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才多大?邻村好多姑娘都去南京了。卢花看不上县城。
娘晚上为她收拾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强行塞进家里唯一的一个有拉链的塑料背包里,塞啊塞啊,拉链塞坏了。只好又拿出来重新装进蛇皮口袋里。蛇皮口袋不好看,逃荒一样,她心里想。但是没有办法。她想等我到了南京,我到了南京有钱的话就先买一个包吧,买一个拉链不会坏的包。
她来南京的那时候是六月,天很热,她就那样浑身是汗地抱着蛇皮口袋坐了一段路的汽车,又上了一辆绿皮的火车。她的票上写着无座。车上有很多空位。她不知道能不能坐,她是无座的。
来来来,小姑娘,坐这边来。你老站着干什么,还抱这么大个包。叫她的人是个胖女人,胖女人旁边坐着个男孩,男孩在胖女人的示意下,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接过她的蛇皮包,扔到了行李架上。
你怎么老站在那里?胖女人等她坐好,又问了一遍。
我,我的票是无座的。她说。
啊?哈哈,你是第一次坐火车吧?胖女人大声地笑起来,旁边的男孩也将头扭过来,他看了她一眼,有些鄙夷的样子。
你去哪里?胖女人问。
南京。她说。
去南京干什么?
我去找卢芽,她过年回来的时候让我去找她的。
卢芽在南京干什么?
挣钱!她挣了很多钱。她在南京两年就挣了不少钱。她爹娘现在就在家享福,连地都不用下了。
卢芽做什么工作挣那么多钱?
我不知道。她说不辛苦的。她过年回来的时候可好看了,要是辛苦就不会那么好看了。
姑娘你多大了?
十七啦!卢芽十九了,比我大两岁,不过她去南京的时候也是十七。
车又停下来了。
这车,屁大的站都停。那个男孩嘟囔了一句。
等你有钱了你坐一站都不停的快车好了。胖女人眼睛忽近忽远地看着门口进来的人,不紧不慢地说。
卢花看着胖女人的眼睛,她想:卢芽说过外面坏人多好人少,老是跟你说话的也不一定是好人。那么,这个胖女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你看着吧,我会有钱的。男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是的,我也会有钱的。卢花想,我要是有钱了,就先买一个拉链不会坏的包。
现在卢花有钱了,但是她还是没有去买包。她常常想,明天吧,明天我就去买包,可是现在,她好像也用不到她想要的包。她一直想要那种结实的可以塞下很多东西的还能当箱子用的大红色的包,又洋气又实用。可是现在,她要那个干什么?她有华新送给她的拎包、挎包、双肩包,她一直想要的结实的箱子一样的红包已经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那天卢花在火车上做了个噩梦,梦见胖女人将她拐到了荒野,醒来手脚全麻了,她是被胖女人推醒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抬起头,正好看到对面的胖女人,胖女人变得青面獠牙。然后她看到前后左右的人都看着她,窗户开着,风呼呼地吹着卢花,她瞪着对面的胖女人。
你做不好的梦了吧?胖女人问她。
她瞪着胖女人,不说话。
妈你真会多管闲事,人家做梦也要烦。男孩显得不耐烦,他扫了卢花一眼。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乘务员。
出什么事儿了吗?乘务员问。
没事,这孩子做梦。胖女人说。
哦,乘务员看了她一眼说,肯定是个噩梦。
请问,还有多久到南京?卢花拉住乘务员问。
快了,中途不让车的话再有两个小时就过长江了。乘务员说。
那还会不会让车呢?
我们也不知道,慢车就是这样的,说让就要让的。乘务员不想再解释,一边说一边走了。
下次我一定不坐这个破车。男孩又嘟囔了一句,他对这车恨之入骨的样子。
胖女人开始削一个苹果。
胖女人将苹果削好分成三瓣,递给卢花一瓣。
不要不要,我包里有。卢花红着脸推辞。
那一瓣三角状的苹果掉到了地上,又滚进了座位下面。卢花爬到车座下捡起来,她不好意思地握着那块沾了灰土的苹果。
不要了,脏了,现在车上也没水洗了,扔掉吧。我这里还有。胖女人说。
不,我擦擦,扔掉可惜的。卢花用手擦了擦,又放在衣摆上擦了擦,然后将它送到嘴边。这个苹果很甜,她对胖女人说。
男孩又看了卢花一眼,他手上拿着果核,一抬手,果核飞出了窗外。
那个总是很不屑地斜着眼睛看她的男孩现在已经是卢芽的男朋友了,他非常喜欢卢芽,卢芽跟他约会、和他一起吃饭,但卢芽说不喜欢他,卢芽说,他要是有钱就喜欢了。卢花说,他没钱。卢芽说,是啊,他没钱,所以我不喜欢他。
现在,卢花穿着白底碎花的优质睡袍,她手里拿着一瓣苹果,她不吃,她已经吃厌了苹果。她在想,那个男孩,以后会不会有钱呢?那辆绿皮列车听说已经淘汰了。但是,这一切会不会也是梦?
