,而把他带到另外一个充满活力的世界。只是这两个世界依然紧密联系着。

李四看书这会儿,他母亲正躺在那张雕花的老式木床上,病恹恹的,一阵痛苦的挣扎过后,她终于得到片刻的安宁,现在就像一条晒干的鱼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有那么几回,李四望着他一动不动的母亲,他总是以为她已经死了。只是睡梦中一阵突然降临的咳嗽很快就证明着她的存在。

李四又快速地翻过一页,而后换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谁也难以相信,他刚才撑着头竟然看了这么久。“不知道这个人以后会怎么样,到底能撑多久。”,李四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心底不时默念着。李四很显然是被书中这个和他母亲一样在病痛中挣扎着的人给吸引住了。

李四快速翻动着,一页又一页,终于还是忍耐不住,现在他换了个完全不一样的姿势,不再站着而是坐了起来,沿着床沿半弓着腰坐着。李四忍不住把书翻到了最末尾的一页,仿佛是为了迎接这最末尾的一页,他才换成了现在这个稍微庄重的姿势。只是很快,李四就把书狠狠地丢到了一旁。“他还是死了,死于病痛中。这个作家怎么不写他战胜了病魔,而后像正常人一样快乐地生活着呢。”李四又看了一眼适才狠狠扔在一旁的书,而后在逼仄略显干燥的屋子里来回走动着,显得烦躁而不安。走了几步,他又转身把书塞到了满是灰尘的抽屉里。相比于刚才那股势不可挡的吸引力,现在这本书对李四已无任何吸引力可言。说到底,李四只看了这本书的一半,剩下的一半他全然无知。“看了那又怎么样呢?已经知道结果了。”李四冲着窗外挂在天顶的那轮火辣辣的太阳,自言自语道。

这本被李四翻了一半看了最后一页的书,现在安静地躺在漆黑的抽屉里。剩下的那一半到底发生了什么,已成了一个谜。李四对这个谜已不感兴趣,就像当初他物理老师把满是红叉的试卷发下来,令人失望的分数钻进他眼底后,他就匆匆把它塞进了抽屉里。现在,这本书悄无声息地躺在抽屉里,等待着下一个主人或者回眸者的重新阅读。

李四有点沮丧地再次看了窗外一眼,这时几声浓重的咳嗽声把他从沉沉的思索里拉了回来。“倒——杯水——给我喝。”他母亲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显得很艰难,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双臂已很难再把她原本庞大的骨架撑起来。李四匆匆把一杯水端到她手里,他看了她以往满是红润而今却颧骨突出的脸,满腹心思地走出屋去。走到门口时,他又再次转过身来,他看见这个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女人又变得悄无声息起来,仿若一块失水的豆腐略显干瘪得躺着。他又走了几步,可是突然他又掉转方向走了回去。李四在床沿坐了下来,轻轻地摸了摸他母亲粗糙干瘪的手。好像是第一次触摸般,一接触的那一刹那,他的手微微战栗了一下,连着那胸膛里的那颗心也跟着颤抖起来。他摸着她,她却毫无知觉般,完全没了先前要水时的那股劲。他感觉自己想说点深层次的东西,或者说此刻想把内心的话掏出来。“妈,你还要水喝吗?”他最终说出了这句话,这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杯里的水其实还有一大半。

李四再次走了出去,他在门槛前坐了下来。大门以外的世界依然很安静。已经是第五个月,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还能撑多久。他见证了她的死亡,红润的脸蛋一点一滴逐渐变得苍白,仿若细丝般丝丝抽去;有弹性的肌肤和肉体渐渐失去色彩,到最后变成一张毫无水色满是皱纹的皮,用力一拧它们就开会般聚集在一起。这些生死的细节,他一闭眼就能一一从心底说出来,仿佛已镌刻在他心底。此外,李四还熟悉他母亲病痛发作时间痛苦挣扎的模样,他看见她瘦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张几乎可以握在手里的弓,空荡荡的嘴巴微微张着,里面是沉沉的黑暗。

