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到下午闹铃响,醒来才发现秦月亮给我发了短信,说资料落在了家里让我帮忙送去。我打车赶到她们报社已近下班时间,陆陆续续有人从大楼里进出。
在保安处登记的时候,我遇见了秦月亮的同事AMY,特别自来熟的姑娘,和她仅有过几面之缘,她看见我却主动迎了过来。寒暄几句后,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说:“回去好好安慰一下月亮,告诉她没关系,她能力那么强,就算不留在《日报》其他地方也会争着要的,不要太伤心了。”
我不自觉做了一个吞咽动作:“只是忘了一份资料,你们报社至于吗?”
AMY被我说得摸不着头脑,娇嗔着:“什么呀?你不知道啊?她在一篇稿子里把当事人名字写错了,没审核就下了印厂,现在得罪了我们社一个大赞助商,电话直接打到了领导那里,主任正在办公室发飙呢。哎,也不知道她最近怎么的,做事儿老恍惚,可能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我无心再听她扯下去,抬脚往电梯处走去。
社里果然是硝烟弥漫,大多人正收拾东西开溜避免被波及,主任办公室的窗帘没有完全拉上,虽然隔了厚厚一层玻璃,我听不见里面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只窥见秦月亮的背影,但我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气急败坏地将一沓资料摔到她身上,顿时白色遮住了我的眼睛。秦月亮微微侧脸躲避,却没有任何要还击的意思,我下意识往窗帘后边一缩,生怕她看见我。
我也不知为什么要躲避,这种时候,大概应该像十多年前那样,风风火火地为她抱不平,但是,我没有。因为长大后,我渐渐明白,有些人一生都会与骄傲随行,即便是表面上。
从报社出来的时候我心事重重,路上却接到乔北方的电话。
自打望城回来,我和乔北方几乎没有交集。听说许氏最近在开发一款新的药物,具体针对哪类型病症并未对外公布,不过当日乔北方一下飞机便匆匆去了公司,看起来应该是很重要的项目。
“喂?”
我因为他的主动造访而小心翼翼,乔北方语气有迟疑,他说:“余笙,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果然,许氏秘密研制的药物和许初颜的病有关,如果进展顺利,根治许初颜的间歇性渐冻症就不再是难事。并且药的初步成品已经出来,针剂配合食用药,尚有改善的地方,至于究竟需要改善哪里怎么改善,需要试用者。
“初颜的细胞组织和血型都十分罕见,在国内有血型记录并且匹配的仅有三位,其余两位集团已经试着联系,其中一位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已经去世,另一位已全家移民美国并且没有想要帮忙的意思,剩下的一个,是你。”
咖啡厅里,坐在我对面的乔北方逆着夏日最后一缕光做出如上陈述。
“你们怎么有我的资料?”
“联网显示你不久前住过院,抽过血。”
他指的应该是我和他初相遇那天,我晕倒在街上,秦月亮搞不好真拉我做了许多检查,怪不得当天醒来觉得手肘隐隐作痛。
“我们需要你每月固定时间服下药物并且配合针剂,半年后会提取你的细胞组织来观察变化。当然,许氏会给出非常可观的价格并和你签下人身保障协议,同意你随时可退出。虽然这个药全程都是我在研发和监管,可以确定百分百没大问题,不过这也算件大事儿,你有必要和家人商量一下。”
我眨了眨眼,出声打断面前那尽量想表现得客观的人:“如果我不信任你,怎会在第一面就冲动地吞了药。”
对面男子顿时千言万语哽在喉中,他的眼神在炽热的温度里依旧清凉沁人,在我以为他要发出类似谢谢的音节时,他却什么都没再说,却不再是不近人情的姿态。
在这应该你侬我侬眼神交流的当头,我忽然想起了秦月亮。她曾说:“爱的能量是守恒的,犯贱也是哟。”这句话看来有一定道理,要不然怎么连吃药这种事,我也含笑践之。
事后,乔北方开车送我去医院缴费,却碰见秦母和一个大妈在走廊上大打出手,两人嘴里骂骂咧咧。
“对!我女儿不好!你女儿是大记者有能耐!她这么有能耐怎么还不管你那不成器的瘸儿子呢?那么有能耐还让你和我们这些市井小民挤在一个房间做什么呢?”
