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万说:杨旺这****玩的是甚把戏?赵良说:咱也摸不透。街上那个烟铺是真给封了,三羊子手下的人牵着那个侉子老板敲着锣游街,要说这铺子也没开几天。一群老婆娃娃围着那侉子老板吐唾沫。金老万问:还有甚?赵良说:还逮住了几个吸烟的,绑在拴马桩上灌粪汤汤,就像赶会一样热闹。还说这是初次警告,再拿住就砍头。白纸黑字,还扣着官印。
金老万吼来国栋,让他带鹏举去街上转转,看看官家咋整治大烟鬼。国栋带着鹏举高高兴兴地去了。金老万说:娃娃看看这有好处。赵良问:柴掌柜谋划种洋烟的事不就吹了?金老万说:我迟迟不给柴掌柜准话,就是摸不透官家的态度。这次,我多少号住杨旺的脉了。赵良问:甚脉?金老万从扫炕笤帚上扯下一根草棍,剔了好一阵牙花子说:你想他是办垦务的,下了轿子就禁烟,这是做甚?我思谋着,这****的心思就在烟上。赵良说:你的意思这杨老爷是贼喊捉贼?金老万说:这叫****牌坊!衙门里的老爷大都是立****牌坊的主。甚好话都说得出口,甚坏事都做得出手!赵良说:村上的乡亲都说杨老爷圣明。一些信教的婆姨和吃中有抽料面的人家,吵吵着要给杨老爷挂匾哩!金老万一拍大腿说:我给他送匾,明天就送。你现在就去找人做,找人写。赵良说:写甚?得有个词儿吧?金老万说:写个甚还真把我为难住了。你就想不出个现成的词儿?赵良说:我是甚人?不行,我去找垦局的周大先生,人家是老秀才,肯定有尿!金老万说:他能写个甚?这种让人醋心的东西,除了衙门用他。你去找你婆姨捏个词儿准行。赵良说:她个女人家能说个甚?金老万说:就是你婆姨。你就说我金老万求她!赵良说:这真是抬举她。她要是写不出来,看我咋整治她!
小姐一听,又是惊讶又是欢喜,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竟感伤得珠泪滚滚。当时她正拿着一把短柄小锄,准备去黄河滩上掏苦菜。赵良拦住她说你先停停,就把写匾的事情说了,并特意强调是金老万看中咱家。小姐说:写匾是多大的事,你咋应下了?我都快二十年没动过笔了。又蹙眉叹道:整整二十年哇。赵良说:给你袋烟的工夫。小姐说:杨老爷禁烟是名垂青史的事,你咋也得让我推敲推敲。赵良耐着性子抽完两袋烟,见小姐还在垂眉沉思,不禁有点火了:这犯甚难?看你跟小母鸡下蛋似的,把我的火拱上来,仔细你的皮肉。小姐说:就想起来了,就想起来了。然后找来了国栋留下的笔和糊窗户用的麻纸,又没有墨汁,赵良和小姐都犯了难。赵良说:咋办?不行去垦局衙门借点。小姐说:你去刮点锅底灰来,只得这样将就。
赵良把锅翻起,用石块刮下点锅底灰来。小姐放进碗里,兑水调起,把麻纸平铺在炕桌上,颤颤地拿起了毛笔。赵良说:以后不用给国栋买墨了,就用这锅底灰写字。小姐说:我刚想起点眉目,又让你给吓回去了。赵良也笑了:你悬不悬?真跟考秀才一样了。小姐又拿笔空比划了一阵,才饱蘸锅底灰汁,悬腕运劲写了四个大字。赵良问:写的甚?小姐说:好话,老掌柜和杨老爷保准都满意。赵良说:你要把老掌柜的事办砸了,瞅我咋修理你!小姐说:我掏苦菜去哇,二女子也不知疯到甚地方去了?赵良说:我看这女子该好好调教了。小姐说:我一听你说调教就心慌得不行。赵良说:家中没这么个劲,不就乱套了?哪个好女人不是调教出来的?你会写几个字又咋?还反了不成?!赵良瞪起了牛眼珠子,小姐慌忙背起柳条筐,朝黄河滩走去。
