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栋见盛生贵上了轿子,随着三先生的轿队车马去了四红楼,便一闪身进了四菊子的屋子。四菊子插上门闩说:没人看见吧?国栋说:那群****的全去四红楼喝花酒了,得有几个时辰。四菊子勾住国栋的脖子就往自己的床上拉,眨巴眼的工夫俩人就赤条成一团。国栋亲着四菊子的****说:你身上好香!四菊子说:我觉得今天就是机会。我一见你跟着金掌柜这伙人来垦局,就给你把门留下了。我又梳头又擦身,还用了香胰子,身上哪儿都是香喷喷的。你好好闻闻,香不香?国栋在四菊子身上亲吻着,啧巴着嘴说:好香,好香。连你那地方都是香香的!四菊子红涨着脸说:好长时间没见你那小人人了,我瞅瞅它变成甚样样了?活活想死我了,你这个小乖乖!瞧,它多大的脾气,黑紫紫的!别生气,让我好好亲亲你!四菊子把一头乌发盖住国栋的腿根,张大嘴巴轻轻咬住那一脸怒气的小人人,舌尖在小人人的脸上滑来颤去的。国栋伸出双手,揉捏着四菊子丰润的乳房,四菊子气越喘越粗,国栋一下子把小人人从四菊子的口中抽出,一下子钻入了四菊子的体内。他轻轻地晃颤着,四菊子呢喃着说:直往我心上走呢!那小人人一钻进去,就伸出小手手抓挠我的心,酥酥的,痒痒的,哎哟,难受死我了!国栋也不说话,闭着眼缓缓进入抽动着;四菊子伸出双手,在国栋的后背上不停地抚摸着。国栋渐渐呼啸了起来,四菊子禁不住呻吟并用嘴使劲咬住被头,发出哦哇哦哇的闷声呼号。她在国栋的猛烈撞击下,身躯渐渐地变瘫软了,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汪水,被国栋拍打得叭唧作响,泡沫四溅。忽然,一股热流直冲她的心肺,是那样的激越,那样的澎湃,那样的不管不顾,无遮无拦,就像呼啦啦一下拥入千军万马!四菊子叫了一声:我的亲妈呀,好活死个我了!国栋紧贴着她,还在她的体内播撒着热流,一股接着一股。国栋呼喘着说:我真想长在你这里面!四菊子闭着眼,感受着小人人那抽搐律动。渐渐变小,变弱,羞臊地从她体内退出。四菊子呻吟着说:它能变小变弱,我的活小人人!我的活小人人!让我好好瞅瞅它,咋会像孙猴子一样变来变去的?咋这么大的神通变化?哦,四菊子轻声地笑了起来:你像一只吃饱了的小鸡,躲在草丛丛里偷懒哩!国栋,你瞧这小人人多会照顾自己,舒坦地缩成团团,咋省得了?它多精,不愿意让我用手手碰它哩!我就碰你,就碰你,你这坏脾气的小人人!
四菊子伸出手,把那小人人轻轻托出草丛,手心里热融融的。那小人人在她手中轻轻晃颤着,膨胀着。四菊子说:它又醒了。你瞧,它在伸懒腰,打哈欠哩,这命根根!哦,是我不好,打扰你睡觉了。来,让我再亲亲你!好大的气性,人家赔礼还不行?咋又青头紫脸的了?国栋,它咋这样不听话,说恼就恼成这样哩!国栋说:它喜欢你,才这样哩!四菊子说:它真能认住我?国栋说:有几次远远地瞭见你。我又不敢靠近你,它就急得摇头晃脑,咋都收揽不住,通人性着哩!四菊子说:可怜死我这小人人了!快让它进来,让我好好滋润滋润狗儿的,把它养成个白胖大小子!国栋舒缓地把小人人送进了四菊子的体内,四菊子问:暖和不?国栋说:咋不暖和?就像浸在一盆热汤汤里打卟咚。四菊子说:你由着性子卟咚,说甚不能委屈了咱那可怜的小人人!国栋说:不委屈,不委屈,它狗儿的享大福哩!四菊子说:就让它享福,就让它享福!国栋越抽越疾,四菊子哼哼唧唧地说:咋就像带火的钻头,把肉一层一层地钻翻呢?哎哟,国栋,那股劲又来了,就像从脚趾缝里钻进来的。天爷,咋这么舒坦?咋这么美滋?咋这么好活?快,使劲抱紧我!国栋紧紧抱着她,四菊子娇喘喘地说:真好活!国栋说:唱山曲的唱绝了,难活不过人想人,好活不过人透人!四菊子说:好活难活咋都让咱俩碰上了?你知道我咋想你不?那比猫挖心还难活哩!她伏在国栋怀里抽泣开了,国栋轻轻地抚摸着她。国栋说:咱得想个长远办法。四菊子说:有甚办法?我现在就是死了,也算知足了!国栋说:咱还没好好活人哩,凭甚死!四菊子说:你知道我遭的甚罪不?你知道我每天受的甚刑法?国栋说:有人欺负你?四菊子流着泪说:盛家根本就没拿我当人哇!