“那也比你女儿好!你女儿成天浓妆艳抹不知道在哪条街……”
我赶紧冲上前去劝架,结果冲突间被那大妈抓掉一撮头发,加上那大妈的女儿加入了战斗,所以最后也就变成了我和秦月亮她妈同仇敌忾。
她妈:“我们家女儿就是比你女儿强怎么啦?”
我:“我们家月亮就是比你女儿强怎么啦?”
直到乔北方惨白着脸与医护人员一起将我们拉开。
我承认,这一架我已经等得太久。我将在办公室里不能为秦月亮报的仇,统统转移到这里。并且为了不给她丢份儿,我喘着粗气自掏腰包扔出一张卡到不远处的柜台上,耀武扬威跟大爷似的:“阿姨,月亮特意让我来给您调房间呢,说一个房间这人多得空气都不流通,别把您给闷坏了。”
秦月亮她妈特别会顺杆爬,那头发上一秒被扯得向天炸起,后一秒便眉开眼笑,朝着大妈一个冷眼:“我说什么来着。”
待闹剧散场,离开医院经过宣传栏橱窗时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狼狈,乔北方则默不作声地跟在我旁边。
我停下脚步,忍不住扑哧出声企图化解尴尬:“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乔北方也停下步子,他微微侧身,弯腰,与我平视:“余笙,你还是这样。”
余笙,你还是这样。
男子反常的叙述令我的神经都打上疙瘩。
“我、我怎么样了?”
他正身,熟稔地摸摸我的发顶,笑道:“没什么,最近常做梦,梦见小时候你为小伙伴打架。虽然你老不正过脸来,但那张牙舞爪的样子我身边估计再没有第二个女生。”
我压抑不住内心升腾的喜悦:“所以是梦见我了吗?”
他眉毛轻扬:“梦见你很稀奇吗?”
究竟稀奇与否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只有你才能将‘张牙舞爪’说得我春心荡漾。
回公寓的路上,乔北方让我再好好考虑他的提议,被喜悦冲昏头的我当机立断答:“我接受,反正你说没大问题嘛,我这也算是为公益事业做贡献。你们这个药要是研究出来上市了,也能造福很多病人。”
看起来似乎没有理由再置喙,他抿唇片刻又启:“那么除合约之外,你私下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可以告诉我,我也会尽力而为的。”
他的话让我想起秦月亮遇见的麻烦,要是她最近能挖到什么大线索应该可以将功补过不至于走人。本来话已到嘴边,可在面对乔北方的时候,我死活开不了口。
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是宁愿欠全世界,也不愿亏欠他一分一毫。
当晚,秦月亮回到公寓后果然什么也没告诉我,还带回许多零食,并让我对她歌功颂德。我没有若无其事面对她的演技,索性称累说要去睡觉。大约一小时后,轻手轻脚出来,发现我存的有招聘信息的报纸统统被她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的门并未锁紧,从缝隙里望进去,昏黄台灯下的那张面庞依旧精致,仿佛下秒就要回过头来给我一个白眼,可她最终也没有,她的注意力统统在那黑白相间的油墨纸上。间歇,她一把将勾画的铅笔扔在办公桌上,情绪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杂乱无章。而那支铅笔滚落到桌角,挨着那个颜色块面都奇形怪状的魔方。
我和秦月亮在她的房间里一起把玩过,后来一直忘了拿回。而此时,它能让我想起的只有一个人。
“曾经有一个彻底远离你的机会放在我面前,我没有好好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会对当时的自己说,眼睛别瞎转悠。”
在很后的后来,我如是对杜见襄讲,他却压根儿不放在心上,反而讽刺我:“你还以为自己会暴富呢,但是,你没有。”
总之,当时欲解救秦月亮于水火的我,在搜寻完身边所有可以帮忙的人选并一一排除后,向杜见襄举了白旗。
给杜见襄去电话的时候是晚上十一点,他似乎已经睡着了,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我说我是余笙,他说他还来世呢,那嗓子哑得惨绝人寰,好像生病了的样子。我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说他哪里都舒服,见聊不出一个所以然,我当机立断挂了电话,回房间准备睡觉,却无法入眠。
“他要是死在家里,警察发现最后一个通话记录是我,会不会有见死不救的嫌疑啊?”
