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当我兴奋地将从前那段对秦月亮娓娓道来时,她就着一桌从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如是问。
“然后……”
秦月亮突然又举起手来将我打断:“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你麻溜地滚出去吧,本宫要就寝了。”
闻言,我跟被点了穴道似的,从一开始的沾沾自喜,到最后自床上一跃而起,咬牙切齿指着秦月亮一通数落。
“你、你……你知道对‘不说完会死’星人来说,你的这种行为有多么令人发指吗?作为一个成熟的人,作为一个成熟的女人,作为一个成熟又有道德,并且即将向媒体女王界靠拢的女人,你这样做有多么的不合适你清楚吗?”
我自作聪明地以为,态度凶狠一点儿,凶狠里又将秦月亮的地位抬高一点儿,对方就会心慈手软,可是秦月亮没有。她不但没有,反而直戳我伤口。
“还有什么好听的?根据什么乱七八糟剧的套路,一定是孤儿寡母在你们小镇难以生存,接着投奔N城的亲人,然后和你再没联系,直到今天。”
我明白,秦月亮是在侧面提醒我,尽管我把乔北方当小王子,但对乔北方来说,我顶多算他儿时遇见的小傻子,没什么特别。因为人一生会遇见很多个傻子,而我没能英勇到杀出重围,毕竟,他再也没有试图找过我。
片刻,我束手就擒地被秦月亮轰出房间,在关门声震得耳膜微响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大力地拍秦月亮的卧室门。
“不对,还是有不一样的啊。”
秦月亮一如既往不理会我的抽风,但不管她能不能听到,我很清楚,我和其他傻子有不一样的地方。
乔北方和他妈离开那天,我额头上的伤口刚好结痂,一辆黑色小轿车直接开到气象所大门。所有人都交头接耳看热闹,只有我故意躲在房间里假装温习,直到家里那扇旧窗花玻璃被人从外方敲响,我才用飞毛腿的速度奔去,中途撞倒了陶瓷水杯,却无暇顾及。
窗户打开,少年嫩生的眉眼印入眼帘。
当天,他也只对我说了三句话。
他隔着窗台,低眉踌躇了半会儿,抬眼问:“我要走了……我的书包呢?”
我顿时泄气,翻出他的书包,递还的时候用了大约半分钟,仿佛那是我唯一和他有联系的东西,但他想要回去。
当书包离视线越来越远,乔北方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说了当日的第二句话。
“这个、送给你。”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吞吞吐吐的乔北方,摊在他手心的,正是那副我老偷偷试戴的黑框眼镜,虽然只剩下了一小半。当日为了寻美美摔下斜坡,乔北方的眼镜被我生生压成两段。可在他离开的这天,他将其中的一部分送给了我,有种私定终身的即视感。
接着,他用比星尘还灿烂的眼凝望我,完完整整地叫我的名字,说了当日的第三句话。
“余笙,再见。”
再见。
我把这两个普通的字眼当作承诺,封存于心。所以,这才是我多年不能释怀的原因。那块残破却始终明亮的镜片,那句再见,是他给予我的勇气,去抵敌时光。
说来也巧。乔北方离开的同年,我爸在工地上替老板挡了从施工楼掉下来的一块板砖,因此受到赏识。自那,老板无论做什么工程,都二话不说地交给我爸带领的小团队,所以没两年,我家也小发达起来,从小镇迁居到了N城。
到了N城我还是没有乔北方的消息,就在我以为那次道别将是一生,他现在又以这样势不可挡的姿态,闯进我眼里。
做媒体的办公楼大多都在一个圈,我和秦月亮的公司挨得近,所以提早从宿舍里搬出来,一起租下小两居。N城的房价直冲云霄,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还没有经济来源,房租绝大部分都来自家里。每当我嚷嚷着社会没有想象中好混的时候,我爸已经能附庸风雅地对她说:“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但我私下不争气地想,在我有生之年应该都不会有带上皇冠的辉煌时刻了。因为距离方姐交任务已经过去两天,我还是没想好怎么去接触乔北方,让他答应接受专访。
到了第三天,当方姐的眼神落在脸上已经有锋利的迹象,我终于选择了最传统的一项,打电话。
事实证明,走出这一步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但生理现象上的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倒是一一上演了一把,结果我没能直接联系到乔北方,只联系到了他的助理,就是当日那个护送他离开的女孩子。
对方似乎很忙,声音一开始听起来特别公式化,在报上来意以后,她忽然在电话那头长长的哦了一声。
“您是前几日,问我们乔主管三个问题那姑娘吧?”