盛家老毛驴把我收在房里做甚?是让那没的少掌柜拿木头不浪捅我这宝贝地方哇!天天往这里捅哇,我咋活?国栋好像被焦雷轰顶,面如金纸一般。四菊子说:你咋不吭气了?县大狱里有这刑法不?我这些年是咋熬的?国栋抱着四菊子直打颤,四菊子说:把你吓着了?国栋说:我心疼你哩!咋这些有钱有势的人家这么牲口?四菊子说:他们连牲口都不是哩!那木头家伙是往这里放的东西?咋敢想了?咋敢干了?国栋问:疼不?四菊子说:疼咋都能受住,我心里就是窝屈得慌。国栋咬牙咬得咯崩响,把四菊子拥紧了说:咱们得想个长远办法。四菊子说:这些年我能挺下来,就是有你这个大活人哇!国栋说:你遭这份罪,为甚不早告诉我?四菊子说:告诉你又能咋?还不是干揪心?国栋说:兴许我有甚好办法。黄秃子这驴日的,你咋不一刀把盛委员的头给割下来?!四菊子说:这都是命!没他这一刀,我咋认得你?我咋知道活脱脱的小人人是这样好!咱第一次在柳林里,我是头一次见这有血有肉的东西哩!国栋说:我也是头一回哩!四菊子又亲那小人人。小人人像害羞似的,直往草丛里缩。国栋说:它想歇喘一会儿哩。四菊子说:我知道它累了,我就想亲近亲近它。等那驴日的再用木头不浪祸害我,我就想着你的小人人!这小人人护着我的心窝窝哩!国栋说:好四菊子,你就别说了,好像有人拿烧红的针扎我的肺叶叶哩!他俩紧紧地抱在一起亲吻,好像都要把对方吸起来。国栋说:我咋也亲不够你哩!四菊子说:让我好好疼疼你!下次再亲你,还不知是甚日子哩!四菊子从头到脚贪婪地吮吸着国栋,国栋用手抚摸着四菊子的乳房,顷刻的时间,缩在草丛中的小人人先是探头探脑地抖动,后又大大摆地直立起来,闪着灼热,八面威风。四菊子轻轻抚摸着小人人的脸蛋说:亲死我了!咋瞅都是个活宝贝!国栋说:我这小人人就是勤快哩!四菊子问:它不会累着吧?国栋说:这狗儿的皮实着哩,就想钻进你肚肚里闹耍耍哩!四菊子说:那就让它进来红火吧!国栋说:你身子不累吧?四菊子说: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让你好好地红火我哩!国栋挺起身子说:那我又进去了!国栋这次疾如旋风,打着旋转在四菊子体内来回抽动。四菊子喊着叫着,身子扭曲转动着,就像接纳着一团团烧燃的生命火焰!这火焰,好像把四菊子身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都烧得膨胀透亮,四面张开,四菊子喊:快炸开吧!快炸开吧!国栋砰的一声在她体内爆裂了,她觉得自己化成了云翳,化成了水雾,融进了无穷无尽的汩汩暖流之中。
似乎是累了,他俩渐渐地静了下来,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怦怦心跳。国栋动了动身子,四菊子紧紧抱住他,像是怕国栋忽然失去似的。她把头埋在国栋的胸前,舌头在国栋黑痦子一样的****上滑来滑去,国栋爱怜地摩挲着她那红扑扑的脸蛋。四菊子忽然叹了口气,国栋柔声地问:咋了?四菊子闭着眼,两行清泪滴落在面颊上,国栋小心翼翼地为她拭去。四菊子抓住他的手说:多喒能像婆姨汉子一样放心地睡到亮红晌午呢?国栋说:咱们得想个长远的法子。要做就做长久的婆姨汉子。四菊子说:这事我一想就出汗哩!这些日子,一见你们在黄河岸上架起枪炮,我就像丢了魂似的,总怕你出了闪失。这揪心日子过得!三先生不领着革命党来黑界地面上打劫了吧?国栋说:咱也革命党了,他还打劫甚?!三先生瞅着挺高兴的,不会再动枪动炮了吧?四菊子说:不是说河曲人和革命党黑眼咱们的洋烟地?这洋烟再种下去,真敢把鬼招来呢!国栋说:谁说不是呢?家贼才引外鬼哩!四菊子说:不种洋烟不就太平了?国栋说:都说吸烟上瘾,种烟也能上瘾哩!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谁不爱?一顷地的粮食换不了一亩烟钱,该种甚,这不明摆着?四菊子说:世上钱眼有天大哩!人们忙来忙去,打来打去,还不是钱老爷催的!他盛家这么不人性,还不是钱造的孽!国栋说:我非得想个法,把这混蛋人家整治趴下!四菊子说:要是让他们嗅出蛛丝马迹来,我就把你带害了!国栋说:我才不伸脖让他们砍哩!四菊子说:我是死活跟你在一起了!国栋亲亲她说:我就是要你这句话,你让我好好合计合计。四菊子说:我瞪大眼盼着!
国栋说: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四菊子说:走哇,每回回都好像有狗在后面撵着。你在这,我提心吊胆;你不在,我没着没落。国栋,咱甚时才算一站呢?国栋亲亲她的脑门说:你放心,我是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了!到时,该咋就是个咋!四菊子伏在他怀中说:男人有主意好着哩!国栋说:这我知道,男人没主意受一辈子穷,女人没主意灌一肚子。四菊子说:我就愿意做你一辈子甚主意也没有的女人。整天让你没完没了地****红火我。到时,我给你养下一大串小子女子,炕上地下爬一片。咱俩就像老猴子领着一大群小猴子。四菊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他俩穿好衣服,四菊子又把床收拾平整。国栋难舍地说:我走哇!四菊子说:你等等,我给你先去外边嘹哨嘹哨。四菊子亲了国栋一下,轻轻拉开门闩,又慢慢拉门,门轴吱响了一下,四菊子吓得住了手。国栋说:不咋吧?四菊子说:对过周大先生可滴溜溜坏哩!****的觉又轻,听见门轴吱保准起坏心!国栋说:那咋办?四菊子舀来一瓢水,轻轻地往门轴上倒了一些,稍等了一会儿才慢慢拉门,门悄无声地开了。四菊子把头探出去左右观望了一阵,才拉了拉国栋的衣襟。
国栋赤着脚,两只鞋别在后腰上,弯着腰溜了出去。万籁俱寂,黄河湾似乎也在沉沉睡去。国栋吞吸着夜风,使劲嗅着那湿润润甜丝丝的土腥气。他抬头瞅瞅满天灿烂星汉,都像是四菊子那感伤的大眼睛,一种难言的酸凄萦绕在国栋的心头。国栋伫立在沉沉暗夜中想:我也是堂堂五尺高的庄户汉子,再也不能过门轴浇水赤脚走路的藏猫猫日子!人活一世,咋也不能太委屈自己。还有四菊子,整天受那份刑法,他想都不敢想四菊子受屈辱的样子。
他跟在金老万后面踢踏地走着,牙关不时地咬得咯咯崩崩。金老万说:你这后生,干咬牙做甚呢?国栋闷声地说:牙痒。金老万说:我瞅你后生敢出轨哩!国栋说:出就出哇!金老万说:你就不想想,你大你娘咋拉扯你成人的?人活着,不能是光为了自己的那颗!国栋说:我咋了?金老万说:你咋你自己清楚!国栋说:这平白无故的,我真是挨上了!