黄河滩上静悄悄的。牛马羊群散在绿茵茵的河滩上,一丛丛沙柳舒展了嫩绿的枝条,几只石鸡在小姐的身前脚后啁啾鸣叫。小姐写了字,涌起几多伤感,想起了横山县城自己的闺房和花院。准确地说,除了自己的父兄外,十七岁的小姐唯一见过的男人就是赵良。好坏良莠不容小姐选择和判断,一切全交付给了这个赵良,这个人文意义上的上天。一晃二十年,二十年一晃,掏着苦菜的小姐,感叹白驹过隙,逝者如斯。泪水一股接一股地往外涌。
好妹子,你这是咋了?一串泪蛋蛋接一串泪蛋蛋的?有人酸溜溜地在她身边说。小姐抬头一看,见是黄秃子不知何时游窜到黄河滩上。小姐的身后是一道横亘的沙梁,面前是伸延到黄河的草滩。几只野蜂拉着细细的金线飞来飞去,空旷的河滩让她感到惊恐。小姐想走,黄秃子故意挡住她。黄秃子色迷迷地说:妹子,山曲咋唱的?一唱山曲我心难活,天底下站着你和我。你瞅,我给你带甚来了?黄秃子晃着一面小镜子,就往小姐手中塞。小姐涨红了脸说:你这是做甚?黄秃子说:我想你,从冬想到春,可有些时辰了。咋?咱今天就把事情办了。小姐说:你作死哇!黄秃子说:你装甚假正经!能跟赵良刮野鬼,就不能跟我敞天露日地睡一回?说着,就往小姐的身前凑。小姐把手中的短柄锄头一扬说:你敢碰我,我就和你拼了。黄秃子说:这回真让我碰上烈女了。他一把夺过小姐手中的锄头,扔出好远。小姐撒腿就跑,黄秃子跃起就追,没跑几步就把小姐扯住,小姐挣命呼叫起来。黄秃子把她摁在草地上,解扯她的裤子,小姐的双腿又踢又蹬的。
正僵持着,王大爪子从沙梁上蹿了下来,举起放羊铲子冲着黄秃子的肩膀头就是一下子,黄秃子啊呀一声跳起就跑,王大爪子扬着放羊铲子就追,一直跑了好远,王大爪子才罢休。黄秃子恶狠狠地喊:好你个大爪子敢坏我的事,小心我把你狗儿的填进黄河里。王大爪子也不说话,铲起一块石头子就甩了出去,正打在黄秃子的门面上。黄秃子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捂着脸干嚎。王大爪子说:让你****的再发灰!黄秃子说:你等着!王大爪子说:我等着!就是你洋爹来,也咬不了爷爷的去。王大爪子来到小姐的跟前,小姐正忙着挖苦菜,好像甚事也没发生过。小姐说:奎子,这号吃洋教的人不好惹,你得小心点!王大爪子说:不咋!小姐说:黄秃子这人真灰,就不怕天神神报应他?要是你不来,婶子还没抓挠。王大爪子说:我瞭见黄秃子猫着腰蹿来蹿去的,就知道这狗儿的要发灰!我听见你一喊,就赶忙跑了过来。小姐说:你看险不险?王大爪子说:二女子掏了一筐苦菜,让我给你送回家去。小姐说:她人呢?王大爪子说:她跟着国栋哥去村里看戒烟去了。小姐说:猪还等着吃哩,她倒去看热闹。王大爪子说:那我赶快给你送家里去。小姐说:你等等,我把筐子装满。谁知那灰东西,甚时再游窜过来。王大爪子说:我那一石子,让他三天吃不成饭。小姐说:以后二女子再来滩里掏苦菜,捡粪甚的,你帮我照看着点。这滩上灰人太多。王大爪子说:婶子的话我记住了。
小姐说:奎子眨眼都长成大后生了。那年,你还救过二女子一命哩!王大爪子说:婶子这事还记着?小姐说:记着,记着哩!你娘老子都没了,以后婶子疼你。王大爪子一感动,眼圈都有些刺痒。一揉,竟有些湿漉漉的。小姐说:刚才的事你别给人说去。婶子也没吃甚亏,就当过去了。传到国栋爷们儿的耳朵里,闹不好会出人命哩。王大爪子说:我连二女子都不说给。小姐说:这才是有气度的后生。婶子瞅你就是块争气的才地。等二女子再大两岁,婶子给你们做主。王大爪子一听,立马跪下给小姐磕了个头。小姐说:那我今天就把话说透亮,二女子还是颗没熟的酸果果,你可不许偷摘吃。记住了没?王大爪子答:我记住了。小姐又问:记住甚了?王大爪子答:保证不摘酸果果。小姐说:人要是扳不住自己,那不成牲口了?你快起来忙正事吧。王大爪子爬了起来,小姐背起柳筐说:你要是看见了二女子,让她快回家剁猪菜去。这丫头,一天也不知疯跑甚?