这时候,电话响了。
六
卢芽说,是不是叫华新?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华新。
那天,才来南京三天的卢花问卢芽她什么时候可以找到工作。
卢芽说,我帮你问问我们老板,他应该会要的。
可是卢花说,我不做这个。
卢花不肯做。卢花说,不,我不做这个,我要找个工作。
卢芽说,这个不是工作吗?你要做什么工作?你能做什么工作?
卢芽买了份《扬子晚报》,她说,你看,这里有很多工作,但是,你看看有哪个适合你?你要是找到了,我们一起去。你以为我喜欢做这个?
卢芽说完上床睡觉了。
卢芽醒来的时候,卢花说,我想给人家做保姆去。
卢芽不想勉强卢花,该说的她都说了。她说这个工作不错的,不过就是帮男人捏捏脚,没有什么的,你嘴甜一点,手脚温柔点就好。肯定有人想占点便宜的,占就让他占点,一般来说也不会白占的,他走的时候会给你小费,小费是不要上缴的。
怎么占便宜?卢花问。
比如,他会捏捏你这儿,摸摸你的那儿,最不要脸的人还会碰碰你这里。卢芽指指卢花的两腿之间。
那不羞死了,他又不是我男人。
你男人怎么啦?你男人不但要碰你,你还要给他生孩子、做家务,他不高兴了还会打你。他高兴了也要去碰别的女人。他也不给你钱。
卢花想想自己的娘,觉得卢芽说得没错。可是好像也不大对。
你想想,要是我不出来,现在说不定嫁人了。我爹我娘还在田里没日没夜地干活,我哥也找不到媳妇。我男人有钱也不会给我,没钱就天天跟我吵架。所以我叫你考不上高中就来南京找我,反正在南京干什么也比在家里做女人强。
可我不喜欢男人碰我,还有老头吧?恶心死了。卢花说。
谁喜欢呢?有时候我想,如果手头有刀我可能都会剁了那些脏手。可是,回头想想,不就是碰碰吗?手脏钱又不脏。
卢花说,反正我不喜欢被人家摸来摸去,我情愿去做保姆。
卢芽看了卢花一眼,她不怪卢花伤了她。她还有很多话不好跟卢花说,卢花才来。所以她对卢花说,要不你去劳务市场看看。
就在那天,卢花遇到了华新,也遇到了秦明。卢花那天回来很兴奋,她给卢芽看华新的名片,她说从明天开始她就上班了。
可是卢芽看了看名片说,这地方是江宁了,很偏。华新外贸服装有限公司?从来没听说过,肯定也是个农民企业家,做两件破短裤,就说服装公司的那种。
卢芽还关照卢花很多自我保护的细节,说这样的男人肯定抠,要是他太抠,你就马上回来。太抠的男人心理也龌龊。
卢花说,他看上去不像那样的人。
卢芽说,你才看了几个男人?男人要是都能看出来,我们的生意会那么好吗?
可是现在,这个卢芽以为就做几条破短裤的华新服装厂要招聘缝纫工,四十块钱一个小时。不是四十块钱一天,是四十块钱一个小时。所以,卢芽忘了自己就是今晚的火车了,她跳起来给卢花打电话。
可是卢花一问三不知。
卢芽说,啊呀,你先去买份晨报看看,回来我再给你打电话。不,你给我打,我打电话要花自己的钱的。记着,你回头给我打电话。
卢花去买了份报纸回来,她看到了华新的招聘启事,但是,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她给卢芽打电话。
卢芽问她,你看到上面的工钱没有?你看看。
卢花说,每小时四十元。呀,这么多的?
卢芽说,一天工作八小时,就是三百二十元。我想去报名。
卢花说,你会缝纫?
卢芽说,我会的。我才来的时候什么都干过,在服装厂干过的。钱太少,两天才四十元,现在每小时四十块。
卢花说,那你去吧,这么多钱,要是我会我也去的。
卢芽说,对呀,你也可以去的,反正你没什么事情。要不你跟他说说,不会我教你。
卢芽还什么都不知道。
卢花没有作声。
他们厂里肯定是合同来不及完成了,要不就是人家退货了。这种事情我以前见多了,然后老板就连夜召集人加班。不过,正好赶上过年还没见过。估计有得你的主人头疼的了,他昨晚上肯定一夜没睡。
他晚上没回来。
我不跟你说了,我去报名了。估计问题不大,现在是会做缝纫的他们都会要的。
卢芽挂了电话,卢花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原来是这样的,他工作了一个晚上。
七
卢花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华新会喜欢她,她很多时候怀疑自己在做梦。她一直记得那个没钱的男孩看他的眼神,不屑一顾,他甚至在整个行程中都懒得跟她说一句话。可是,到了南京,在出站口的时候,当卢芽出现的时候,男孩站着不走了,她亲耳听到他对他妈说,卢芽真好看。
卢芽的确好看,卢芽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跟仙女一样,卢花以为卢芽在城里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却没有想到卢芽所说的公寓是一幢老房子的七楼,墙上到处是斑驳的涂料。
卢芽说,你别看这儿又破又旧,一个厕所就值乡长家那二层楼。
为什么?卢花惊讶了。
你呀你呀,这是南京啊,就是因为这里是南京。卢芽说,然后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她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吧,累死了。你坐了一个晚上的车,也累了吧?