金老万说:你狗儿沙锅煮驴头,就剩下一张硬嘴巴了!瞧这日子过的!没一个让娘老子省心的!抽大烟的抽大烟,闹革命的闹革命,你狗儿的更实惠,提着脑壳壳走花道!国栋说:你愿说甚就说甚吧!金老万说:我不是把你看成自个的娃?国栋说:老掌柜,我甚事也没做下,你就放宽心吧!金老万说:我宽甚心?我还不知道个这!人一踩上花道,十句话里筛不出一句真话!国栋说:那我就无甚可说了。金老万说:真要是为难住,我老汉说不上能帮衬你一把。国栋感动了一下,就想把和四菊子的事说开了,话都到了舌尖,他又咽了回去。他怕传到了娘老子的耳朵里,让他们跟着提心吊胆受惊吓。
三先生在四红楼住了两天,带着一身浓郁的脂粉气回了河曲。两岸的兵马都撤了回去,共和带来的骚动渐渐淡了下来,黑界地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金老万又开始倚着墙根晒太阳,享受庄户日子那份宁静。国栋吃饱了饭就练拳脚,瘦伶伶的鹏举也跟着练,这是金老万的禁烟措施。金老万说:让狗儿的练!练得他爬都爬不起,就不想那一口了。国栋就逼着鹏举练武艺,鹏举一面练,一面日大入娘地骂糊涂街,烟瘾一发作,金老万就让人用绳子把他捆绑起来。把绑成粽子的鹏举往墙角一扔,任他犯瘾。劲一缓过来,国栋就把他踢起来,接着操练。
练了一段时间,鹏举的小青脸上渐渐泛出了红色,吃饭也多少有了胃口。金老万说:这世上没有戒不了的东西。国栋,你说说,有甚戒不了的?国栋说:还是老掌柜的办法好。金老万说:他再缓几天,有了些气力,你就带他去窑上脱坯背砖。天天出死力气,出透汗,就把身上的毒气逼了出来。国栋说:鹏举兄弟年龄还小,身子骨又娇嫩,怕是吃不消。金老万说:不咋,不咋!十三四的庄户娃,按说都能养家口了。鹏举说:大,你把我杀了算了!金老万说:杀了你咋办?这几百顷好地全靠你务育哩!这么大的家业,没个铁身子骨咋行?国栋说:你大是为你好哩!到了晚上,就把鹏举手脚捆住,扔在炕上。鹏举干嚎着,在炕上滚来滚去,金老万连看都不去看他一眼。鹏举娘说:你要把娃折磨死哩!金老万冲她的脸狠啐一口说:把你的伊嘴闭上!鹏举娘也就不敢再吭气,眼瞅着宝贝儿子被捆来绑去的。金老万说:人一染上烟瘾,连好牲口都不是哩!你不发着狠整治狗儿的,他狗儿就把你整治得家败人亡!你死我活呢!
在这个问题上,金老万心狠眼亮,一招一式非常有板眼。他认为和泥脱坯、背砖出窑最能磨炼人,在这种地方受几年罪,得到的好处能管几辈辈。他想:大户人家想保住家业不?那就不要把子弟往学堂送,就往砖窑上赶。这地方养人哩!于是,鹏举就被金老万赶到了砖窑上。天一亮,国栋就拿细麻绳把鹏举牵到砖窑上。金老万怕鹏举人小搬不动联五的坯模子,特意让匠人为鹏举制作了联三的坯模子,规定他每天脱两千砖坯。就是累散了架,也不许国栋和窑上的壮工帮他一手指头。饭食就是窑上壮工的饭食,喝水就是窑坑积下的地表水、雨水。愿把水面上的树叶子、小红虫拨拉开就拨拉开,不愿拨拉你就稠糊糊地往肚里灌。对此,金老万表现得碗大汤宽,十分大度。
收工时,金老万就从家里踱过来,一五一十地数砖坯,哪怕是差一块鹏举也得补上。鹏举不补他就打,一直打到补上为止。渐渐地,鹏举睡着了能把绳子解开了,改掉了抓挖炕皮头撞墙的毛病。鹏举娘见儿子有了人样欢喜得不行,冲金老万说:娃的罪受得差不了吧?金老万说,早着哩!他又给鹏举加坯数,非得赶上五大三粗壮工做的活路。于是,鹏举开始端联五的坯模子,每天泥一身,水一身,除了累就是饿,谷米山药蛋捞饭一吃就是四五碗,看见炕头比见了娘都亲,头沾枕头就像死去一般,早上还得让国栋提拎着耳朵揪起来。国栋请示金老万:鹏举兄弟这阵子安生多了,不必用绳子捆着上下工了吧?金老万说:咋不用?我思谋着咋也得把他捆到娶上了婆姨。国栋说:那不还得五几年?金老万说:至少得五几年。这毛病,不好去根!你现在可怜他,他到时不可怜你!说把家败了就败了!这狗儿的,不是东西着哩!
这天收工,又是好明的月亮地。国栋像牵驴一样牵着疲惫不堪的鹏举往家走,快到金家大院门口时碰上了王大爪子。王大爪子说:我等了你一个时辰了。国栋问:有甚事?王大爪子说:二女子捎话让你回家看看哩!国栋问:我家咋了?王大爪子说:不咋!说是国贤兄弟回到家了。他和金子小姐一块儿回来的,都不再回河曲学堂了。国栋说:咋了?王大爪子说:我也闹不机密。老掌柜挺高兴的,杀了一只栈羊,正在锅里泛花呢!鹏举说:好长时间不吃羊肉了,没把人馋死!国栋把绳头交给王大爪子说:你把狗儿的牵回去,亲手交给老掌柜,我回家里看看去。鹏举说:你不吃羊肉了?栈羊肥哩!国栋说:你多吃一些吧,明天还得出死力气哩。国栋回到家,见一家子人正围着国贤有说有笑的。国贤穿着中师学堂发的立领黑学生制服,显得文文静静,腼腼腆腆的。见到国栋只说了句:哥,你回来了。国栋说:你咋不提前打个讯,我好接你去。二女子说:国贤哥和金子一块儿来共和小学教书了,是三先生派回来的。国栋说:那太好了。赵良说:咱家也出了个教书先生了。这是修好修来的。小姐说:这日子眼瞅着火爆!就是国梁蹲在地上,闷头磨着一把锛斧,甚话也不说。赵良说他:就是个死受的命!二女子说:国梁哥把咱家的烟地务育得多好,烟保准比别人家收得多。
赵良问国贤:河曲地面的革命党不来祸害这烟地了吧?国栋说:他们敢!不把****们的脑浆子打出来!国贤说:我看这烟地早晚是黑界地的害!国民政府不会瞅着烟毒泛滥!赵良说:不让种大烟,会有好日子过?国贤说:这好日子不安稳哩!虽说朝廷垮了,可革命还未成功,各路军阀都在争夺革命果实,还在动枪动炮哩。小姐说:天老爷,这不又要天下大乱?国贤说:三先生带领我们打下的胜利果实,也被军阀抢了去。赵良说:三先生不坐河曲衙门了?国贤说:三先生现在专司教育。赵良说:那不又闹回去了?国贤说:三先生说革命形势十分复杂。赵良说:甚革命?革甚命?革来革去就是祸害老百姓!
