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
在实习的那个山沟听到铮铮的《教书先生》,并不为之动心,那盘“校园民谣”中,颇为感伤的爱情片断倒引得我痴痴傻傻,心中被潮水淹了般的泛滥得不可收拾。
进了山,人便仿佛是隔绝的人,吃喝拉撒睡中喘着忙音。
独自爬上近处最高的山,眼里全布着光秃秃的枯萎,远远近近,那机械的一起一伏葬了所有的异类。平日里来来回回走痛了脚的站台唐突地缩成一个鞋印,那原来跃也跃不出的充斥着定格音响的氛围,此刻仍气球般浮动在原地,只是我已经远离了,站在遥远的地势高的地方看皮影戏,一张撑开四角竖挂着的白帷幕,被木棍钉住手脚的角们旦们丑们生们借着影子乱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而闪电般的失了踪忽而从天而降,只是再如何变幻再如何色彩斑斓也窜不出那张幕。太远了,皮影成了无声无息的翻腾跳越,列车也无声无息地进了站,从头到尾的短小疲惫。
于是便都成了山的囚徒,不高不美也不险的山,像张竖着栅栏的脸,将我们的脸贴上去,肌肤相摩,粗糙而冰凉。
望着那小小一段铁路线蜿蜒着埋进了山里,就只有这么小小一段,然后就是山赤着一只脚,再然后又是山赤着另一只脚,突然开始锥心地思念山外平地的繁华,有种挣也挣不脱这满目障物的无力感。一个素服没有弹力的皮影,在白帷幕上走四方的路。
第一次和几个同寝室女孩出山去襄樊,眼见着车窗外的山渐渐平息下去直至可以一览无余,心也摊成一张纸,视野的开阔与毫无压迫感和清凉的可乐被我饮尽。重回城市,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连同浑浊的空气迎面扑来,还是那样的高楼间淌着还是那样行色匆匆拥挤又疏离的人。
已经深秋,风肆虐地四处张扬,翻卷起所有的灰尘碎屑去追击夹层中的人群。城赤裸着,被无羁的风搅得昏天黑地,太阳也让它的尾巴扫去了一层金属色,留一只苍白的眼看人。
看不出真面目的清洁工静静燃起一堆堆枯焦的落物,于是,浓烟如传单般散布着视线里没有预言的城,将它罩得灰蒙又萧瑟。
我们被不由分说地扑了满头满脸的尘,揉着吹迷的眼,快步踩着铺满萎叶的人行道,也就忘了用一扇闭住的门可以阻挡。
抖落的枯叶驾着呛鼻的浓烟漫天飞旋,楼影摇摇欲坠,梧桐在头顶铺张着占领了这一方天。
就在这埋头疾行的专注里,突然从路边一间音响店里传出那段熟悉的笛子前奏——
“一位老先生,坐在讲桌后,面前的四书五经,他颇有研究……”
歌声在前面引着我,直到完完全全以最清晰的声音灌进耳朵,直到又慢慢越过,慢慢慢慢地被抛到身后。却再也难逃我心。于是那一次走到哪儿,长袍马脸的老先生就跟到哪儿。
襄樊,成了远离我们的海中之域,曾经两载的生活此时再也不能证明些什么,维系我们的那条脐带已被山的钝齿磨断。重新回来,我不再属于旧地,就像旧地不再属于我一样。我的屋我的门我的圆心我的累了便可坐下的旋转在山的那一边,而在这儿,我要花两毛钱上公厕,花八块钱盖印有红字的被。我,成了过客。
“正是老先生,回到讲桌后,接着讲四书五经,我开始研究,满脑子之乎者也,我似乎像阿Q,望着韩非子,好温柔……”
在这座城,我跨过那扇虚掩的最后的门,无知无觉中,身后早已封闭,回转头来,什么也望不见了,唯一能做而且必须做的,只是往前走。
烟尘四处飘舞黄叶铺天盖地的水泥丛中,《教书先生》成了此时唯一能亲近我的人。
那一年的那一天,我便跟着教书先生回了山。
歌声在前面引着我,直到完完全全以最清晰的声音灌进耳朵,直到又慢慢越过,慢慢慢慢地被抛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