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资深编辑董令生讲,北岳文艺出版社要再版我十五年前的旧作《黑界地》,这让人有些高兴。这部书早年在《小说家》和百花文艺出版社同时出版时,没有半点红紫发烧的症状,甚至还有朋友为我遮拦全无的书写有过一点小小的担心。倒是百花文艺出版社副总编闻树国先生,给无数作家鼓吹,说我写了部好书奇书,还洋洋洒洒地写了上万字的评论文章。谁知,闻树国来北京工作后,竟睡在平房里被炭烟闷死了。噩耗传来,悲伤痛心,我想,最懂《黑界地》的那个人去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出访印度时,一位汉学家这位汉学家对中国文学的印象只知道鲁迅和初识的鄙人曾与我谈起要翻译《黑界地》,但关山迢递,音讯未通,也不知这位印度仁兄翻译得怎么样了。
读过这部书的朋友都说,这部书被湮了。但我觉得湮是湮了点,但不会被湮死的。多年来,不少读者也在寻找着它,网络上也时有网民谈论它的动态和消息,有些影视制作方也一直追寻着它,我还能偶得些收入补贴家用我翻了翻一影视公司的改编合同,又快到期,该物归原主了。旧作要再版了,对作者来说,当然是件开心的事情。另外,我还想说些开心之外的话。
《黑界地》是我生长的鄂尔多斯高原,秦汉时期曾有过极其灿烂的农业文明,那时郡县林立,直道横穿,后又沦为沙漠草原,成为鄂尔多斯蒙古族的好牧场。成吉思汗的灵寝就供奉在鄂尔多斯高原,成为蒙古民族的圣地。我的长篇小说《黑界地》就是写的一百年前,清王朝开垦鄂尔多斯高原,在草原上建起了无数垦局,洋人、商人、王爷、军阀、地主组成利益团体,他们用尽权力、才华和智慧,掠夺民脂民膏,糟蹋蒙古人的牧场,疯狂种罂粟,用钱欲鼓动庄户人的野心黑心,最后,黑界地被搞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结尾之时,我让金老万即书中的主人公悲壮地扒开了黄河口子,把五里垦局和吞噬人良知的黑界地泡在了滚滚黄河里。五里垦局成为历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食谈资。笔者记录的五里垦局成为农业文明最后的辉煌,是落入万年黄河之中的最漫长的一抹血红夕阳。
我给黑界地洗了个澡。
黑界地像折腾疲惫了的孩子静静地睡了。在黄河母亲温柔的怀抱中,静静地睡着了。黄河母亲脉脉含情地打量它,似乎也有了倦意。当黄河母亲猛地惊醒,那翻腾起的浪花,就像一下子张开了数千万亿万惊奇的眼睛。黄河母亲惊呆了,怀中的孩子百年之后竟有了这般模样,黑界地演译着人间神话。
人们惊奇鄂尔多斯怎么一下子建起这么多的现代化工厂,这么多的花园般美丽像宫殿般的巍峨的城市,在工业化巨大的翅膀扇动之下一下子催生了这么多的绿色工业,循环工业。会让人产生行进在欧洲大地上的错觉。这还是黑界地吗?当我构思这篇小文时,我正在毛乌素沙漠的腹地乌审旗寻找渐渐失去的毛乌素沙漠。时值四月底,正是沙尘暴最烈的时候,天上是漫天的浮尘,我奇怪哪儿来的这么多的沙子呢?因为我的脚下,只见风烈草动树摇,唯不见黄沙起。黄沙滩上铺满绿柏,长满樟子松,这些绿色植物像卫士一样紧紧护卫着沙漠。我对同行的朋友讲,这次沙尘暴几乎没有乌审旗沙漠的贡献率。鄂尔多斯大地上,那些金老万、丹丕勒老爷黑界地人物的后代们,富裕得让富姐刘晓庆都目瞪口呆,她在博文上发文,说最富的人在鄂尔多斯,许多人的财富以亿计算。的确,鄂尔多斯遍地宝马、奔驰、路虎、保时捷汽车,真是比草地上的马都多。还有散布在草原上的华丽建筑像雨后的蘑菇,多得数也数不清。面对鄂尔多斯这么多宫殿,似乎历史又回到了原点上。鄂尔多斯在蒙古语中不就是宫殿诸多的地方吗?今天的鄂尔多斯才称得上是真正的鄂尔多斯。
鄂尔多斯人精心打造的康巴什新城,其建筑雄浑大气,又透现代气息,把其放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翘楚。因只见摩天大楼不见人头攒动,美国时代周刊称之为“鬼城。《时代》周刊以其特有的影响力让世界知道了康巴什,于是慕名而来的人接踵比肩,”鬼城不鬼城,来后才知道。各色人等带走的是一个真正的康巴什,这倒是时代周刊的负面新闻专家们所想不到的。
去年夏天,“鬼城的声音正嚣时,两位拿着《时代》周刊的美籍朋友专程来看康巴什。他们比对着杂志上的康巴什建筑,寻找着”鬼城的踪迹,比来对去,连呼:孤陋寡闻,康巴什太漂亮,太美丽了。咋会是“鬼城呢?我说:人们过去光说中国城市太挤了,看看人家美国、法国、瑞士的城市,街上很少见到几个人,那才叫宜居,那才叫人住的地方。现在我们真的有了这样一个城市,你们又说我们花钱建”鬼城,往哪儿讲理去?应该感谢美国《时代》周刊,它让世界这么多人关心我的家乡,而且一分钱广告费也不要。
他们都笑了。
他们临走时问我:在这样财富堆砌的城市,人们幸福吗?
这是个伟大的命题,这应是我辈文学家关心的问题,现在被各级官人专家挂在嘴上,幸福的考量正应是人们对财富的反思和警惕,哀民生之多艰,正是为官为文为人之本。它是一个永远不会过时的话题。也许,我的《黑界地》已经有了答案,我的答案应是属于那段历史,但带给人们的反思却应当警钟长鸣。黑界地有句老话,叫做:人无钱不如鬼,茶无盐不如水。我这人与时俱进不够,想提出的问题是:人有了钱,真如鬼了吗?
为富仁者,才为人。
关于再版《黑界地》,我出文集时,就曾有编辑问我,是不是要动一动。这次,我还是坚持不动。因为它忠实地记录了黑界地上人们的原生态,那叫耕地靠牛,红火靠伊。同样,也记录了我对那个时代的认知以及当时的创作状态。人到了这把年纪,不想把自己的文章动得像一个不穿衣服扇着翅膀的小天使……
2011年5月2日于内蒙古鄂尔多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