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梦
生于1959年10月,华东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上海市松江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理事、《松江报》办公室主任。
曾在省市级以上报刊发表三十多篇小说、散文等作品。最近几年,在上海市三大报上发表四十多篇通讯、消息。
淡薄的晨雾似一张柔白的纱幔,轻罩在飘满浮萍的烟波浩淼的湖面上。透过袅娜拂水的柳丝,隐约间,木桨翻舞,轻舟悠荡。和煦的春风送来阵阵快乐的歌声,歌声中伴奏着吉他那清越的旋律。湿润的空气清新、温馨,充溢着瑞香花浓烈的芬芳和红梅的幽香。一串串银铃般稚脆的笑声从儿童乐园里各种起伏回转的电动玩具上甩出来,撒向蓝蓝的天空……
我仿佛是经历了一个梦,一个既虚渺又恬美的梦……
“多可爱的孩子呀!”
我伸手在林燕的颈脖上拍了拍。我懂得她话中的意思。可我总在等。等什么呢?
一位阳光般的越南姑娘轻盈而来,与我对视而过;又一胸脯挺得高高的少女回顾了我们几次。
纵然是一样的美丽,但同样美丽的眸子里总还缺少那种令人无法描绘的、与众不同的东西。
在中越关系尚未恢复的1981年,我想方设法来到越南,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追寻那对明知已无法追寻的美丽眼睛,还是追忆那个既虚渺又恬美的梦……
阵地上怎么这样宁静,死寂般的。这难道是布满腥风血雨的战场?
硝烟已经散去,堑壕里滞留着浓重呛人的火药味和夹带着血腥的焦臭味。太阳收敛起了肆意的施威,西天开始呈现出一片金黄色。
——呵,夕阳!这么说已经整整两天半了,多么艰难多么漫长的两天半啊!
是前天中午吧?我们突击排在完成了艰苦的穿插任务的回归途中,与约一个连的正规越军遭遇,直厮杀到今天。
我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倚靠在土墙上。眼前散落着几段寸把长的血肉模糊的肠子,一条还连带着几块碎焦布的粘满尘土的血腿横躺在不远处的弹痕累累的断木棉树旁,血水渗进了干燥的泥土,留下了一摊湿沾的斑迹。
我又呕吐起来,第二次了。五脏搅蠕翻腾着,可除了干吐一无所有,两天滴水粒米未进了。奇怪的是,此刻并不感到饥饿,只是难忍的渴。我贪婪地舔去了眶中因呕吐而挤出的泪水,无可奈何地舔着干裂发痛的嘴唇。
副连长呢?常笑和“小青蛙”呢?人都到哪儿去了?我不免有一种恐慌感。就是有一个活的敌人也好啊。脑袋疼得要裂开来,我故意大声地不断叫唤,这样好像能减轻些伤痛。
记忆在慢慢恢复。
夜里的几次突围都没成功,至今天上午,阵地上只剩下我和副连长了。越军虽然也仅剩一个班的兵力,但竟也异常的顽强,死拖着我们不放,也许在等迟迟未见的援兵吧。他们嘴里用半通不熟的中国话狂叫着“你们被包围啰!”“快投降吧!”不要命地往上冲,想夺取附近的这块唯一的制高点,以迫使我们退入狭窄的谷底,处于被动挨打的危险局面。当然我们并不傻,只有坚守,或许倒还有生机。最后,残敌全压了上来,已逼到同志们趁战斗间隙仓促挖就的浅浅的堑壕边。眼看阵地就要失守,我咔地上了刺刀,准备一搏生死。此时猛听见一声吼叫,副连长倏地跳了出去,随之是震天的巨响,我也就一切都不知晓了……
这么说,我是被无情的枪弹偶尔遗漏了的幸存者,是活在一百几十个死人的中间。残酷的战场,可怕的坟茔。我的脊背不禁侵进了丝丝阴森森的凉意。
得离开这儿。我步履踉跄地移动着沉重的脚步,怎奈脑伤腹空,气力殆尽,没行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重又失去了知觉。
天空湛蓝湛蓝的,朵朵棉絮似的白云在悠悠地浮动,渐渐移进了一个异常绚烂的区域,上面立时抹上了道道橘黄色、橙红色、青莲色的光彩……
……沙沙的棕榈,茵茵的草地,绮丽的霞光下,平躺着两个悠闲的青年。
“林燕,你看,这晚霞真是太美了!”
“要是永远这样多好啊!你不要去当兵了,好吗?求求你了。”
“参军是我从小的理想,不如你也当兵去?女兵多神气啊!”
“我才不呢,又苦又危险,爸妈最宝贝我了,我要陪他们,然后——嫁个好老公!”她猛地侧身扑向我……
我缓缓地转动着头。啊!我大吃一惊,全身的血液顿觉凝滞了。一个越军女兵站在离我二十米处的敌方的阵地上正躬身在干着什么。
这不可能!是梦?是真的,是人,一个活生生的越南女兵!