国贤,你在河曲做甚,大管不上,可你回到了家门口,我就要说你,安心教你的书,庄户娃上学不容易!国贤说:我何尝不想安心教书?现在一时也给你们说不清楚,反正我教好书就是了!小姐说:人还是本分些好。听说,金子一个女孩儿家,也在街上冲冲杀杀?国贤皱起眉头说:那是闹革命!赵良说:四红楼那群****才在街上闹革命呢!你们知书识理,咋和这伙人在一起搅****?国贤不高兴地说:大,你这是在说甚呢?我不是早给你讲过,革命形势十分复杂!懂吗?复杂!
最早体会到革命形势十分复杂的是三先生。三先生打下了河曲县衙,又共和了黑界地,可袁大总统委任的山西都统,一直没有承认三先生的升堂断案位置。三先生又托太原的同党活动,又连给山西都统发电,表示拥戴共和的决心,可仅仅收到山西都统书案处一份要求其协助维持地方治安的回电。同党们捎信来,说此电报还费了不少周折,还是多处打点来的。暗示都统和同盟会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劝三先生不要太天真书生意气云云。
三先生虽堕五里雾中,但仍不放弃革命果实,勤勉共和事业,以革命的名义继续发号施令。而迟迟不见委任,心中难免惴惴不安,怕成了山大王,乱党叛逆。三先生当了多年乱党,深知乱党不是人过的日子,像猪羊一般,说拖出去砍你的头,用不着和你商量。三先生不求别的,只求有一个名分,就是当姨太太小老婆也行。三先生给都统发电,情切切云:余维持地面月余,颇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难展报国壮志,难施共和大政……山西都统看他这么难,就体恤了他一下,正式委了三先生一个河曲学办的差。三先生接委,差点没背过气去。不久,新委的河曲县执事走马上任来了,光马队就来了二百余匹,县衙外人喊马啸,三先生急忙下堂迎驾。
新到的赵执事是个黑胖子,走路罗圈腿,一看就是多年在马背上征战的赳赳武夫。三先生说:河曲学办恭迎赵执事。赵执事迎头给了三先生一马鞭,哈哈大笑说:你****的就是三先生?我把你的屎打出来!三先生面如金纸道:余致力共和多年,效忠革命,堪称反清斗土……赵执事说:革你奶奶的命!斗你姥姥钓屎!你这个毛学办,不把学生娃给我乖哄住,我立马把你拖在马尾巴上扫大街!哪个****的敢在我这一亩三分地里放革命的屁,我就割下他的头来当夜壶!你给我乖乖地哄学生娃去,滚得远远的!三先生想: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就是就地把我砍了,也不过是随地吐了口唾沫。他冲赵执事拱了拱手,便疾疾蹿出河曲衙门,赵执事在衙门大堂里大笑数声。
三先生被逐出衙门的消息不胫而走,国贤和金子结伴去看望这位恩师。三先生正躺在榻上抽大烟提神,见他们进来,又稳稳地吸了几口。双目炯炯有神,不像人们传言的那样狼狈不堪,国贤和金子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三先生对两个得意门生道:共和的果实被人窃走了。孙文先生正在南方酝酿讨袁,阎锡山同志率领的晋军被迫退据包头。我们是继续亡命呢?还是钻进那些窃国大盗的肚子里等待时机?国贤说:我听先生的教诲。金子说:我甚也不懂,先生说咋就咋。三先生道:真是好娃!我这些年没白栽培你们!你们不来,我还要去找你们,恰有重要的事情与你们商量。国贤涨红脸说:先生吩咐就是了。金子说:就是顶枪子儿也不怕,我是铁心革命了。
三先生说:以后革命在我这儿说说就行了,可不敢在街上吼,新来的执事要割头哩。国贤说:这不又跟过去一样样了?民国、共和不是白闹了?金子说:革命刚上劲,咋又不让了?三先生说:革命形势变得越来越复杂,非常复杂。你们懂了吗?国贤迷迷茫茫地点了点头。三先生说:知道复杂就好。我想让你们提前毕业,把你们派到黑界地的共和小学教书去。
金子说:我还想念中师呢。三先生说:黑界地这块地方很重要,我们得有自己的同志在那里工作。你们家都在黑界地,各方面条件都适合,不要推辞了吧?金子说:我怕教不好书。三先生说:遇见不懂不会的,多问问国贤就是了。他可是有名的高材生呢!国贤说:还不是先生的多年栽培。三先生说:除了教书,你们还要过问一下种洋烟收洋烟的事,一定是私下打听。金子,你家可是种烟大户哩。以后免不了给咱们的队伍收些烟,换一些好的武器。国栋说:我们留心就是了。
三先生说:革命形势太复杂,眼瞅着共和、民国了,我们的气反倒喘不匀了。金子说:一点也不痛快。不行再把他们打跑,咱们再打一次县衙。三先生说:师出无名哩!人家和大总统是一条线拴的蚂蚱,咱要和人家动刀枪,理就短下了。你们就安心教你们的书吧,瞅准机会再说话。
三先生给他们发了毕业证书,又去执事衙门办介绍。赵执事问:教书先生咋才月薪陆元,还不如一匹马的马料钱?三先生说:旧俸一直如此。赵执事说:再给教书先生们加点草料,翻上一番,看看他们还有甚屁放?别看他们嘴上道德文章挂着,肚里净是教唆学生娃娃闹事的坏水水。我给他们加料,他们不能给我捣乱吧?要是不识抬举,我就砍他几个!三先生对国贤和金子说:到底是民国体制了,你们都能挣到衙门帖式的俸禄了。
国贤金子拿了介绍,又去衙门领了三个月俸禄以及车马费、安家费,每人揣了六十多块大洋,兴高采烈地携伴回家去。
到了垦局衙门,胡老客验过他们的介绍,还说:金子小姐真是不得了,文武双全!国贤说:你在黄河两岸可出了名了!金子说:甭把我言传成甚青面獠牙模样哩!胡老客说:庄户人嘴里还能有甚好话?你瞧瞧咱这黑界地,学堂说办就办上了,连教书先生都配全了。
他又带国贤和金子去见盛生贵,说盛委员分管学堂的事。到了盛委员的办公室,只见了一把锁子,又去他家,见到了四菊子。四菊子拉着金子的手,欢喜地说:金子小姐都变成大姑娘了!还是教书先生,学堂就是出息人!金子向他介绍国贤:他是国栋的弟弟国贤,中师学堂的高材生。四菊子扑闪着大眼睛说:真好,真好。早就听人说过。她让国贤、金子、胡老客坐下。刚落座,盛生贵走了进来。
胡老客递上介绍信,又把国贤金子介绍了一番。盛生贵看完介绍信,皱着眉头说:共和小学只是一块牌子,甚都没眉目。你们是三先生派来的?国贤金子点了点头。盛生贵又打听三先生的情况,国贤谨慎地说了几句。盛生贵说:这位老兄台那股劲头过去了吧!读书人做了学问就行了,少干那些掉脑袋的事!过去衙门里行走的全是举人进士,现在是清一色的兵爷,这回老实了吧?