二女子正跟着国栋在街上看热闹,一街全是兴奋异常的人,就跟秋天丹丕勒老爷带人砸垦局时的情景差不多。烟铺的胖掌柜姓邱,是从张家口来的侉子。邱侉子原本是经营皮毛生意的,不知咋在街面上开了个烟铺,引得一些庄户人整天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烟铺开张不出半个月,就有几户抽料面的庄户人开始卖地卖牛,邱侉子的生意已初见成色。杨旺到垦局的第二天,胡老客就在街上贴了几张禁烟令。邱侉子也没当回事,以为是杨旺要吃口,这种场面他见得多了。邱侉子对烟铺里的伙计们说:没啥,没啥,在京城、归化都是正经行当,黑界地装啥没过水的大闺女?这是新来的神灵要供香哩。着的哪门子急,我送还不行?
邱侉子装了一封银子,即五十块银子去拜杨旺的门槛。哪知杨旺没工夫见他,邱侉子跟胡老客、周大先生套了阵近乎,留下两块银元给他们当茶水钱,便又继续张罗他的烟铺生意。当天没甚事,第二天照样生意兴隆。到了中午,来了一队官兵,全都提着顶了门的快枪。带队的是三羊子,一脸的威严。二话不说,就把邱侉子和烟铺的伙计、烟客全用老粗的铁链子锁了,拖在街上罚跪。黑压压的人群围着看红火,邱侉子身上全是唾沫星子,这是街上婆姨们的杰作。烟客们跪得哈欠连天的,还有的躺在地上打滚。足跪了三个时辰,杨旺、盛生贵和垦局衙门的人才骑马乘轿而来,杨旺就在街中心升堂。他是有意造声势。街中心摆起了一张大条案,杨旺正中央坐了,盛生贵靠边坐了,胡老客和三羊子在边上站着。王哨官提着邱侉子的脖领,把他拖到堂前跪了。杨旺问:邱掌柜,本官禁烟你可知道?邱侉子答: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杨旺说:不教而诛,是本官之过。一意孤行,不服教化,祸害乡里就是你的错,那就怨不得本官了。杨旺手中的惊堂木一拍,沉下脸道:拉出去砍了!邱侉子头一垂瘫在地上,王哨官就往外拖他,人群里爆发出噢噢的兴奋吼叫。
这时,柴进文带着几个掌柜,齐刷刷地跪在杨旺的跟前,为邱侉子求情。柴进文说:杨督办老爷,请给邱掌柜洗面革心机会,让其戴罪效力,本人愿意担保。杨旺沉吟了一阵说:本官禁烟旨在造福乡里,不到无奈不开杀戒。既然柴掌柜为你求情,我就先饶你死罪。邱侉子磕头捣蒜说:大老爷圣明!杨旺说:本官判你戴枷示众三天。罚银五百元,用于整修街道路面。邱侉子连呼:谢大老爷恩典。杨旺又打了烟铺伙计的板子,打得一个个皮开肉绽,哭爹喊娘。惩治烟客,最让五里村的乡亲们开心,点头称道。捏着烟客的鼻子,每人灌了一勺粪汤子。看烟客挤眉皱眼的样样,乡亲们可是笑了一阵子。待国栋领着鹏举、二女子来看热闹时,这些精彩场面都已过去,只见这些人被锁着示众,垂头耷脑地跪在街上,有个披头散发的婆姨非要扑过去咬邱侉子一口,被官兵挡住,跳着高又吼又骂,引得人们哈哈大笑。
鹏举说:我大把烟枪都撅断了,他也怕喝粪汤汤。国栋说:你大那是做人的志气!二女子说:这些人锁在这怪可怜的,一点都不好看。
三个人正闲转着,桂花的剃头铺门前又发生了骚动叫喊,人们像潮水一样往那里涌。原来是王剃头匠在撒酒疯,举着土坷垃砸桂花的剃头铺,剃头铺里发出惊惶失措的喊叫。王剃头匠跌倒趔趄地捡土坷垃,被剃头铺冲出的两个伙计摁在了地上,王剃头匠嘴里喷着白沫子踢腿挣胳膊,三个人驴打滚般在地上滚来滚去,人们拍巴掌叫好。又扑过两个官兵,才把王剃头匠治服住。王剃头匠气咻咻地喊:我活不出去了,我活不出去了。桂花从剃头铺蹿去,飞到王剃头匠面前就是两巴掌脆响的耳光,打得王剃头匠咧着嘴嚎叫:老少爷们儿看看,我让老母鸡啄了眼了,我让老母鸡啄了眼了!