在一个晚霞漫天的黄昏,李四他母亲终于走了。李四看见她微微抽搐着,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后来,这个情景成了李四对死亡的唯一感觉。他认为死的感觉就是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走了,这是一个十分糟糕的消息。李四一个人走出去,漫无目的地走在田野的小路上,从地里干活回来的庄里人见了就问他母亲怎么样了。刚刚去世。李四说。庄里先是有些惊讶,最后只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什么。这代表着他们已经知道了母亲已经离去的事实。这个结果逐渐四散开了,被庄里许多人知晓,只是整个过程整个细节只有李四一个人知道。

夜幕降临时,李四又把在漆黑里躺了好几天的那本书拿了出来,翻了起来。这个晚上,李四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他母亲变成了一本书,只有他独自一人在满怀深情地翻看着,一页一字也舍不得遗漏。

被石头砸死的蚂蚁

整个村庄被太阳染的一身金黄的时候,祖父和我正蹲在柳树下面的那个小洞口,守着那一只只在小米饭的诱惑下匆忙往返的蚂蚁。祖母则躺在幽暗屋子里的那张雕满花却日显破旧的床上,此刻的她正被疼痛折磨得满身大汗。

我学着祖父一脸认真的样子把一只只蚂蚁放进一旁的玻璃瓶里,累了就瑟缩着脚步去捉身后那一只只停留在草垛上的蜻蜓。祖父是慈祥的,每次他都不让我多捉一只蚂蚁。柳树林后面是一片空地,空地上长满了各式的杂草。黄昏时分,高矮不平的杂草上就立满了蜻蜓。风一吹,它们就随风起舞。偶尔我抬头望天,就看见他们在半空中成群结队地排列着,仿佛正在商议着如何进攻。

我时常躲在祖父的身后,在那片空地上,或谨慎或疯狂地追赶着它们。捉到手的蜻蜓,年幼地我有时会把它们的脚全部捏了再放飞它们。时常,我会一路追赶着那只已经没有脚的蜻蜓,看它究竟会落在哪个属于它的地方。它们在落日的余晖里穿行着,尝试着落在兰瓜花瓣上,只是脚一沾就很快飞了起来。黄昏里的那束光线刺眼地打在我脸上,我换了个仰望的姿势,然后就很快看见那只翻飞的蜻蜓掉落在水沟旁的草丛里。我迅速跑过去,看见那只蜻蜓正在水面上挣扎着。

很快,我就重新蹲在了祖父的面前,手里捏着那只没有脚的蜻蜓。先前的那几只蚂蚁在几粒大饭团的引诱下,跑进它们温暖的洞穴去,把它们的同伴和前辈都引了出来。我把那只没有脚的蜻蜓放在蚂蚁群里,无脚的蜻蜓失去了起飞奔跑的能力,它就在蚂蚁堆里挣扎着。

只是祖父很快就看见了苦苦挣扎的它,而后瞪了我一眼,就把它提在手中,用嘴使劲一吹,那些蚂蚁就都从它身上掉落在玻璃瓶里。

夜仿佛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整个村庄逐渐黯淡下来。祖父端起玻璃瓶,在黄昏的最后一束光线里,转身进屋去了。我看了一眼还在手中挣扎着的蜻蜓,不知道把它安放在哪里。

天很快就要完全黑了,我该把它安放在哪里呢。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我知道祖父已经端着一碗蚂蚁酒进了祖母那间阴暗潮湿的屋子。而后,我听见一声咳嗽。那是祖母特有的声音。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很快,我就把那只蜻蜓扔在了一旁的水沟里。

祖母的膝盖骨仿佛属于她的那间屋子般潮湿着,手一按便留下一个印子,很久才能消散而去。一碗蚂蚁酒,还有一碗洁白的月光,缓缓地从祖母的嘴边流淌到她身体的每个角落,而后化为她嘴角边一抹略带苍凉的微笑。

一到落雨天,发霉的天气,祖母就只能整天蹲坐在床上,数着疼痛过日子。祖父看祖母的眼神相比往日便增添了几丝心疼。

那年祖母刚生下孩子,年轻的祖父看了她们母子一眼便跟着大部队抗美援朝去了。望着祖父身上的那一道道伤痕,我仿佛就看见祖父在战场上浴血拼命的样子。而祖母,生下父亲没几天便下地干活在潮湿的山林间往返着。祖父说祖母腿根子上的病就是那年落下的。祖父说一声咳嗽一声,眼里却泛着光亮。