国贤问:不知盛委员关于学堂之事有何打算?盛生贵说:学堂之事原是给三先生看的,他倒叫开了真!既然你们来了,就把学堂办起来,也不失是一件好事!具体怎么办?得等杨夫人拿主导意见,她是校长,她应当知道怎样办学。国贤问:我们何时能见到杨校长?盛生贵说:杨夫人陪杨督办去准格尔旗王爷府会晤事宜去了,还得盘旋数日。你们不如先回家休息数日,待杨夫人回来,再议办学之事。国贤说:这样也好。胡老客说:你们的书籍、行李暂存在衙门,待办公和住宿地方确定下来,一并安顿。国贤说:那就有劳胡帖式了。胡老客说:这么点小事事,劳甚?临出门,四菊子拉着金子的手,难舍难分的。
送走了国贤和金子,盛生贵阴沉着脸对四菊子说:你少跟金家的小姐拉扯。别看人不大大,她是出了名的革命党!甚反叛事不敢做?!四菊子说:我没瞅见她办下甚伤天害理,让人家戳点脊梁骨的毛驴事。盛生贵气咻咻地说:你的嘴巴子倒硬起来了!四菊子说:我凭甚不硬?我又没办下亏天理的缺德事?!盛生贵说:好,好,你也厉害起来了!四菊子说:我这是人过的日子?我要是厉害,你敢拿木头不浪捅我?!盛生贵说:你咋不顾一点礼义廉耻,吼喊这事?四菊子冷笑道:真真是稀罕死我了!
第二天,赵良领着国贤去见金老万。国贤送上了从河曲县城带回的几样糕点,又给金老万鞠了躬。金老万咧着嘴巴对赵良说:这日子过得多快!眼瞅着狗娃子们一个个长成人了!咱们还有个不老的?!赵良说:可不是,我的眼睛都有点发花了。金老万说:花不花,四十八,你还有几年呢!你刚来黑界地面,还是毛头后生哩!现在娃娃们都蹿成人了!这黑界地面眼瞅着是他们的了!赵良说:这娃昨天晚上就要来看你,知恩着呢。金老万说:国贤一个月挣十六块光洋,钱虽不多,可这是皇粮哩!我那金子,一个小女女家,也是十二块光洋。咱们要是不种烟,这也算是大进项呢!赵良说:总算熬出来了!以后的日子净剩下红火了。金老万说:娃娃们都能成家了。赵良说:给这三个并肩大后生娶亲,我老汉苦还重哩!金老万说:把你那烟膏子多少卖点,娶几个媳妇有甚难?
赵良说:听胡帖式说,河曲县、王爷府、垦局正在联合成立烟局,要查禁销私烟的呢。这不是把咱们的财路断了?国贤说,早就听三先生讲,官家要控制洋烟的外销权。金老万说:还是贩烟利大。赵良说:咱也得想点办法,不能眼瞪着让官家把便宜占了去!金老万说:咱不卖给官家他还能犯抢?赵良说:哪朝哪代官家不是强盗?金老万说:你是说日后的光景不好过了?这改朝换代倒把庄户人的日子改换难下了。你们这些读书人闹这共和做甚?给庄户人掘墓坑?国贤说: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这洋烟不种也罢!这遍地生银,还有不招强盗的?赵良说:这娃书读糊涂了,不省得三多两少了。这些年,人们不就是靠烟亩活着?金老万说:娃说得也没错,理是这么个理,就是行不通。你不让庄户人种烟,他敢把你的头割下来!明知是火,蝶蛾子也往上扑,谁拦得住?你是读书人,以后少招惹种烟贩烟这些下作事,安心教你的书就是了!国贤诺诺地答应。
金老万说:你去找金子说话去吧,你们说得来!赵良说:他就是当成甚,也得听你老掌柜的教诲!国贤说:那我去看金子哇。金老万说:去哇,去哇。我和你大痛痛快快闲一阵,晌午饭给你们备下了。国贤说:谢谢老掌柜了。金老万说:瞧这娃多懂规矩,我瞅着就喜欢得慌。这么好的娃,咋会是革命党?还有我家那金子,也是革命党。这学堂咋了?赵良说:还不是三先生煽动的!学生娃娃家懂甚,还不是跟着巫婆学跳神?这回好了,你可以常教诲这些后生们了!金老万说:得让娃娃们知道,庄户人还有一套理。这套理,教书先生们讲不出来,老约翰主教也讲不出来,过去我常跟老约翰争论,说话老约翰死了几年了。金子那年才多大,眨巴眼的工夫,成了吃皇粮的教书女先生。
国贤去看金子,金子正在跟她娘生气。金子娘看见国贤,好像天上掉下来了救星,拍着两只胖手说:你来得正好!这死女子守着家不住,非要搬到学堂里,咋了?家里有鬼?国贤,你给评评理,没出阁的大闺女,有这么行事的不?金子说,你拉扯上国贤做甚?我不是早给你说了,我需要安静,需要看书!金子娘说:家里咋不安静?咋不能读书?你还想跑到外边去革命党哇!人们传你甚?说你光着身子在衙门口跑!金子赤了脸本想骂放牲口屁,但一考虑到自个儿的身份,便改口说:那是诬蔑革命!你当娘的,咋也跟着别人诬我?这家说甚我是不能待了。金子娘说:你不怕别人闲话,我还要脸呢?金子冷笑说:碍着你甚了?金子娘说:有这么跟娘说话的不?让你大给断断是谁的不是?金子说:娘,你就别管我了!这么吵吵嚷嚷不嫌烦得慌!国贤说:有话慢慢说,都心平气和的。金子娘说:我非得把你嫁出去,给你找个扳扳你革命脾气的男人!金子对国贤说:咱们走,我正想去你家找二女子说话哩!