我面颊一热,平日连珠带炮的自己此时竟支支吾吾只知“啊”“嗯”。
不待思索怎么游说比较好,对方已经没打算再为难,扔下一句咨询后会主动回电话,接着礼貌地断了线,但我始终没等到那通电话。
第二天下午刚到公司,方姐正从办公室出来,经过我座位时敲了敲桌子。
“你给定一地儿,晚上副社与许氏主管吃饭,对方答应了我们的访谈。口味别太辣,环境雅致,人数大约在……”
我愣,当即也没顾上礼貌问:“可我没接到电话啊?”
方姐则用讳莫如深的眼光打量她良久,幽幽回:“真以为以你一个实习生的资历,人会让高层直接联系你?”
我顿时意识到自己还是太年轻,接着特别后悔选择了打电话的方式,如果我直接上门,兴许还能再见上他一面。
末了,我郁郁寡欢地在记事簿上敲打字。
“晚饭时间?”
“六点半。”
“人数?”
“总共五个,加上你。”
我大喜过望,导致敲键盘的手抖了好几下。
吃晚饭的地方是秦月亮推荐的,云南菜,为保证中途不出岔子,我集中两小时将工作做完,接着跑去餐厅选菜。从餐厅出来,头顶的热度还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没想到完成订位这件事情的成就感,竟比我单独跑完一条新闻更大呢!”
我兴奋至极地蹦跶着给秦月亮打电话,那头一嗤:“你现在是能单独跑完一条新闻的身份吗?”
“……”
我欲盖弥彰想要掩饰尴尬,抬头,发现对面就是N城最大的私人咖啡馆。
在星巴克开始烂大街的时候,是它支撑着秦月亮的精神消费,为此我还老鄙视对方矫情:“花双倍钱买更苦的咖啡,这不是作死吗?”
“苦瓜也苦,但它败火啊。”
我得承认,我不太能说赢秦月亮,所以只好丧权辱国回:“为报餐厅之恩,将亲自为您送去一杯特调冰咖啡。”
挂了电话,我站在咖啡馆对街眺望,这才注意到它的外形。全馆总共二楼,不规则菱形状,楼层挑高,圆形玻璃,一座一隔,感觉像是为了保障私密,却又任何人都能从外方瞥见里边的情形。
顺光穿过人行道,我沿着圆形玻璃走去,在离咖啡馆入口五步之遥时停了下来。让我停下来的原因是,我发现,有个男人,正坐在咖啡馆第五格座位上。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悠闲地翘着腿,仰躺在单人沙发上,视周围停下看他的姑娘如无物,手里只认真把玩着一个魔方。那手法娴熟快速得我几乎看不清楚,就算隔着玻璃,也恍惚能听见咔嚓不断的翻转声。
多年前的一些模糊情景,衬着此情此景,不断在脑子里交替,导致我跟中邪似地靠近,伸出手去,缓慢地将五根指头印在玻璃上,盯着魔方,和骨节分明的十指不转眼。
如果我稍微回神,应该能从镜子里发现此时的自己有多冒失。很明显,里面的人也这么觉得,所以他才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侧过头来,直直地盯着我。
就那一侧头,以及微妙的一眼,令先前萦绕在我心头的熟悉感更加强烈。
因光的折射,他打量人时眼里特别流光溢彩,让人浮想联翩。片刻,意识到那打量的目光越来越渗人,我终站直身,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隔着玻璃用嘴型说了一句sorry。不料,对方也起了身,西装九分裤,衬得他两条腿像没有出口的高速公路,令我控制不住地咽了一下唾沫,他却倏忽之间往后延伸了胳膊,就着手上的魔方,用力地朝着玻璃掷了过来。
那一声闷响,将我和店里的客人都吓得后退一步,整大片透明都因他这一举而发颤。
我惊吓难挡地压住心坎,对方却展颜一笑,学先前的我,抬手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缓缓说:“sorry。”
身体力行地教会我,什么叫“我捅你一刀再向你说对不起”。这种人一定不会有仇家,因为他有仇当场就报了。
总的来讲,一点小意外没能影响到我的心情,晚上六点半,乔北方与助理准时走进了餐厅。女助理打扮正式,反观他却是简便着装,挨着与副社和方姐握手,下巴泛着淡青。
“不好意思,最近特别忙,刚从实验室那边过来,随意了一点儿。”
我这才发现,乔北方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了生理上的成熟,可那轻描淡写的调子,却一点儿也没变。忙着矫情的我没及时发现乔北方的手已经伸到跟前,并准确握住了我的右手。因为这个姿势,他离得近了,恍若无人地问:“余笙?”