桂花扑上去又要打,却被人揪着头发扯了个趔趄,竟是黄秃子跳出来打抱不平。黄秃子嘴肿起老高,正被王大爪子的石块打得火烧火燎,满肚子都是邪火,正顶着脑门子升腾。见桂花跳起来打王剃头匠,不知扯疼了他的哪根筋,冲着桂花就挥开了老拳,桂花忙逃回了剃头铺里。黄秃子使劲踹门,还高呼:从河曲到北京,没见过婆姨打老公。把这侉子伊的剃头铺烧了。几个混混立即凑了过来,吆喝着烧房子。王剃头匠醉矇矇地喊:黄秃子,你****的不烧,就是侉子伊养下的!黄秃子和一伙混混找来柴草,点着就往剃头铺窗前扔,一时浓烟滚滚。几个官兵上去扑火,又跟黄秃子一伙混混厮打了起来。三羊子带着一队官兵匆匆赶来,冲着黄秃子的头顶就是一枪,黄秃子这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三羊子让官兵把黄秃子、王剃头匠绑了,黄秃子喊:爷是吃洋教的。三羊子说:我****个奶奶!我要不是这身官衣穿着,现在就活剐了你!黄秃子这才服了绑。王剃头匠喊:我让母鸡啄了眼了,骚裤头抽了脸了。
骂得桂花又跑出来厮打,三羊子青了脸说:这骚娘们儿还反了天不成?!把她给我绑了!官兵们又绑了桂花,桂花喊:金銮殿姑奶奶都见过,还怕你们这群毛喽啰!三羊子脱下鞋,冲着桂花的头脸狠抽了几下,桂花才没了气焰。一根绳子拴了三人,三羊子吆喝着往垦局衙门押。
鹏举机灵得像只小老鼠,钻着人缝看热闹,国栋和二女子跟在他的后面跑。二女子气咻咻地说:我回家准得挨骂,娘还等我剁猪菜呢!国栋说:看看官老爷咋审黄秃子这驴日的。娘那儿我给你说。他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有几个混混想挤上来打便宜手,打谁都行只要打得上,三羊子把他们吆喝住了。几个半大小子破衣烂衫地跟在后面吼:
两个剃头的 一个骗的 拴在一起成了耍猴的
于是,这就成了儿歌,现在还在黄河两岸的梁峁沟壑里传唱。但是,原本的故事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只是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唱词和孩童练习说话的顺口溜。三人被押进了垦局,一人抱了一根拴马桩,三羊子去禀报杨旺。官兵拉了一根绳子,把看热闹的人们挡住,鹏举人小钻了过去,官兵们也不吼喊他。鹏举绕着拴马桩子疯跑,也不知哪儿来的兴奋,舞奓着小手一个劲喊喳喳,慌得被缚住手的桂花一个劲喊:小少爷,你慢点,慢点。二女子也扯着嗓子喊:少掌柜,小心绊倒。话音刚落,鹏举摔了个大马趴,国栋刚要翻过绳子,一个官兵冲他挥起了枪托,吓得他又缩了回去。国栋只得干看着鹏举趴在地上哭嚎。厢房里走出一个女人,把鹏举扶了起来,那是四菊子,国栋一下子连眼珠都不会转了。
四菊子抱起了鹏举,鹏举伸着手要国栋,四菊子也看见了国栋,眼睛嗖嗖地放出光来。四菊子让官兵把国栋放进来,国栋也拉了二女子进来。国栋对四菊子说:这是我妹子二女子。四菊子拉拉二女子的手说:妹子长得好袭人。
二女子拍打着鹏举衣服上的尘土说:还疯跑不?摔疼了吧?四菊子说:别看这些耍猴的,你们进我屋里坐坐。国栋和二女子就跟四菊子进了屋。这是一套进门两开的小屋,中间是客厅,摆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四菊子让国栋和二女子坐了。鹏举南屋蹿北屋,北屋钻南屋,一刻也不安生。国栋吼了几次都吼不住他,四菊子说:让他玩吧,不碍事的。咋不见金子?国栋说:金子去河曲县城念学堂了。四菊子说:真的去念书了。念书多好,长学识。她又问二女子:你咋不去念?二女子说:我家供不起我念书。四菊子说:以后垦局要办冬学,娃娃们都能念书。国栋说:念甚书?垦局少放点枪炮,乡亲们就念弥勒佛了!鹏举游窜够了,又吵嚷着要去看耍猴,二女子说:我带他出去看,你们说话吧!国栋有些拘谨地说:那你把鹏举看好。二女子说:我们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四菊子说:打打杀杀的怕死人了!二女子拉着鹏举出了门,就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热闹。