国贤跟在气冲冲的金子后面说:你咋在家闹开革命了?跟老人斗气犯不上。金子说:你是不知道,我娘黑眼我,光想找个腌臭男人管我!国贤说:你是气糊涂了!金子说:我一点儿都不糊涂,要不是三先生把我派回来,我是打死也不回这黑界地!一群丧尽天良的大烟贩子!国贤说:还不是生活所迫!金子说:这大烟,把黑界地糟蹋成甚了?国贤说,我刚才还跟你大说不要种烟了,让你大把我训了一顿。对了,我得跟你大打个招呼,他还留我吃饭哩!
金子也去见过赵良,深深地鞠了一躬。赵良说:真是不敢当!国贤,让你娘杀个鸡,好好招待金子小姐。金老万说,杀甚鸡?又不是年节,别把娃娃家惯坏了。金子说:我娘不让我去学堂住,又吵又吼的。金老万说:你理她做甚?你是办大事情的!你放心住你的,我去给你娘说!金子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国贤对金子说:你大多开明。金子说:你娘更开通!
又等了几天,国贤和金子都有些着急了,垦局衙门才传过话来,让他们正式去报到。国贤和金子兴冲冲地去了,杨旺,盛生贵和玉兰在杨旺的客厅里等他们。杨旺说:早听说你们来了,今天才抽出空来见见你们。办教育是好事,本督办一定大力支持。玉兰说:你多批点银子就行了。杨旺说:我已经让盛委员安排了,银子不会太多,但总是有的。盛生贵说:垦局每年拨二百大洋学杂费,教书先生的俸禄是由河曲执事衙门专发,具体咋办得听杨夫人的。玉兰说:你们留下二百大洋就行了,快忙你们的事。我给他们说学堂的事。
杨旺退到了内室,盛生贵出了客厅,玉兰说:官老爷不在,咱们随便点。听说三先生派教书先生来,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你们呢!我一回来,就让他们把学堂收拾了出来,一个小四合院,挺安静呢!我这人好动不好静,我带你们看看学堂去!
玉兰带他俩去看共和小学,这学堂就在垦局衙门内,是一个小侧院,有一个月亮门。玉兰说:这原先是给家父留的局长官邸,谁知他辞官回京了,一直空闲着。我就忽发奇想,把它用来办学堂。我又让开了一个侧门,学生娃娃进出学堂就不碍衙门的事了。国贤说:杨校长想得就是周到。玉兰说:周到甚?我连校门都没进过,这一当校长真是憷得慌!小时,家父请了一位老秀才给我们办家学,读的全是背时的古董!咱们要办就办新学!金子说:杨校长就是有新思想,咱学校在杨校长的领导下,保准兴旺发达,教学相长。玉兰说:我早就想认识你这个女革命党!三先生夸你是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呢。金子说:我哪敢当。国贤说:共和小学这名字起得好,有浓郁的时代思想!玉兰说:我还怕人家说我赶时兴哩!要说这种洋烟,真把黑界地种开化了。金子说:咱们用教育开化学生,才是真正的立国之本!玉兰说:咱俩咋想到一样样了?我是不是也是女革命党?!金子说:现在河曲的执事大人又要办革命党哩!玉兰说:咱这是黑界地,不睬他那一套!
玉兰领他们看了教室、学生宿舍、大灶房,还指着一过道里的小门对金子说:那是专为你和女学生娃娃们留的茅厕。男娃娃们的茅厕开在了院外,别把学堂搞得臭气熏天的。金子说:杨校长办事真是心细。
玉兰说:再看看你们的卧房去。国贤的卧室在东耳房,金子的卧室在西耳房,当中是一个小客厅,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玉兰笑着说:金子小姐的房间宽敞一些,国贤不会怪我偏心眼儿吧?国贤说:哪会呢!玉兰说,你怪我也没办法,就这么个简陋条件,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金子说:多安静,我已经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国贤说:我挺知足,中师学堂的老师也没这么个条件。
玉兰撇撇嘴说:国贤给我说宽心话哩。小时候,我家请的教书先生,一人就占一个四合院呢!有石山、鱼池、花圃,教书先生住的地方不静,要闹脾气哩!要不我把禹锡先生的《陋室铭》涂鸦出来,送你们励志!国贤说:这还陋室?我得把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做警句哩!玉兰拍手笑道:你倒提醒了我,我正想给这房子起个名字哩,叫进退居怎么样?金子问:何言进退?国贤说:杨校长的意思是取进亦忧,退亦忧之意,何时之乐焉?玉兰说:正是,正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个进退,范仲淹老先生拳拳报国之心溢于言表!
金子说:杨校长古文底子真好!你就教古文吧!玉兰说:教书可是大事,我可不敢误人子弟!我这个校长还是为你们这些读书人筹筹款,跑跑腿,当当下手吧!金子说:杨校长咋也看不出是位官太太,就像是中师学堂的一个女学生!国贤,你说是不是?国贤笑微微地不语。玉兰一挑眉梢,眸子闪出光泽说:金子小姐是在逗我这个老太婆。金子说:天啊,你还是老太婆?!的确,玉兰打扮得比女学生还女学生。白衣,黑裙,还配着一双白布鞋,显得非常素雅。
国贤默默地想:真是人嘴如刀,这么个干净人儿,咋会是从粉头堆里钻出来的?粉头知道办教育当校长?粉头知道范仲淹、刘禹锡?玉兰问:国贤默思不语在想甚呢?国贤说:没想甚,我这人有时爱发呆。玉兰伸出尖尖手指冲他一点:你在敷衍我哩!你保准是在琢磨我,费心思,猜不透是不是?国贤红了脸说:我真是甚也没想。玉兰摆了摆手说:算了,我才不管你想甚呢!咱们学堂今天就算开张啦!你俩准备教案,我负责招生,一旬后咱们正式开学。金子说:杨校长,我多少担心生源。玉兰说:放心,放心,这事由我来办!