年逾花甲的祖母瘫痪在了床上。那个红霞漫天的黄昏,倔强的祖母拄着拐杖想独自去院落里晒太阳,刚跨过那道门槛,便摔倒在地。地上那些或大或小的石头仿佛锐利的小刀般刺伤着她的躯体。

祖母倒下去,而后发出细微地破碎的声音,那是祖母的骨头坍塌在地发出的呻吟声。

我站在祖母的床前,风从窗户打过来,呼呼地,像在哭泣。祖母小土堆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已经十天滴水未进了。奶奶她是不是快要死了?我自言自语了句。只是很快,祖母就看了我一眼。然后祖母嘟噜着嘴对我说,小杂种,这么快就想让我死,扶我起来,我要去撒尿。祖母边说边沉沉地喘息。我犹豫着,有点不知所措。祖父去菜园里摘菜了,已经去了那么久。

我弓着身子,没想到很快就把祖母扶了起来。祖母轻飘飘地。轻飘飘的祖母轻轻推开我,而后颤抖着双手扶着墙壁,挣扎着往尿桶那边走去。就差那么几步,那面墙一下子就把她推倒在地。祖母孩子似在地上呜呜哭泣着,而后又沉沉地咳嗽起来。咳一声,我仿佛就见到了屋顶掉落的灰尘。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吞下那么多蚂蚁的祖母,仿佛蚂蚁般,经不起摔倒。

那个飘雪的冬天,祖母最终还是如炊烟般缓缓朝天际飘去。

暗屋里的那坛蚂蚁酒依然安静地躺在属于他的那个地方,偶尔黄昏,祖父就弓着腰走进去打上满满地一碗,而后一口接着一口缓缓地喝起来。我不知道祖父是在喝酒还是在怀念祖母的往昔。

很快,我就把祖母离去的事淡忘。一放学,我就和胖子飞奔在那块长满杂草,蜻蜓满天飞的空地上。此时的空地旁正在兴建一个大型建筑,人来人往。我们把捉来的蜻蜓放在蚂蚁洞口,而后大声喊着蚂蚁蚂蚁快出来。看见不顺眼的蚂蚁,我们就一把把它捏死,或者用细小的石块沉沉地压在它们身上。

我们把石头举的高高地,然后一声落下。谁的石头精准地砸死了蚂蚁,谁就拿出一本练习簿来给谁。

忽然,砰的一声落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落在胖子头上。我被吓得赶紧闪到一旁。一旁的建筑楼上有人指着我们,厉声呵斥着。很快,胖子就被一圈人围了起来……

秋水

秋天的到来把云庄涂抹成一层淡黄,村庄四处的树都秃着头,蜡黄的落叶带着深秋的气息从树顶飘零而落。云庄的人窝在村庄深处,躲在时间的缝隙里,期待着秋水的到来。

秋天的云庄是安静深沉的。经过夏秋两个季节忙碌的收获,云庄的人终于闲了下来。老妇与儿媳窝在屋里纳鞋帮,抬头望天,准备着隆冬的来临。老头儿双手伸进袖管里,缓缓往茶馆走去。只有孩子们还要背着书包去上学。调皮的孩子看着家里人都闲在家里,嘟噜了一句,惹来满屋子的笑声。

秋天云庄的天空很深,深到时间的深处。年迈的老人不经意间的一声咳嗽,带着一种悠远的眼神,也是那么深。

秋水是不需要那么焦急地等待的,它就那么悄然来临,在老人的咳嗽声里,在孩子们左右张望的眼神里,它就那么悄然来临。秋水轻轻地来了,落在云庄的人身上,转瞬便无踪影。云庄一年一季刚刚降临的秋水有些许像此刻安静的村庄,仿佛是在云庄的孕育下从天际飘然而落。

秋天踏着轻飘的脚步落在大人小孩身上,云庄的人抬头张望了一眼,见半空中有了些湿润清爽的气息。小孩在轻飘若云般的秋水里四处奔跑。大人望着天际想着一年即将匆匆而过。

秋水再次来临时,已带着丝隆冬的气息,脚步不再那么轻飘,而是噼里啪啦浓重地敲打在树上泥巴上。在秋水里,抱着书包在小路上捉蜻蜓的小孩开始迈开步子,大跨步地奔跑起来。大人挑着铁桶快速奔跑,身边响起久违的叮当声。