王剃头匠酒劲更大了,咧着嘴吼叫:我又不是牲口,咋拴在这马桩桩上?难活死个我了,给我口水喝!桂花说:咱都是吃手艺饭的,你为什么祸害我?王剃头匠说:我就是眼气!我让你个女流打了,在村上还活人不?说着,就用头碰撞拴马桩子。桂花说:你别吓唬我,我可胆小!黄秃子喊:让他驴日的碰!碰死一个少一个!王剃头匠哇哇地吐了,一股子酒臭弥荡。桂花说:恶心死我了。王剃头匠耷拉着脑袋说:我这是咋了?咋让官家给拴起来了?看样子是酒劲过去了。
杨旺背着手从后院踱了出来,身后跟着三羊子和王哨官。桂花扯着嗓子喊:杨老爷给民女做主!杨旺说:身为女流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桂花说:民女未曾行凶,只是愤怒不过,打了王剃头匠两掌!杨旺说:这黑界地面与京城不同,怎能由着你的性子来?本官念你背井离乡来此地谋生不易,放你回去继续做你的剃头生意。桂花说:多谢大老爷。王哨官给桂花松绑,趁人不注意还捏了捏她的屁股。
杨旺又审王剃头匠,王剃头匠却呼呼地睡着了,几个官兵使劲摇动他,王剃头匠才睁开了眼睛。杨旺问:还没过堂,你咋睡着了?王剃头匠说:小人多喝了几口酒,心中实在窝火得不行!杨旺说:那也不该撒酒疯,搅乱他人的生意哇!王剃头匠说:那女流劈我耳光,老爷要为小民做主,你咋把她放了?杨旺说:放人抓人均由本官做主,何由你这无赖酒徒啰唣?!来人,给他醒醒酒,看他再敢招惹事端!有官兵打来一木桶凉水,兜头浇在王剃头匠身上,王剃头匠冻得激激灵灵地说:大老爷开恩,小的再也不敢了。杨旺说:人得知道自己是个做甚的?这黑界地面真的没个王法了?这回长了记性吧?王剃头匠磕打着牙关说:小民实在是冻得慌!杨旺摆摆手,有官兵给王剃头匠松了绑,王剃头匠像只落汤鸡,慌慌地蹿出了垦局衙门。拴马桩上就剩黄秃子等着发落了。
杨旺不说话,绕着黄秃子看来看去,看得黄秃子直发毛。围观的人发出了哧哧的笑声。黄秃子壮着胆子说:老爷,我可是信洋教的!杨旺说:信洋教好哇!你咋被拴在了马桩桩上?黄秃子说:是三羊子把我绑来的。王哨官上去踹了他一脚:三羊子是你狗儿叫的?是管带老爷!叫管带老爷。黄秃子说:是张管带老爷把我绑来的。杨旺冲三羊子说:张管带,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像黄秃子这样的洋教人物,咋能委屈在拴马桩上?我看应该把他吊在二道梁上。三羊子一听,立即吆喝官兵把黄秃子吊在了房梁上。杨旺说:洋教士要来保你,我也许放了你;洋教士要是顾不上保你,我就把你吊散了架!说完,也不睬黄秃子的吱哇乱叫,慢慢地踱回后院去。
官兵们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就把黄秃子孤单单地悬在了梁上。二女子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说:哥,我回哇。国栋忙从四菊子屋里走了出来,四菊子送出门说:有空你们来家哇。国栋答应了一声,就和二女子、鹏举往外走。梁上的黄秃子冲国栋吼:国栋兄弟,让你大给洋老爷捎个话,快把我放下来。四菊子问国栋:这人是干甚的?咋给吊在了二道梁上?国栋说:这人就是做害盛委员的黄秃子。四菊子涨红了脸,冲黄秃子狠狠地啐了一口,便走回屋去。