没过几天,学堂里开始来了学生,全是地保们捉小鸡一样捉来的。垦局给管片的地保们下了死命令,每片送二男一女三个学生,送不来的罚地保十两干烟。地保们对庄户人连哄带吓,又要罚烟又要收地,总算给学校送来了三十几个庄户娃。大的十三四,小的八九岁,乱乱哄哄跑了一院子。
玉兰又把街上铺面的掌柜们找来开会,让他们为学校捐银两捐实物。柴进文当场甩出一百块大洋,邱侉子的四红楼捐了五十块大洋,桂花的剃头铺免费为学生娃剪头一次。米铺捐了三十石谷米,染坊出了十匹黑布,给学生娃每人缝一套学生服。粉坊给了五百斤粉条,豆腐坊每旬送一板豆腐,给学生娃打牙祭。铁匠铺送了五副水桶,百货店送了五十盒牙粉五十块香胰子,银饰店制作五十枚共和小学的包银校徽。砖窑送了两万砖,由赵良负责找匠人盖茅厕一处。杂货铺送铁锅两只,碗筷五十副。金老万捐了两亩水地,供学校种些菜蔬。肉店捐了半爿猪,五十斤猪油。纸火店捐了十刀纸。酒坊的掌柜抓耳挠腮说:杨太太校长,我不能给学生娃捐烧酒喝吧?玉兰说:那你捐钱,学生娃的笔墨你包了。酒坊掌柜问:十块大洋够了不?玉兰说:你出二十块大洋吧!酒坊掌柜说:二十就二十,这是积功德哩!
见玉兰收揽来了这么多钱物,国贤由衷地说:杨校长就是办校有方!金子说:这街面上,谁不买杨校长的面子?玉兰说:这共和小学是咱黑界地的门面,有粉得往脸蛋子上搽!要办就往好里办,不能办成讨吃烂大店。办得不好,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正式开学前,玉兰又把专职和兼职老师召集在进退居议事。国贤讲了四年教学大纲和当年的进度安排,人们也没提出太大的意见。只是默里提出二年级时应增加生理卫生课并强调说:人类只有认识自己,才能发展自己。人们愈感深奥。然后老师们做了分工,玉兰自然是统全盘。国贤负责国语,写仿和学生纪律;金子负责算术、音乐、图画和照看女生起居;盛生贵负责操行;默里负责自然常识和英语口语;周大先生负责古文和兼办学校总务;王哨官口令喊得响,负责体育。金子私下对国贤说:这烂鼻头的家伙不会把学生吓着?国贤说:我上中师时体育课是刘鬼头兼着,哪个怕人?
金老万又把鹏举送了来,照样由国栋绑来绑去,早上交给国贤、金子,放学时由国栋绑回。鹏举是玉兰特批的一个走读生。金老万说:就得寒碜狗儿的。不绑着点,他记不住,而且,鹏举每天上下学路过砖窑时,还得脱五百块砖坯。
开了十几天课,玉兰忽然提出要举行开学典礼,杨旺笑她:半夜想起朝南睡,娃都养下了,又要拜花堂。玉兰说:这是露脸的事情,咋能放过?我咋忘了搞典礼?杨旺说:哄娃娃的事,交给教书先生糊弄就行了。烟局局长的官委一直办不下来,我心里乱得不行。我怕胡燕燕垒窝黄雀雀占,驴打江山马坐殿。听说河曲执事衙门,准旗王爷府里都有人去归化、太原的衙门里活动呢。玉兰说:咱不是捎过了两万大洋去?杨旺说:我怕打了水漂,这帮****的吃口更大。玉兰说:你就为这事犯愁?杨旺说:咱好不容易躲过了共和这一关,别栽在烟局上,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呢!
玉兰说:现在衙门里新派人物不少,真的假的吆喝着办教育。咱们就借着学堂的事,闹腾它一番。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光会种大烟,还会教化民众、文明生活。咱们给北京袁大总统的蒙藏局发电报,给归化、太原衙门发电报,给王爷府、河曲执事衙门发请柬,请他们参加共和小学的开学典礼。杨旺说:还有洋堂,黑界地面的所有洋堂一律请到。不就是花些银两?玉兰说:千金散去还复来,只要黑界地在咱手里,还愁白银子?杨旺说:夫人真是办大事的人!玉兰说:我还不是尽心尽意地辅佐老爷!杨旺拉着她的手连连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玉兰把开学典礼的时间定在阴历七月二十四,这天也正好是她的生日。离开学典礼的时间还有一个月,玉兰就领着一伙人忙乎上了。国贤负责起草电文,金子、周大先生忙着写请柬,三羊子还给拨过四匹快马,几名官兵马不停蹄地送请柬。教室赶着抹大白,又要打制新桌椅,学生们就由王哨官带着无休止地上体育,练习跑步排队,就像哄着一群羊。半个月头上,北京、归化、太原派员祝贺的电报到了玉兰的案头,玉兰更像挨抽的陀螺,忙得飞旋。客人准备下榻的四红楼,十天前就停止了营业,玉兰让她们拆洗被褥,去去脏气。又怕狼多肉少,姑娘不够用,又命胡老客去河曲县城找些头脸干净的粉头临时顶阵,胡老客欣然从命。
周大先生摇晃揉搓着写请柬写酸困的手腕子说,你狗儿办的是艳差。胡老客说:我是官费嫖粉头,挑筛着尝鲜。周大先生阴笑着说:全是他娘的烂桃!胡老客说:你狗儿的黑眼去吧!胡老客不负使命,三天头上乌黑着眼圈从河曲带回十几个粉头来。玉兰说:每人发她们一块香胰子,先咯咯吱吱洗几天。桂花又从这些粉头当中挑出六个顺眼的,教她们使用女儿红,变成处女的粉头们顿生在黑界地碰上高人之感。
俗话说远客先到,近客迟到。七月二十,北京蒙藏局的官员就由归化都统府的学督陪同乘官船到了五里垦局,晚上杨旺就在四红楼设宴;次日,太原统制府的学督就由三先生陪同住进了四红楼;二十二日,鄂尔多斯七旗王爷的轿马停在了四红楼门前;二十三日,三圣公洋堂、二十顷地洋堂、十二连城等洋堂的主教大人住进了默里的五里洋堂。所有随员、官兵、马弁、轿夫、车把式、扳船汉全住进了聚源号的车马大店,酒肉管够,烟管吸足。到了下午,还不见河曲县赵执事的车马,杨旺就有些着急。这赵执事虽不是高官,却有实权,尤其是他的马队,号称一千,说过河就是一眨眼儿的事。排山倒海,无人能挡得住。这赵执事牲口脾气又大,杨旺左思右想,还得再请一趟。这么多高官显贵压在手上,自己是片刻不得离开,只得派玉兰去河曲县城请赵执事。玉兰想:这次是羊羔子落虎口,咋就是咋了。
