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的碗筷,装水用的竹筒,呕吐物,甚至大小便,还有被这一切围困的、蜷成一团的一个挤着一个被唤作“猪仔”的人,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恶臭……
这是呈现在李季濂眼前的他乘坐的豪华游轮的“统舱”的场景。
统舱就是这艘船最底层的船舱。舱顶与海面平行,全靠抽风输送空气。一般情况下,这个舱是用来装货物或者托运行李的,所以没有厕所。自从有“猪仔头”承包下来运送“猪仔”开始,这个舱的两头才放置了尿桶来代替厕所。为了与其他一二三四等客舱区别开来,这个舱就被称为“统舱”。
这艘船刚刚经历了一场海上风暴,“猪仔头”定量配给每个“猪仔”的淡水全洒了。不仅如此,统舱两头被简单隔开的供大小便用的尿桶也滚出来洒了一地。从船驶离码头舱里就开始出现的呕吐物,与屎和尿混在一起,将整个“统舱”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受“猪仔头”雇佣的“船狗”们(打手或者管工)严阵以待地守在舱门口,随时准备往外运尸体……
李季濂是来为他刚救下的“猪仔”张天赐取包裹的,舱门一打开,他就被熏得倒退了一步,一转身就不由自主地吐了起来。
就在昨天下午,他在甲板上目睹了一场隆重的海葬:一个“猪仔”用上船前带的一个冬瓜,解救了整个统舱近两百人的断水危机,自己却因体力不支没能撑过去。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加上“猪仔头”也认为他的举动替他们挽回了不可估量的损失而同意“猪仔”们一起到甲板上为他“送行”。死去的“猪仔”被同意用白布裹尸,被4个活着的“猪仔”抬着,他们身后是黑压压的、蓬头垢面的即将被运往南洋指定矿场或者橡胶园的全被称为“猪仔”的契约劳工。
“猪仔”们静默地看着他们的救命恩人被缓缓地扔进海里。
李季濂站在自己一等舱外的栏杆边,同样静默地看着那具被白布裹着的尸体被扔进海里。
“亲爱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一个个脏得像怪物。”他的身旁是一对英国夫妇,高贵的夫人指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问身旁的丈夫。说的是略显生硬的中国话。
“哦,他们就是‘亚洲的黑奴’,被他们的同胞叫做‘猪仔’的华工……”
亚洲的“黑奴”?李季濂悚然一惊。多么贴切的类比啊。经历了400多年的非洲黑奴贸易被废止之后,殖民者们将目光转向了劳力资源丰富却就业无门的中国,无数生计无着的农民被欺骗或者强制性当做奴隶一样卖到海外需要劳工的地方,以补充资本主义世界因没有黑奴买卖而紧缺的劳力……这些被称作“猪仔”的同胞,的确就像是“亚洲的黑奴”。
葬礼过后的当晚,李季濂被甲板上的嘈杂声惊醒,他鬼使神差地摸到了甲板上,借着灯光,他看见4个打手模样的人,正一人拖着一具尸体往甲板边缘走去。就在他愕然之际,忽然从敞开的统舱门口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
“我受不了啦!我要回家!”那个身影一路狂叫着跳进了海里。整个过程不到30秒钟。等大家回过神来,海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打手们拖着尸体继续往甲板边缘走去,毫不留情地将尸体扔进了海里。当扔到第四具尸体的时候,李季濂忽然意外地发现那具尸体似乎挣扎了一下。
“等一等!”他不由自主地喊道,那个打手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奔过来的李季濂。
“这个人没有死!”李季濂一把抓住那具“尸体”。
“他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了!”打手边说边用鼻子嗅了嗅,“身上都有死人的气味了,早扔迟扔都是一样。”
“住口!再怎么着也不能把活人当成死人扔进海里!你们把他抬到我的舱里去,上面的一等舱。”
“先生您没病吧?”打手迟疑着。
“你才有病呢!赶紧把他抬上去,我来照顾他。”
“这……”打手仍然迟疑着,望了望后面另一个管工模样的人,那个人走过来,对李季濂说:“你要救他也行啊,先拿一百块大洋过来,他是签了契约的,我们给了他家一百大洋的安家费,正愁没地方补回损失呢……”
你们这帮畜牲!李季濂在心里暗骂一声。想到救人要紧,现在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就说:“钱我给你们,先把他抬进我房里去。”
就这样,他救下了这个虚弱的,名叫张天赐的“猪仔”。
张天赐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自己原来系在腰间的,已经不见了的红腰带,和在船上一直当枕头用的包裹。
红腰带是福建、潮汕一带下南洋的劳工临出发时,由亲人,一般是妻子或心上人系上的亲手绣制的红色的象征平安吉祥的腰带。很多南洋客人死了,腰带还在,活着的人就凭着腰带上的名字处理逝者的身后事。
为了帮张天赐寻找红腰带和包裹,李季濂一大早就来到了统舱。
“赶紧找人打扫一下吧!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之后,李季濂对守在门口的人说。
“他们本来就是‘猪仔’,不是人。”
“你是人吗?”李季濂愤怒地反问。“都是爹妈生养的,你是人他们就是人!即使你不是人,他们也是人!因为他们比你多一样东西,那就是人性!是人就应该保有人的尊严,你不要他们要!”李孝式义正言辞地斥责着,引来好多在甲板上观赏海景的上等乘客的注意。
最后,李季濂以卫生安全为由要告到船长那儿去,惊动了躲在头等舱的“猪仔头”,才不得已派了几个人来,跟少数几个身体强壮的“猪仔”一起清扫船舱……
李季濂没有找到张天赐的红腰带和包裹。
离开的时候,满腔怨气的打手冲他说:“你救得了他们一时,救得了他们一世吗?你救得了一个‘猪仔’,救得了所有的‘猪仔’吗?还是少假慈悲吧!”
就是这句话让他暗下决心:欧洲和非洲的黑奴贸易早就废除了,他决不让父老乡亲变成“亚洲的黑奴”!
也因为这件事的刺激,让他下定决心要将刚刚发展到新加坡的锦纶泰扩大经营业务,帮助乡亲们下南洋,保证他们往外海外谋生途中少受或者不受欺辱。他要用实际行动来打击“猪仔头”的盘剥行径……这自然是后话。而他无意中救下的张天赐,后来也成了为国捐躯的抗日英雄。这也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