我猛抬头,喉咙一紧,副社却从中打断我两接下来的交流。
“两位是旧识?”
我在巨大的喜悦中回不过神,几欲开口,乔北方面色生风地对我笑了笑,抢先说话。
“上周余小姐帮了许氏大忙,事后打探了一下,得知是贵社员工,我们这次来也主要是向余小姐道谢,并问问看余小姐,有什么需要许氏效劳。”
好像哪儿对不上号,我下意识望向对面清俊不减的人,他正好扬了扬嘴角:“余小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我这才发现,乔北方的笑容一直是对陌生人的礼貌。那声声熟稔,只是事先准备的必要过场。他已彻彻底底,将我忘记。
那顿饭好在有方姐,气氛不算太坏,她谈起圈内乌龙眉飞色舞,一套又一套,最后不露痕迹地回到主题上:“我们《今事》的规模虽然无法媲美《N城日报》,但赢在实事求是。好比这次事件,乔主管最有发言权,所以采访交到我们手上,那就不单是完成任务的事儿。”
对待官方问题,乔北方的助理游刃有余,连连笑点头:“方组长办事,我们放心。”
此时说什么我都提不起兴致,要知道,被一个天才脑袋遗忘,真不是一句‘存在感薄弱’就能解释的事,所以我全程都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碗里那一小坨蓝莓山药泥,迟迟下不去口,直到对面的人再度说话。
“那么方组长是打算独立完成整个访谈,还是由谁辅助?”
不知乔北方为何突然出此言,方姐临危不乱,快速将疑惑隐下去,继续言笑晏晏:“多个人多份效率,自然看乔主管怎么方便怎么来。”
语毕,乔北方突然将头转向我:“余小姐对许氏药业了解几分?”
他突然发问,我一慌,一如当年在他面前发傻的模样,张口将事先做好的功课,没有重点地一股脑倒出来。
“许氏药业创立于2002年,是许氏旗下一家覆盖医药研发与制造分销的大型医药类上市公司,股票代码601XXX,目标是在五年内,与N城发展生物医药产业的龙头企业杜氏平分秋色。拥有研究院以及3家国家级技术中心和8家省市级技术中心,与国家药物所等建立了长期战略合作关系,已成功研发新药177种,申报六余项国家“重大新药创制”科技重大专项,生产涵盖化学制剂、生物制剂、中药和保健品、化学原料药等领域产品,有1000余个药品生产批文……”
我语速极快,犹如背诵课文一般,将所记得的信息和盘托出,直到坐乔北方旁边的女助理都忍不住捂嘴笑了笑,方姐正襟危坐,副社捂嘴轻咳,乔北方才忍俊不禁地将我打断。
“既然如此,我觉得余小姐是参与采访的不错人选。”
此言方出,方姐当机立断揽过我的肩膀:“您不说我也正有此意,恐怕社里也找不出比余声更适合的了。”
说完,按着肩头的手更下沉一分,我却管不了她是想对自己拔刀,还是想相助,每条神经接收到的信息都只有——这不会是最后一次见到乔北方。
许氏风波尚未完全过去,一顿饭间,乔北方接了好几个电话,没多久便站起身礼貌告别。
“实在不好意思,临时有重要的事情。”
他身形一动,我也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接触到方姐疑惑的眼神,我侧身对她说:“我去下洗手间。”
就此,我名正言顺地跟在了乔北方身后。
他已不再是小时模样,个子在短短十余年内快速拔高,却还是瘦,感觉从背后重推一把,他就可以孱弱地倒下,可此刻,仅仅只笼罩在他单薄的阴影之下,我竟觉得是大梦一场。