自卫的本能催促我迅速地去摸枪,一股不知哪来的神奇力量促使我呼地跳了起来,刷地把枪口对准了她,步步逼近她。
她闻声转过身来,那脸上不知何故挂满了泪水,她的手上还拿着一把我们的军用短锹。我这才发现,在她的周围已新垒起了十几座坟堆……
我想喊“诺松空叶”(举起手来),可又显得有点多余。对,弄个俘虏回去倒也不错,还可有个交代,不然同志们准以为我是一个人逃回来的。
“离掉堆。”(跟我走)我沙哑着嗓子猛喝道。
怎么?竟无视一个中国士兵的威严!无视枪口!无视死亡!
自己是否能活着找到部队、回到祖国都存在问题,说不定在路上一个疏忽反让她把我给毙了。他们无故地在我边境蓄意寻衅闹事,挑起了战争,用我国援助的武器弹药来杀害我们的边民。就在这里,躺着我们一个排的战士!去他的优待俘虏吧!我热血奔涌,义愤填膺。这些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凶恶的豺狼。
我的食指慢慢地扣紧了冲锋枪的扳机……
无动于衷?俨如面对的是一个手拿玩具枪的孩子。她仍一动不动地伫立着,静观着我,仿若一尊雕像。
我并不想美化她,恰恰相反。可从她的身上我实实在在是找不出一丝狰狞丑恶的面部表情。
习习的山风吹拂着那一头随意零乱地披散在肩背的栗黑色长发,同志们认为可憎的越军军装在她的身上竟是那样的妥帖,显现出一种军人才会有的英姿和美,虽然袖口处挂破了一大块,裤子上沾着泥尘。
我又逼近一步。
她的眼睛……哦,是怎样的一双眸子啊!似两颗熠熠闪烁的星星镶嵌在蔚蓝的天空,似两汪清澈深邃的潭水蓄涵在万里草原。这星、这水不为浮云所变光游移,不为风石所起纹翻波,高不可攀,深不可测。
见鬼!这怎么是她!这不应该是她!她应该到爸爸妈妈身边去撒娇,她应该去公园与情人幽会,她应该是在明媚的校园、辉煌的舞台。而现在,她的生命就在我的弹指间。
她就会恐怖地大叫、发抖、退缩、狂逃,或者如前几仗中俘获的三个妖精一样,脱光衣服,用女性的****来诱惑我们,以求乞生命。
这倒好,我等待着。这样的话,她无论使用何种方法,都能激发起我对她的憎恶,摒弃她、蔑视她和心安理得地趁机结果她。
难道生命终止时的表情是这样的吗?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在她的眼里简直看不出有细微的感情外露,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恐惧、仇视、哀乞、绝望,更没有恶心的淫行。倒是我那既充满杀气又欲表怜悯的光波在暴露无遗地交替着射向她。
她姓什么、多大年岁、怎样被征的、卫生员还是报务员?……她的身上蕴藏着生活和青春的秘密,带着许许多多无法解开的且永远不能再解开的谜。
我这是怎么啦?
此时此地,我真希望能有剂灵药来把我的神经麻痹、理智搅乱、思想消除……
可我毕竟是一个人呐!
在战斗正酣的时候,见到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地倒下,胸中不禁喷涌着复仇的怒火,恨不得亲手用刀砍下敌人的脑袋,碎尸万段。可一旦当残杀过去,看到这满山满坡的尸体,我的心紧缩了、颤抖了,犹如梦初醒,一种被人世风雨尘埃掩埋去了的人人都有的本是纯洁无瑕的东西倏然在心中复活了。
她凝视着我,我也紧盯着她。我们互相对眸而望。
不知为什么,我的食指沉重得宛若吊着千斤的铁块,手指不由自主得松开了紧扣的扳机,掉转身默默地往山下走去。
砰!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响。
我一个急转身。
她双手捂着胸口向前跌冲了一下,又往后慢慢的不情愿地仰倒下去。
紧接着又是一阵胡乱的扫射。
朱国庆!他还活着!他刚参加战斗还未放一枪就负了重伤,想不到他的生命力竟如此的顽强,维持到现在。
我撒腿朝他们奔去。
近处的她,躺在地上,脸色显得比先前苍白了,小巧的嘴角因伤痛而在微微地抽搐。她看到了我,眼里又露出那种莫测的光,但没有刚才那么冷漠了。
我俯视着她,呆呆的,不知所措。
歇会儿,她软弱无力地抬起抖索的手,指着自己的前胸对我示意了一下,又握成手枪样指了指自己的头。暗红的血渗透了心口处的大片衣服。我的头又在发晕、发痛。得给她包扎。急救包空了?可我明明还有。啊,我忽然意识到了,摸了摸头,头上缠绕得非常整齐。莫非刚才……一个敌人?该为她干点什么。别无他法,我动手揭自个儿头上的绷带。她焦急地叫出了声,制止我。
去找找看吧。我摇摇晃晃地走回战壕。
崩塌的不成形的堑壕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战友们的遗体,各自仍保持和面挂着战斗时的姿势、表情。