翻来覆去自言自语一番,我爬起来用手机查百度:见死不救到底犯不犯罪。结果网上一溜的道德批判,搞得我良心难安,又尖着嗓子给他去了一个电话。
“喂?总经理吗?我是乔治啊你的助理。今天有一份紧急合同忘记给你了,明天合作方就得张罗签约,你看方便把地址告诉我我现在送过来吗……”
杜见襄果然烧糊涂了,根本没听出声音的区别,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便报出了小区和门牌号甚至是开门密码。
“进来把文件放桌上就行。”
他扔下这么一句后挂断电话,独留我盯着黑下去的屏幕恨恨叹气。
小区监管严密,夜深来访更是与屋主确认后才予以通行,好在杜见襄还有点儿意识,记得我先前打过的那通电话。我顺利摁下密码进门以后,发现屋子里灯火通明,一点也没有主人已就寝的迹象,典型的夜盲患者状。
公寓没有想象中的大,全是冷冰冰有棱角的家具和装修风格,唯一对我口味的是那个下沉式客厅。我在第一时间锁定了卧室的方向,推门而入时杜见襄似乎在做梦,睡得很不安稳,应该不是什么好梦,所以我毫不客气地使劲儿将他从梦里推醒。他睁开眼睛看见我的第一眼,露出了比做恶梦还惊悚的表情,甚至下意识扯了被子盖住自己。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原则,我选择忽视他眼里的惊恐,右手背探上其面颊,发现他果然是发烧了,再一探,发现热度很不寻常,眉头一皱。
“你烧成这样得去医院。”
杜见襄终于从震惊里回过了神,他打开我的手:“我不去医院。还有,对待病人动作应该深情一点,不要色情。”
我一口鲜血哽在喉咙,起身要走,身后人却迅速扼住我的手腕,将我往床前用力一拉。
根据偶像剧走向,此时我两应该在床上来个三百六十度翻滚,最后以他压在我上方互相含情脉脉对视而开始一个浪漫的夜晚。
但俗话说,苍天饶过谁?起码没有饶过我和杜见襄,所以他这用力拉的后果是,我一个猛虎下坐,他闪身不及,然后成功听见一声惨绝人寰的“啊!”和“噗!”
忘了说,杜见襄卧室里的是圆形水床,所以前一声惨叫来自我身下的人,后面则是他家床喷薄而出的声音,整个房间顿时只听见哗啦啦……
因卧室发大水,又已夜深,没现成的保洁人员,杜见襄只能自己打扫房间。虽然我提出要祝他一臂之力,却被他断然拒绝。
“你放过我吧,自从你在我的生活中出现后,我觉得日子比我读的那一年高中都还漫长。”
我眨眨眼,问:“你居然只花了一年时间读高中?”
找不到重点的我让杜见襄很心累,他那张英俊的脸此时怒到扭曲,一手拄拖把一手指着我骂:“余笙!你说说你整天能干嘛?啊?能干嘛?你除了给自己和别人闯一大堆祸还没办法收拾烂摊子以外你还能做甚?”
