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至诚到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学校的大门也已经关上了,于是他就只好把自行车锁好,停在了大门外,自己拎着包从大门旁的侧门里走了进去。
陆至诚走进传达室的时候,胡师傅正在桌上翻看着一本泛黄的旧相册。昏黄的灯光下,胡师傅的背影看上去有一些佝偻。这佝偻仿佛是因太多岁月的碾磨所致,所以看上去便多了几分人生暮年的疲倦与无奈。
胡师傅看相册看得太入神,一时竟没发觉陆至诚走了进来。
“胡师傅,晚饭吃过了没有?”陆至诚一边把包放在门旁的杂物柜上,一边打招呼说。
“咦,陆老师,怎么是你?我刚吃过,”胡师傅回过头,看见是陆至诚,就连忙搬了一张凳子,热情地说,“陆老师你坐——”
陆至诚就说不坐了,自己是忘了东西在办公室里,所以想来找胡师傅拿一下办公室的钥匙,开门进去找一找。
胡师傅就从抽屉里拿了一大串钥匙出来,交给了陆至诚,并仔细地告诉了他哪一把才是开他那个办公室的钥匙。
陆至诚拿钥匙开了门,在办公室里找到了那盒蜡笔。找到蜡笔以后,陆至诚就又走出办公室,关上门,到了传达室里,把那串钥匙还给了胡师傅。
胡师傅看陆至诚是拿了一盒蜡笔,就问:“陆老师是给小辈买的吧?”
“哦,是啊,我明天刚好有空,就想去福利院里看看那些孩子,”陆至诚一边说,一边就把蜡笔放在公文包里,然后在胡师傅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笑了笑说,“这是给一个孩子买的,想逗他高兴高兴。”
“陆老师你人真是好。”胡师傅说。
“其实我本来也是想不到这些的,”陆至诚摇了摇手,又说,“讲起来,小珊她离开福利院的第二年,我爸刚好就被调去了别的单位,而我十几年来,也是再没想到要回去过。直到年节前的时候,福利院的程院长来我家里拜年,刚好我也在,她闲聊着的时候就提到了小珊,我这才知道原来小珊她这么些年来,还是会经常回福利院里去看看。恰巧春节里我要参加市里的一次活动,就又重新回福利院里去看了一次。怎么讲呢,小的时候不太觉得,现在大了,就觉得那里的孩子真都挺可怜的,所以我就答应了那里的孩子,说是要常去看看他们,”陆至诚笑了笑,又说,“可是现在上了班,就难得有空了。明天我刚好没什么事,所以就趁空去看看他们。”
“唉,陆老师,你和珊儿是从小就认识的,什么都知道,所以我也不瞒你,珊儿跟了我们,是没过上多少开心日子啊……”胡师傅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说:“那时候我们把珊儿领了回去,认了女儿,珊儿她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街坊邻居家的那些小孩子们不懂事,每次一见珊儿的面,就都大笑着骂她是野孩子……珊儿她从来都不在我们面前哭,有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她就只能跑到河边,一个人躲在老槐树下面偷偷地掉眼泪……其实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可是没有办法啊……”胡师傅说着,就忍不住别过了头,用手揉了揉眼睛,又接着说:“后来,珊儿慢慢长大以后,就经常会自己跑回福利院里去看看,我们知道了,也不拦她,这孩子……唉……她是心里苦啊……”
“我记得小珊她在小的时候,心里要是有什么不开心,也是从不愿意说出来的。”陆至诚说。
胡师傅就点了点头,说:“珊儿这孩子,从小就孝顺,又是乖巧懂事,可惜就是命苦……”胡师傅叹了一口气,便从桌上的相册里拿出了一张旧的彩色照片,一边递给陆至诚一边说,“陆老师你看,这张照片是我们刚把珊儿领回去那会儿照的,你看她,那时候笑得多开心。”
照片上的小胡珊在阳光下甜甜地笑着。陆至诚看了一会儿,就也笑了起来,说:“我记得她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穿着花衣服,梳着小辫子,像个小洋娃娃一样。”
胡师傅就又很开心地给陆至诚拿了其他的一些照片看,还一边讲,这张照片是珊儿十岁的时候拍的,那一年,她画的画在学校里得了奖;这张照片是珊儿十三岁的时候拍的,那一年,她学会了骑自行车;这张照片是珊儿十六岁的时候拍的,那一年,她开始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福利院里去看那些孩子,她还说她最想念的,就是院里的那棵老雪松了。