孟铁军,这个平时只知蛮干的山东大汉,在一个端着刺刀的亡命徒跳进壕沟刺向他心窝的时候,他一不躲闪,二不阻挡,就连近旁的手榴弹都顾不得用,只靠一双手狠狠地卡着这个倒霉蛋的脖子。锋利的刺刀从孟铁军的后腰穿了出来,那双大手下是一张可怖的脸,两眼翻白,龇着的牙紧咬着外伸的灰紫的舌头……我又想吐。顾华的嘴好比在学越语那会儿为发不好“R”音而惩罚自己三刻钟时一样开张着。“小青蛙”仰偎在二班副的腹部,圆圆的胖脸上还挂着笑。笑什么呢?也许他已进入了“火星天”(但丁《神曲》中所叙述的第五重天,那里居住着为信仰而战死者的灵魂),假如他信教的话。
林圣红、李敏、陆建国……来自于五湖四海,同聚于集体连队,诀别于异邦他乡。
岁月呵,只在日历上翻过寥寥的几页,失去的却是那么多……昔日的战友,今日的鬼雄。我实不不忍心从他们身上去搜取,为一个……
朱国庆趴在掩体边,头耷拉在枪托上,呼吸困难而急促。我喘着粗气把他平放在地上,他微睁开眼。
我难以启齿,憋了好久,才指了指她的方向,暗示道:“有没有绷带?给……执行政策。”
他腾然撑起身子,随即用异乎寻常利索的动作,从腰间的急救包内抓出一团纱布掷在地上,然后扑地倒了下去。
我给他的伤口重新料理了一番,捡起纱布团,忙赶向她。
我笨手笨脚地解开了她的军外衣、衬衣……我看了她一眼,她也正望着我,失血过多的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羞怯,乃世间女子的共性。肌肤是那样的白嫩、柔滑。
子弹无情地穿进了乳房,给了她致命的一击。殷红的血还在随着她局促的呼吸从暗紫色的伤口里往外鼓涌,由高耸的乳峰朝周围雪白的肌体上溢淌。我跪着一手托住她的后腰背,一手在胸脯的伤口处缠绕包扎。她任凭着我的摆布。
什么东西?手枪!在她军衣的自制的内口袋里,有一支乌黑锃亮的小手枪。
她的嘴翕动起来,我把耳朵贴近她。有点越语的音韵,真遗憾,我在战训时学的几句不伦不类的越语已送掉了三分之一,余下的在此时也根本派不了用场。
她稍迟疑,又说:“谢谢你!”
很流利的汉语。我知道,他们很多人都会说中文。
“多静啊……就我们俩……”不知怎地,两朵野百合色的霞云又腾上了她的双颊,“好……帅!”
她的脸越来越苍白。忽然,黑褐色的瞳仁里洋溢着娇赧和期待,杏口犹豫不决地嗫嚅着:“冷……抱紧我……”
她在请求,或许这也是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请求。她有枪,有足够的时间。包扎算得了什么,这,又算得了什么。
玫瑰色的晚霞给四周绵绵的青山洒满了金辉。她那失血过多的脸反而显得越加的妩媚。阵地上静悄悄的,上空偶尔掠过几只急急归巢的鸟。
要是没有硝烟,没有流血,没有尸体……我慢慢地把她紧抱在我的胸口,又轻轻用手拭去她脸上的一点泥土。
她睁开眼羞涩地笑了。那眼睛里有孩童的稚气、青春的光焰、女性的柔性和对未来的希冀。
战争使我们变成了敌人,可我们毕竟同是血肉之躯,同是上帝的儿女!
如果不是在战场,那她也一定是个多情的姑娘、温柔的妻子、善良的母亲……
“要是……没有战争……多好啊!”
声音断断续续的愈来愈轻,越来越低。曾经那样水灵明亮的眸子暗淡了、泯灭了,闭上了她那迷人的深潭般亮星般的眼睛。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怨恨,安详而又平静,就像进入了一个甜柔、美妙的梦中……
我木然地望着她,久久的,怅然若失。而后我小心翼翼地扣上她的衣扣,拾起一片烧焦的橄榄叶轻盖在她的身上。
一朵异国的花凋谢了,在世间留下了永恒的美貌……
再回到朱国庆身边时,他也已经停止呼吸,倒在了敌人的枪弹下。
死人,我已见得太多啦!我只感到惋惜,为他惋惜,也为她惋惜。他应该亲手惩罚那个射杀他的罪犯,那些沾满中国军民鲜血的凶手们!她不应该生活在那个患有战争欲的由黩武者们操纵的国度里!
淡薄的晨雾似一张柔白的纱幔,轻罩在飘满浮萍的烟波浩淼的湖面上……
我朝林燕看了看,她竟头枕着我的肩胛睡着了。
她是什么都不会想的。这也难怪,她见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又能想些什么呢?她只需要一个温暖舒适的家,一个高大英俊的丈夫,一个漂亮健康的孩子……
我真羡慕她。我本也应像她一样,可我不能够。每当我置身于此种境地,我怎能忘记那流逝的岁月,那曾经发生在身边的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切!又怎能忘记那一双流星般消失了的眼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