其实卢花还不想睡,她有很多话要问卢芽。比如,她什么时候去找打工挣钱,根据卢芽的经验,什么时候她可以找到工?她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一般来说,大概会有多少钱?可是,卢芽好像的确很累了,她在卢花的旁边躺下来,翻了个身,就睡着了。
卢芽没有问她村里的事情,也没有问她爹娘的事情。卢花以为她会问问的,她在家就准备好回答了,可是,卢芽一句也没有问,她好像比她还累,一下子就睡着了。卢花想,那么我也睡吧!
卢花记得,她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她们是被热醒的,那个楼房太老了,没有隔热层,她们在最高层,太阳像火球,房子变成了蒸笼,她们则是蒸笼里的包子。其实还没有到酷暑,可是,两个人一身是汗,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你这里怎么这么热?卢花问。
高呗。再等会儿太阳落山了就会好些的,等会儿再洗澡吧。卢芽说。
你这里有洗澡的?
有的。所以我才租嘛。你以后租房子也要记住,其他条件差点就算了,也就是睡睡觉。一定要有洗澡的。来,我带你看看。卢芽拉着卢花来到卫生间,一个砖砌的看上去脏兮兮的澡盆紧挨在一个发黄的抽水马桶的旁边。可卢芽说这里比乡长家新砌的二层楼还值钱。
随时都有热水的,是太阳能。你看,调这个。这是抽水马桶,你摁一摁这里,就有水出来冲洗。
这时候的卢花突然感到了强烈的便意。
我要大便了。她说。
好的,我在外面等你。你大好了我们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卢芽出去了。
卢花在里面听到卢芽在快乐地哼唱着一首她不知道的歌:
每当黑夜来临的时候,孤独总在我左右,每个黄昏心跳的等候,是我无限的温柔。每次面对你的时候,不敢看你的双眸,在我温柔的笑容背后,有多少泪水哀愁……拥抱着你OHMYBABY,可你知道我已无法后退,纵然使我苍白憔悴,伤痕累累……
卢芽唱得很好听,吐字清楚。但卢花觉得这歌词好像是一首很悲伤的歌,可是,卢芽唱起来很快乐。卢芽在村里上学的时候,就会唱很好听的歌。
卢花想,卢芽拿很多钱回去,她爹娘都不用下地了,她哥哥也娶了嫂子了,可是卢芽自己住得并不大好。住得并不好的卢芽也很开心。
那天,她待在卫生间里胡思乱想,卢芽在外面等不及,卢芽说,你没有睡着吧?她回头看看马桶里,一片血红,她跟卢芽要一片卫生巾,卢芽说在后面纸盒的下面,卢芽还说,来南京第一天你就见红,看来以后会有好运气的。
现在,漂亮的卢芽每天要为那些男人捏脚,而她,并不好看的卢花却真的过上了神仙的日子。
难道这就是她的好运气?
可是,华新为什么喜欢她呢?她总是找不到理由,找不到理由会令她很恐慌,这种恐慌自从那天她夹紧了自己的双腿的那刻起,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昨晚她整夜都没有睡好,华新一夜未归。以前华新一两个星期不回来都跟她没有关系。以前华新回来的时候常常带着女人,也跟她没关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华新难道已经厌倦她了?他们在一起两个星期了。她想,两个星期已经不错了,他以前不是每天带回来的女人都不一样吗?不过她想,他只要不赶走她,她就装作不知道。她最多还做保姆好了。她已经不大想要离开这个家了。
就是这个时候,卢芽打来了电话,卢芽说,是不是叫华新?
卢花说,我不知道。卢花真的不知道,她已经差不多忘了华新的名字了,她只知道,他是一个和她有着说不出口关系的她可能永远都不了解的男人。
下午的时候,卢芽又打电话过来了,说已经报名了,才有二十多个人报名,要不是过年,这么高的工钱,门都会挤破。她说看到华总了,眼睛里都是血丝。
卢花说,你没见过怎么知道是他?
卢芽说,啊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看样子他就是老大嘛,酷酷的。
卢花说,你不是说他是农民企业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