乔北方保持着通话,我在他后方徐徐缓行,和他不过一臂的距离,暗自搜索关于他的一切,直到他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清凉浅淡。
“一会儿到家,你乖。”
这犹如情人的软语,顷刻间掀起我心里一场狂风雨急,将我先前还揣着的满满期待,粉碎如落花满地。
当晚回到家时,秦月亮已经洗完澡,头发半干,微卷地搭在肩头,端着一杯我叫不出名字的速溶。今天实在没有和她交战的心情,我气若游丝摆摆手:“别理我。”
秦月亮扁扁嘴,扭腰摆臀离开:“谁稀罕理你似的。”接着是一阵干脆利落的关门声。
不对啊,按照剧情走向,秦月亮应该担当起闺蜜的职责,嘴硬心软地抱抱我说:“没关系,余笙,不管发生什么,我会一直陪着你。”
而现实是,我被无情地摔了门。
憋了一天的我此时战斗值飙升,以星火燎原之势,凶神恶煞地冲向了秦月亮的闺房。
卧室门没锁,刚拧开,还没来得及批判她的无情,她的冷漠,她的任性,却被一份A4纸劈头盖脸打上来。
秦月亮手里的咖啡还冒着蒸蒸热气,与那张刻意烟视媚行的脸缠绕在一起:“喏,余笙,我可以惯着你,也可以换了你,至于我是惯着你还是换了你,完全取决于你的态度。”
我迅速脑补了一副为父还债沦落到霸道总裁手里的画面,当即将那一沓类似契约的纸洋洋洒洒扔了满地。
“你能控制我的人,控制不了我高傲的灵魂!”
之前提过的,我这个人吧,没什么大优点,就视力特别好,所以当那一堆白色纸张翻飞,仅空中那么一眼,我已经眼尖地瞥见了三个字:乔北方。
世上最短的咒语,是你的名字。
毫无疑问,秦月亮最终控制了我的人,也成功控制了我高傲的灵魂。
捧着厚厚一叠,我盘腿坐在秦月亮的柔软大床上,一个字也不愿意漏掉,那些一直想不通的问题,也随着黑色字体迎刃而解。
原来十二年前,乔北方离开小镇的那年,出了一场车祸。
具体原因无从得知,但脑子似乎伤得特别严重,这或许能狗血地解释他为何将我忘得一干二净。肇事司机逃逸了,高昂的医药费让乔家雪上加霜,陈媛一下失去了丈夫,又再度面临失去儿子,心理压力明显特别大。接着资料中间断了一小部分,可根据后面的发展不难推断,陈媛在短时间内再嫁许氏董事长许江,必然与乔北方的医疗费用有关。
资料上方有陈媛和许江婚礼当天的照片,乔北方已经痊愈,以家属的身份在现场。他穿着得体的乳白色小西装,年少眉眼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那倨傲却必须不做声张的隐忍表情,在第一时间跃入眼帘。琴瑟和鸣的全家福没能让我感受到喜悦,反而令我陡地想起那个夜晚,以及那滴打得我透心凉的液体,如一只利爪,在心口不停地抓挠,招招见血。
由此,今日的一切都有迹可循。陈媛再嫁,乔北方顺理成章成为许江继子,也算许氏少当家。许江结发妻子因病早逝,膝下有一女,应该不是能应对大局的人物,所以这次许氏药业的医疗事故,都是乔北方出面应对记者。
所以,在轻舞飞扬的花季雨季,在我追寻着乔北方的脚步来到N城时,他已经去到异国读高中,上大学,超前修完所有课程,最终攻读医学硕士,回国。
所以,我是找不见他的。
穷极我当时的目光,最远距离不过是他在城南我在城北,以为飞越几座山一湖水,就能寻觅到关于对方的一丝半点音信,却不知这世界之大,足够我们悍然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