二女子问国栋:这女人叫甚?国栋答:四菊子。二女子说:哥,你咋恹恹的?国栋说:我咋恹恹的?鹏举问:黄秃子吊在梁上吃饭不?国栋说:他****吧!杨老爷咋不叫官兵把狗儿脑袋剁下来?!二女子说:杨老爷真好,净惩治灰人!鹏举说:我就愿看耍猴的。细麻绳绳一拴,让他咋就咋!国栋说:这也不是好看的。你瞅那被灌了粪汤汤的烟鬼,一个个都是要死的样子!二女子说:真臭。鹏举说:屎还有不臭的。国栋说:你长大了要是吸洋烟,也让官兵给灌粪汤汤。二女子说:鹏举才不吸洋烟哩,长大了发大财,做大官,乘大轿子骑大马。鹏举说:我娘说了,给我两三个婆姨地娶。二女子说:你多大的人人就想这个!
国栋说:人家有钱富贵呗!你说有钱的人家甚事不能做?甚事不敢做?国栋脸红涨涨的,显得有些激愤。二女子看着他,感到有点奇怪。三人默默地出了村,眼前变得开阔起来,鹏举像一匹小马蹦跳了起来,在碧绿的草滩上跺着脚吼喊:
两个剃头的 一个骗的 拴在一起变成耍猴的二女子和国栋也笑了起来。二女子问:四菊子是做甚的?国栋沉下脸说:你打听这个做甚?二女子说:我瞅四菊子挺好的,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国栋长吁了一口气说:她是盛委员的娘姨。二女子问:甚是娘姨?国栋说:就是盛委员的二妈。二女子说:四菊子才多大,咋就当了盛委员的二妈?国栋皱着眉说:不说这个了。二女子说:钱这东西真作孽哩!她见国栋一脑门子官司的样,也就无精打采地走路。
到了岔路,二女子说:我回家哇。国栋说:回哇,别在滩上疯跑了,娘在家着急。二女子答应一声,顺着那条曲弯在草滩上的羊路就往家跑。小姐正蹲在院里剁猪菜,吃力地挥着一把带豁口的切菜刀,在一块柳木墩上剁来剁去。柳木墩上摆着嫩绿的苦菜和黄中透绿的山药蛋,柳条筐里已堆着剁好的猪菜。二女子说:娘,你剁了这么多了。小姐说:这么大的女子了就知道疯跑,想把娘累死?二女子撒着娇说:娘,人家都快渴死了,你还埋怨人家。她跑到水瓮边,舀了一瓢水,咕咕咚咚往肚里灌,小姐说:慢点,喝生水肚子疼。二女子说:喝了一辈子生水,咋今天娇贵起来了?娘,剩下的猪菜我来剁!她不由分说,抢过小姐的切菜刀,铿锵有节奏地剁了起来。
小姐说:我瞅你干活都怕得慌,小心碰了手手。二女子说不咋,剁得更来劲了。小姐说:让我歇喘口气,这日子过得真是紧得慌!你国栋哥回老掌柜家了?二女子说:回了。这山药蛋风一吹绿又辣又麻,怕猪拱槽。小姐说:人还吃哩它们不吃。拱槽我就空它几天,看它们吃不吃?你忘了你小时差点让山药蛋噎死,娘多想起来都后怕!二女子说:这是哪辈辈的事了,你又翻拱开了?小姐眼一瞪,佯作生气地说:这是说你娘哩?你娘是猪?二女子说:人家不就是打个比方?我国梁哥还没回来?小姐说:我让他走得越远越好。房前屋后的沙柳不能再掏了,起沙子,今年沙子多大!前些年风再硬也不见起沙子。
二女子问:我大呢?小姐说:你大去张罗做匾的事了。你大当上了这村里的执事,每天忙得脚打屁股跟。二女子问:给谁送匾?小姐说:给垦局禁烟的杨老爷送匾。这烟不禁可了不得!你就是有几十顷地,也不够冒烟的。这东西一上了口,再大的家业也得败!杨老爷是让庄户人过安心日子哩!二女子说:杨老爷还把黄秃子吊在二道梁上哩!小姐说:咋?这灰东西也吸洋烟?二女子把她见到的给小姐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小姐说:不狠狠整治这灰东西,谁都不得安宁哩!这灰东西狗腿倒快,何时跑到街上烧人家侉子的房子?二女子问:黄秃子又来咱家了?小姐说:他来咱家做甚?二女子咬着牙说:黄秃子这伙吃洋教的得不了好死!这回碰见厉害老爷了吧?小姐说:不说这害人精了!今天娘做了一件露脸的事。那匾上的字是娘写的,老掌柜让写的哩。二女子说:娘,你真了不起!你写了个甚?