陆至诚就也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照片,一边讲,小珊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朱古力糖和冰糖葫芦;小珊她最怕吃药,有一回她生了病,说什么都不肯喝下那碗黑糊糊的中药,后来还是自己去哄小珊喝下了那碗药;小珊她每次玩捉迷藏,都是躲在院里的那棵老雪松后面,她被自己抓到以后,还总是耍赖,说是怕自己找不到她,才会每次都躲在同一个地方。
陆至诚和胡师傅都说得高兴,到最后干脆就凑在一起翻起了旧相册。两人一边看一边说,一边说又一边笑。胡师傅跟陆至诚讲了很多胡珊在学校里和在家里的事,陆至诚就也跟胡师傅讲了不少胡珊在福利院里的事。两人你说我听,我说你听,竟是不觉时间的流逝。
相册上,胡珊小时候的几页照片被翻过去以后,就是一些与胡珊无关的黑白老照片了。这些泛黄的黑白旧照片,看得出是胡师傅在年轻的时候照的。照片上的胡师傅看上去神采奕奕,完全不似现在的年老颓迈。陆至诚在心里不禁就有了一丝人事沧桑的暗叹。
“胡师傅你年轻的时候看上去真精神。”陆至诚说。
胡师傅就呵呵地笑了笑,说:“岁月不饶人啊——这些照片还都是我在小庄镇上教书的时候拍的。一晃就是二十几年了。”
“这个就是那时候你教书的学校吧?”陆至诚指着一张旧照片上的建筑说。
“是啊,那时候我刚分配工作,就进了小庄镇镇子上的小学,这张照片是我上班的第一天,一个朋友帮我照的。”胡师傅说着,就微微有些感伤地扼了扼手腕。
陆至诚就又看了一眼这张照片。照片上的胡师傅穿着一身中山装站在校门外,笑得一脸灿烂。这种洋溢着憧憬的笑容,只有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才会有。
胡师傅翻过了这张照片后,就伸手去拿桌上的一只水杯,想要喝口水,结果手肘回收时却不小心让衣袖一带,把相册给碰到了桌沿边,掉到了地上。陆至诚就连忙弯腰去帮胡师傅捡起了相册。陆至诚捡起相册的时候,一张白底纸的黑色剪影照就从相册封底的夹层里掉了出来。
陆至诚知道,这种白底纸的黑色剪影照在七十年代末的江南小镇上是很流行的。那时候在小镇上,有很多这种剪纸的手艺人,你只要出五毛钱,他们就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在一张黑色的薄纸上剪出你的侧面肖像,然后他们再把这张肖像剪影给贴在一张白底的半硬纸上,这样就成了一张剪影照片。随剪随走,有点像现在的快照。
陆至诚捡起了那张剪影照,一看,是个齐耳短发女子的侧影。陆至诚把相册和剪影照捡还给了胡师傅,笑着随口问道:“这一定是胡师母年轻时的剪影吧?”
胡师傅的神色却不由黯然了下来,心中有所触动的样子。陆至诚心知自己说错了话,有些尴尬,便也不好再言语。
胡师傅将剪影照放回了相册中,默然了良久,才有些伤感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着那本相册,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他没提剪影照的事情,却是凌凌乱乱地跟陆至诚讲了很多自己以前的经历。他说他自己是在小庄镇的镇子上出生长大的一个人,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父母亲就因为****,一齐上了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所以他是吃小庄镇上街坊们的百家饭长大的。等到****结束的时候,他也已经是个大人了,后来就进了小庄镇上的小学里教书。那时候,是他觉得最无忧无愁的一段日子。再后来,他和镇上的一个姑娘谈了对象,可是等到他上门去提亲的时候,却被人家姑娘的父母给赶了出来。不久,他就离开了小庄镇,到了市里来,进了市汽修厂。之后,他就和厂里的一个叫钱菊的女工结了婚。可是钱菊身体不好,两人结婚后一直都没有孩子,所以就只好去福利院里领养了胡珊。后来,钱菊的娘家人找到了一个河南的走方老中医,治好了钱菊的病,于是他们就又有了胡小华。可是胡小华被钱菊宠坏了,一直都不肯好好念书。几年前,他和钱菊又都下了岗。钱菊还好,和她娘家人一起开了家小饭店,他自己就只能找到这份门卫的工作了。他说,人这一辈子,实在是今天不知道明天。
胡师傅就这样一直说了很久,陆至诚就也入神地听了很久。说着听着,两个人的思绪就都有了一些飘忽和凝滞,仿佛有太多的滋味化在了一起,却又叫人辨不出这个中的酸甜苦辣,只是一味地觉着有些惆怅黏涩。而这惆怅黏涩,也许便是岁月的真滋味。这种滋味,谁都逃不开,谁都化不淡,只会越酿越浓,越藏越稠,总是让人不忍再回首。
待到陆至诚骑车回去的时候,夜已深了。陆至诚看着皓月当空,觉得这满目的夜色与清辉,也都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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