在云庄,秋天的雨水,唤做秋水,这是一个让人想来带着些微诗意的名字。

秋水终于来了,下得那么热闹。顽皮的小孩站在屋檐张着嘴,任秋水滴入嘴里。相比于夏季的雨水,秋水热烈着带着丝轻柔的忧伤。云庄的人望秋水的眼神里带着或深或浅的生命的味道。而夏季的雨水更像行走在繁忙路途中的人匆匆的步履。

一连几天甚至一个月的秋水,山一样绵延起伏着,时缓时急,时断时续。云庄中央那个有十亩地那么大的池塘就这样涨了起来,直至水漫过最高点,冲倒高高筑起的栅栏。食指大,巴掌大的鱼儿就这样通过这里游了出来,游进一旁的宽阔的水泥地上。而此时的水泥地上早已是半米深水的天涯。

安静沉稳的云庄在秋水里的漫溢下变得充满生气起来。如果说秋水来临前的云庄是内敛深邃的,那么此刻的云庄就是奔放热情纯真的,仿佛一个久经世事的老人偶尔那一抹纯真的笑。

远远地,三娃就看见一条鱼的影子晃出了深深的池塘,晃进了开阔的空地。十几个云庄的孩子盯着水的动静,偶尔草丛里啪啪的响声,便会引来一阵骚动与开怀的笑声。一条鱼,草鱼其他不知名的鱼儿成了云庄孩子追逐的对象。一天下来,有能耐的娃儿能逮到一水桶的鱼儿,或大或小。大的留着养起来,等日后清蒸。手指头那般大小的炸成油黄油黄的,给爹作喝酒的料儿。云庄的孩子看着爹喝一口老酒,夹一条炸的油黄油黄的鱼儿放进嘴里,心底想着,嘴上动着,更加有一股成就感。

胆大调皮的孩子尾追鱼至池塘边缘水深处,一心恋着快要到手的鱼,一不小心一个趔趄掉进了水深处,整个身子立刻没入水里,两只手左右拼命地拍打着,能水的大人小孩见了立刻跳入水中,不一会儿就把人救了上来。救上水的孩子呕吐着,口里掉出一条小鱼来,一旁的孩子见了,大笑不止。

最终还是有孩子掉入了水深处,不见了踪影,一天的打捞之后,才把人拉上来。孩子在水深处躺了一整天,秋水把他变成了一条雪白雪白的鱼。鱼吞吐着泡儿,只是不再有呼吸。

宽阔的空地上依然是水的泽国,整个云庄的孩子依然在水里追逐着,走了的孩子的气息依然游荡在他们四周。

此刻的秋水是神秘恐怖的,带着生命最原始的神秘。这种最原始的生命气息一直藏在云庄深处,它飘逸而出,很快就被内敛而深邃的云庄给吞没了。

年迈的老人望一眼离去的孩子的身体,怔怔地望了天一眼,而后双手缠绕着放在背后缓缓往回走,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秋水就这样在云庄人的若有所思里渐行渐远,却始终没有离开,它躲在某个偏僻的地方,等待着冬的来临。在云庄,冬季在空中纷飞的雪花,那是秋水的影子。云庄年迈的老人望着这一年一季的雪花,眼神里夹杂着一丝喜悦与藏匿的忧伤。像孩子一样在天空飘飞的雪花,让老人想起遥远的幼年,也让老人想起被秋天吞没在池塘深处的孩子。

怔怔望着窗外的老人还是被窗外的寒冷的雪花带走了,带到满是泥巴的山上,冬季变了形状的秋水把它裹得紧紧地,温暖而又厚重。而老人曾经睡过的床凳子被子被活着的家里人放入漫长的河流里,被不曾变样的秋水送到遥远的地方,那是另一种游牧。

站在墓地旁的孩子望着近处远处的雪花,默默无语。有一个深沉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告诉孩子雪终归要化的,重新变成水。就像人,终归要重归大地。只是,这样一个深沉的声音,很快就被深邃的云庄给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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