男子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下一秒他可能将我踢出公寓,而我正好想起自己是来求帮忙的,所以当即狗腿地就着擦水的姿势,跪在地上给他戴高帽。
“二少,你说得对。可退一万步说,我结交贵人的能力还是一等一吧?你看,你认识的我集闯祸制造事故于一身的人,而我认识的你却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
结果我还没夸完,杜见襄已拄着拖把,被我夸晕在了地上。
白花花灯光下,他有致的眉目紧紧皱成一团,喉结没有规律地作者吞咽动作,身体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颤,我这才恍然记起他还生着病,反应过来后慌忙打开手机想求助,然后在最近通话记录上边瞥见第一个名字,乔北方。
“你先别急,我们住的地方离得不远,现在的交通状况我应该能在十分钟内赶到。为了节省时间,你现在想办法将他扶进电梯下楼,楼下等。”
听他镇定地发号施令我的慌乱有所平复,挂断电话后便伸出手去扶杜见襄。
杜见襄虽然偏瘦,可那一米八的个子也不是说来玩玩,我试了好几次,最后扒着旁边的衣橱借力,才将半昏迷状态的他扶起来。好在一出门便遇见电梯在这层楼停住,我咬紧牙根用拖的方式将他拉进了电梯。
下楼以后乔北方还没赶到,已是夏天,大雨说来就来,将城市的夜景凌乱分割。我出来得匆忙,穿的短袖,有些冷。杜见襄应该也是,模糊地呻吟着往我身后缩了缩。怕他再冻着病情加重,我心一横眼一闭,整个人贴上去抱住了他,试图用自己的温度为他取暖。电视剧没有骗我的是,人体的温度果然比任何外套加温都快,因为杜见襄在被我抱住以后,彻底安静。
乔北方到来后,为了不耽误治疗,他将杜见襄送到了最近的医院,因为不是常去的那家,所以杜二公子住院的消息在短短一小时内不胫而走,记者将医院围个水泄不通。
杜丰与杜见修同一时间抵达,杜丰率先去了病房询问情况,杜见修留下来应付媒体。那是我第一次与杜见修正面交锋,他眼眉之间和杜见襄有神似,身上却带着对方没有的戾气,那一身黑色长风衣更衬得他生人勿近。我还没来得及怪他设计将我和杜见襄锁在酒店里,他倒先用眼神巡梭我良久,若不是有记者蜂涌上来,那持久力和穿透力估计真能在我身上凿一个洞。
“这位小姐就是发现二少晕倒在家里的人吗?请问和二少是什么关系呢?之前杜家和许家联姻的事情似乎没有了下文,难道是因为这位小姐的介入?”
杜见修面不改色,明明是贬低我的字句说出来却那么顺理成章:“别为难这位小姐,她绝对是大家见过一次不会再见到第二次的人,今天一切纯属巧合。”
搞得我不知该感谢他为我解围,还是该讨伐他那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
我猫着腰企图离开是非之地,突然有人在人群中喊了那么一句:“她看起来怎么如此面熟?半年前许氏医疗事故之际,也是她站出来为许氏洗白的吧?”
这一喊,现场彻底炸开了锅,原先涌向杜见修的人因为保镖的阻拦,最后都将矛头对向了我。杜见襄的病房在顶层被封锁起来,我们在楼下,医院走廊就这么大,我频频往后退也避之不及,人生中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惧怕记者的身份,正懊悔自己干嘛来管杜见襄的闲事,慌乱之中落进一个人的怀里,抬头看见乔北方。
乔北方冷眼似雪的样子我见过太多次,不同的是,以前他的冰冷姿态都是对我,而我从未妄想有一天他会为了我对别人怒目相向。
“送杜先生来医院的是我,余小姐只是陪同,谁再继续上前一步,我保留追究整家报社的权利。”
语毕,他不急不缓地虚揽着我,越过重重人海。这短短的数十步,却让我莫名惧怕起来。
我怕,怕前路再没机会和他这样携手一起,那他今日卷起的万尺浪,该如何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