第二天日上三竿,金老万领着佃户给杨旺送匾,这大匾用红布包着,赵良和国栋抬着跟在金老万的后面。走在金老万前面的是四个鼓匠,一路不停地吹吹打打。金老万穿了长袍马褂,戴顶盔子帽,多少带点乡绅气度。后面还跟着几个放爆竹的,炸出一路响动来。
垦局的人早在门口迎着,杨旺穿了盘花的烟色缎袍,脚上蹬了皂靴,笑容满面地冲金老万拱手。玉兰打扮得花团锦簇,婷婷地站在杨旺的身边。盛生贵、胡老客、周大先生、三羊子一伙垦局官员拥在杨旺的后面。国栋伸着脖子看,也没瞭见四菊子,心里顿时疙里疙瘩的。
杨旺说:本官下车伊始,稍尽绵薄,怎敢受金掌柜和乡里这般抬爱?!金老万说:杨老爷禁烟,乡亲们都喜欢!抬上匾来,让杨老爷和太太过目。赵良对国栋说:也不知你娘猫划似的写了个甚?心中打着鼓和国栋把匾抬上,金老万把红布揭掉,露出黑底黄字来。
杨旺接过匾,不停地说:过奖过奖了。周大先生摇头晃脑地说:
朔漠林公
这笔锋,这取意,苍劲幽远。金掌柜莫不是去河曲找拔贡所书?这意这字我是想不起写不出!赵良缩头缩脑地问:这写了个甚?盛生贵鼻孔喷着冷气说:说咱杨督办是北方禁烟的林则徐。杨旺说:愧领愧受,但本官禁烟决心不让林公。玉兰问:金掌柜,何人如此领略杨督办禁烟之措举?金老万说:这是我托赵良找人所写。玉兰又看赵良,赵良嗫嚅答道:回老爷太太,这匾是家中婆姨所写。周大先生拍着赵良的肩膀头说:你狗儿的,开甚玩笑?你家婆姨会写匾,滩上的毛驴都能唱山曲了。说完,摇着干瘦的枣核脑袋笑个不停。
赵良说:你笑甚?我咋敢哄老爷太太,确实是我家婆姨所写。人们又重新打量牌匾,金老万说:确实是赵良婆姨所写,那婆姨原是横山大户人家的小姐。玉兰说:原来是这般,那就见惯不怪了。周大先生说:女流胡乱涂鸦,凭能当牌匾高挂堂上?杨旺沉脸道:你娘不是女流?真是冬烘酸腐!周大先生红了脸说:大人教导极是。我是老背时了,赶不上世上新潮流。盛生贵说:你就不要再聒噪了。
杨旺说:把匾挂起来。几个官兵就登高挂匾,金老万吆喝人们放炮,垦局院内炸得纸屑飘飘。玉兰对赵良说:改日去你家拜访大嫂,没想到黑界地面还有这般奇女子!赵良说:我家是甚地方,太太都没个坐处。婆姨这东西不能抬举。赵良见玉兰面呈温色,忙笨拙地补充道:我是说我家中那烧饭的东西。玉兰早悻悻地去了。
杨旺请金老万去了客厅,玉兰送上了盖碗茶,便姗姗地去了。杨旺说:这黑界地面还得靠金掌柜这样的大户人家好生支撑。金老万说:我算甚大户,不过是早来几年,扑闹下几亩薄地。杨旺叹口气说:做官务农都有难处,想想早年在旗地倒腾点小生意,倒落得自在逍遥。金老万说:杨老爷正走顺水路,咋这么说?杨旺说:你是有所不知,贻谷钦差已来了札饬,除了催交荒银外,领牌的每亩地岁租又加一块光洋。