她上了轿,小轿一溜碎颠着往渡口走去。还未到渡口,就迎面碰上了赵执事的四人大轿和呼拥的官兵。玉兰这才一颗石头落了地,脸上笑得都是花儿。玉兰说:就你不买我的面子,我正要去大堂上揪你哩!赵执事说:我这不是紧跑快颠的!你的事跟我的事有甚不一样样?玉兰说:赵大人哄我哩!赵执事说:哄你我就是个!说完,拍着光头哈哈大笑。
轿马到了四红楼门口,杨旺冲赵执事打拱说:望眼欲穿,望眼欲穿。赵执事说:我也望眼欲穿。兄弟是个粗人,这办学堂之事就是来给你们凑个红火热闹!玉兰说:要的就是这个热闹。当天晚上,杨旺和玉兰在四红楼大排宴席,自然是有一番热闹景致。
第二天开学庆典上,一夜热闹的达官显贵们个个呵欠连天,倒是台下的小学生们个个严肃认真,就像一群小木偶。老爷们轮番讲话,把玉兰夸了个够,讲完话玉兰就宣布照相。专门从河曲请来的照相师傅,头蒙在红布里对人们吆来喝去,一道白光闪过,人们就四散了。见热闹过去,玉兰心中有些空空荡荡的。
国贤问:杨校长,还有甚事?玉兰叫道:哎呀,我真忙晕了头了,原本不是安排你代表教书先生讲话,我咋给忘了?还有学生娃娃表决心,这会还没完咋就给散了?
吃完晚饭,三先生来学校找国贤和金子聊天。四红楼里狼多肉少,姑娘们冷落了三先生。三先生越想,气就越不打一处来。按说自己是学办,正是共和小学的主管,不但不给安排讲话,就连台子也没让坐上去,而是和盛生贵、胡老官这伙垦局的小吏以及随员们站在一侧,听这群贪官污吏放狗屁!玉兰原本说小学生们要唱他写的校歌,会都散了也不见歌声起。三先生想当日革命,那是何样的威风,且不说炮火硝烟,挥鞭断流,就是四红楼的粉头们哪个冲自己笑得不是真心实意?再看看今晚,曲散人尽,竟把自己撂下了。彷徨愤懑之中,三先生自然想到了自己的学生和同志。
三先生说:我一见花天酒地就头疼,来你们这躲个清静。金子说:他们算甚东西?说了些甚?全是俗不可耐的陈词滥调,真是脏了自己的耳朵!国贤说:一群昏官!倒是先生卓尔不群,出淤泥而不染!三先生说:我也是与之虚与委蛇,尽力教化民众,投身革命。现在烟已割出,你们要设法为真正的革命武装,收些干烟、烟膏和大烟板子。金子说:革命军要大烟做甚?三先生说:这东西,到了南方就值大钱,好换枪换炮哇!国贤说:我们一不懂行二无本金,咋收法?三先生说:也许很快就有同志来,你们到时配合一下。你们发挥人熟地熟的优势!国贤说:这没问题。金子说:到时我动员我大给咱们买烟板子。三先生说:我和你大也相识多年,这点面子他还是给我的。
国贤说:听垦局的人说,晋陕绥宁要成立烟局,查禁黑界地的私烟呢。三先生说:我们的同志也在积极活动,争取把烟局的权力握在手中。国贤说:真要做到,那就太好了。金子说:这大烟咋也毒害人,想起来就疙里疙瘩的。三先生说:这东西到了咱手里就变成了革命的武器。杨旺这无耻尤物,前清遗毒,坏事干绝,风头出尽,竟还悬挂朔漠林公的牌匾,真是绝妙的讽刺。金子说:这匾还是我大给送的,那字还是他娘写的。国贤说:这匾成了我娘一块心病,我早晚得把这狗儿的摘下来。
三先生说:惹人耻笑的是杨旺,你万不可小不忍乱大谋。你们还是要争取信任,办更大的事情。金子说:我这革命党是挂在脑门门上了,就像褪不下去的火罐印。四菊子悄悄告诉我,盛委员不许她同我这个革命党往来呢!国贤说:倒是杨校长开化些。三先生说:我凭直觉,这女人好事坏事都能干出花来,全凭她那一时的兴头。你们多提防着点!国贤说:我知道了。
三先生又坐了一阵,心中的不平也散得差不多了,便接连地打开了呵欠。他说:我回去睡哇,你们也歇息吧。国贤和金子坚持要送他一段,三先生也就答应了。三人从侧门转到了街上,街上静悄悄的,连一条狗都不见。见到了四红楼前的几盏红灯笼,国贤和金子才止了步,依依地同三先生告别。金子嘟哝囔说:咋官老爷们住这种脏臭地方?国贤说:这地方饭食做得好吧?金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俩人悄无声地往回返,快走近那个侧门时,正同侧门溜出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那人撒腿要跑,金子眼尖叫道:这不是国栋?国栋大喘口气说:原来是你们哇,把我吓了一跳。国贤问:哥,你来做甚?咋还赤着脚丫子?国栋吱唔着说:鞋进了石子,我嫌硌脚。金子笑着说:你磕打磕打不就好了。国栋说:我这不正要磕打,就和你们撞上了。国贤问:家里有事?国栋说:家里看你有日子不回家,娘让我来看看你。见你屋里黑了灯,我还以为你睡了。金子说:你们兄弟拉话吧,我先歇了。国栋,你有空可来看我哇!国栋说:一定,一定。金子笑盈盈地走了。
国贤说:这黑灯瞎火的,你一定有甚事?国栋说:你审我咋的?不就是来看看你?!国贤说:你有事千万别瞒着我。国栋说:我有甚事值得瞒你?你要没事,我就回哇!国贤说:你回哇。你给娘说,忙过了这阵子,我就回家里看看。
国栋走出好远,国贤又把他叫住,闷了半天说:哥,你在路上走好!国栋踢踏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国贤还伫立在夜色里默默地沉思着,缭绕在脑海里的是揪扯不断的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