金老万变貌失色道:庄户人辛苦一年,甚也落不下,这地是种不下去了。老爷没代百姓朝钦差大人央告央告。杨旺说:咋没央告?无奈贻谷大人心如明镜一般。你也清楚,黑界地户大多是地有十,而挂牌记号不过二三成。重新丈放,恐再生事端。只得采取挂牌地加银的下策,国库空虚,南方乱党猖狂,没钱购不回洋枪洋炮,朝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金老万说:我可是瘦驴屙不下金豆豆。只有伸着脖颈子等杨老爷开刀哩。杨旺说:你要是给我圪蹴下,我这督办就别当了。洋堂的地租咱又收不下,不在你的头上摸捞我摸捞谁去?金老万说:别说一亩加一元,就是十亩加一元,我也拿不出。杨老爷,我看你现在就把我戴枷锁起来算了。杨旺笑着说:美死你,我还得管你牢饭哩!金老万说:那我就跳黄河浸死算了。杨旺说:你舍得你这家业?别给我装疯卖傻了!金老万说:你杨老爷得给我指条生路。杨旺说:生路自个找去,我只管收银!金老万说:要不说灭门的衙门哩!
杨旺说:你甭给我愁眉苦脸地装洋蒜!我咋听说你跟聚源号的柴掌柜要合伙鼓捣点甚呢?那玩意儿利不大?金老万说:既然杨老爷撕开了窗户纸,我也就没甚忌讳的,你得给我个准话,热东西吃了又不能烫了我的爪爪。
杨旺嘿嘿地笑了起来,金老万正揣摸着他的态度,有官兵进来说柴掌柜在门外求见,杨旺说快请。柴掌柜进来说:金掌柜也在。杨旺说:我正跟金掌柜说你哩,你就蹿了来,是不是耳根根烧得慌?
柴进文说:今天敝号的砖窑点火,想请杨老爷和金掌柜喝杯吉利酒去。金老万说:我正跟杨老爷讨生路呢!柴进文说:怎么这样惨兮兮的?杨旺说:我正审你们之间搞的甚名堂哩,柴进文说:人家金掌柜还没个明话哩!我还不是剃头挑子?金老万说:我这不是找杨老爷讨个明话!柴进文说:办这种事,你还想有个准札饬哇!就是皇帝老子,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这黑界地面上,杨老爷就是天王老子。咱不就是合伙种点罂粟花,国家发财,咱也有俩辛苦钱。杨旺说:为了黑界地面上的庄户人过上好日子,我是甚都豁出去了。柴进文说:瞧瞧人家杨老爷!多干巴利落脆!金老万说:我要不一大早赶着给杨老爷送匾哩!
柴进文说:我那罂粟花籽种可给你留了些日子,等着要的人可海了去了。傻子都知道这个理:早种早发财,晚种晚发财,不种不发财!不信你金掌柜等一年,收了烟,是个人都比你强!你也知道烟的价钱,七两干烟不动窝就卖一封银子即五十大洋,一亩地咋还不出二斤干烟?不抵你二顷地的谷米钱?金老万说:柴掌柜说的是大实话。
柴进文说:咱不在衙门里商量这事,咱也得让杨老爷耳根干净点,别坏了杨老爷朔漠林公的英名!咱们现在喝酒去,喝完酒我再和金掌柜过话,商量咋在黑界地上栽种罂粟花。杨旺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金老万说:酒我就不喝了。我怕让你抓了我大头,我得瞪大眼珠珠提防你这侉子买卖人。一喝了酒就二二五五,还不由着你抓拿算计?
柴进文说:厉害,厉害!金掌柜要是长了毛,比猴还精!金老万说:我看你没长毛也比猴精!杨旺大笑说:我看你俩是精对精,一对活人精!金老万说:我俩活人精也抵不上你这个鬼灵精。杨旺讪笑道:内堂之上,说笑说笑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