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信传中说他从吉州欲往衡山
路次江州,道信留止庐山大林寺;虽经贼盗,又经十年。蕲州道俗请度江北黄梅。县众造寺;依然山行(适按,“依然山行”,似是说他不管县众造寺,他还要寻山水。)遂见双峰有好泉石,即住终志。……自入山来三十余载,诸州学道无远不至。刺史崔义玄闻而就礼。临终语弟子弘忍:“可为吾造塔,命将不久。”又催急成。又问中(日中)未,答欲至中。众人曰:“和尚可不付嘱耶?”曰:“生来付嘱不少。”此语才了,奄尔便绝。……即永徽二年(651年)闰九月四日也,春秋七十有二。
此传似是根据碑传材料,虽有神话,大致可信。如道信死日,我试检陈垣的《二十史朔闰表》,永徽二年果闰九月。即此一端,可见此传可信的程度。又如道信临终无所付嘱,这也是“付法传衣”的神话起来之前的信史,可证此派原来没有“付法传衣”的制度。
道信在当时大概确是长江流域的一位有名大师。《续僧传》里,道信专传之外,还有三处提到他:
(1)荆州神山寺玄爽传(卷二十五)
玄爽,南阳人,早修聪行,见称乡邑。……既无所偶,弃而入道。游习肆道,有空(有空与空宗)俱涉。末听龙泉寺璇法师,欣然自得,覃思远诣,颇震时誉。又往蕲州信禅师所,伏请开道,亟发幽微。后返本乡,唯存摄念。长坐不卧,系念在前。……以永徽三年(652年)十月九日迁神山谷。
看此传,可知黄梅道信一派的禅法。
(2)荆州四层寺法显传(卷二十五)
法显,南郡江陵人,十二出家四层寺宝冥法师,服勤累载,咨询经旨。……有顗禅师(智顗,即天台宗巨子)……隋炀征下,回返上流,于四层寺大开禅府。……(显)遂依座筵,闻所未悟。……顗师去后,更求明、智、成、彦、习、皓等诸师,皆升堂睹奥,尽斲磨之思。及将冠具,归依皓师,诲以出要之方,示以降心之术。因而返谷静处闲居。……属炎灵标季,荐罹戎火,馁残相望,众侣波奔。显独守大殿,确乎卓尔,旦资蔬水,中后绝浆。贼每搜求,莫之能获。……自尔宴坐道安梅梁殿中三十余载。贞观之末,乃出别房。……梦见一僧威容出类,曰:“可往蕲州见信禅师。”依言即往双峰,更清定水矣。而一生染疾,并信往业,受而不治,衣食节量,柔顺强识。所往之寺五十余年,足不出户。……永徽四年(653年)正月十一日午时迁化,时年七十有七。
(3)衡岳沙门善伏传(卷二十六)
善伏,一名等照,常州义兴人。……五岁于安国寺兄才法师边出家,布衣蔬食,日诵经卷,目睹七行,一闻不忘。贞观三年(629年)窦刺史闻其聪敏,追充州学。因尔日听俗讲,夕思佛义。……后逃隐出家……至苏州流水寺壁法师所,听四经三论;又往越州敏法师所,周流经教,颇涉幽求;至天台超禅师所,示以西方净士观行。因尔广行交、桂、广、循诸州,遇综会诸名僧,咨疑请决。又上荆、襄斫部,见信禅师,示以入道方便。又往庐山,见远公(晋时的慧远)净土观堂。还到润州严禅师所,示以无生观。后共晖、才二师入桑梓山,行慈悲观。……常在伏牛山,以虎豹为同侣,食(饲)蚊虻为私行。视前六尺,未曾顾眄;经中要偈,口无辍音。……显庆五年(660年),行至衡岳……端坐而终。
像善伏这样一位终身行脚,游遍诸方的苦行和尚曾到过黄梅见道信,当然不足奇怪。但像法显那样“五十余年足不出户”,也居然赶到双峰去见道信,这可见黄梅教旨在当时的重要地位了。
道信有弟子弘忍,见于《续僧传》的道信传。弘忍死在高宗咸亨五年(674年),在道宣死后七年,故《续僧传》无弘忍传。宋赞宁续修的《高僧传》成于宋太宗端拱元年(988年),已在道宣死后二百二十一年,其中的弘忍传(在卷八)已受了8世纪以下的传说的影响,不很可信了。敦煌本《楞伽师资记》成于8世纪的前半,其中弘忍一传全采玄赜的《楞伽人法志》,时代更早,比较的是最可信的史料。我们现在抄玄赜此传于下:
大师俗姓周,其先寻阳人,贯黄梅县也。父早弃背,养母孝鄣(彰?),七岁奉事道信禅师,自出家处幽居寺,住度弘憨,怀抱贞纯;缄口于是非之场,融心于色空之境;役力以申供养,法侣资其(具?)足焉。调心唯务浑仪,师独明其观照。四议皆是道场,三业咸为佛事。盖静乱之无二,乃语嘿之恒一。时四方请益,九众师□;虚待实归,月逾千计。生不属文而义符玄旨。时荆州神秀禅师伏膺高轨,亲受付嘱。玄赜(《楞伽人法志》的作者自称)以咸亨元年(670年)至双峰山,恭承教诲,敢奉驱驰。首尾五年,往还三觐。道俗齐会,仂身供养,蒙示《楞伽》义,云:“此经唯心证了知,非文疏能解。”成亨五年(674年)二月,命玄赜等起塔,与门人运天然方石,累构严丽。月十四日,问塔成未,奉答已了。便云,“不可同佛涅槃之日”。乃将宅为寺。又曰:“如吾一生,教人无数,好者并亡。后传吾道者,只可十耳。我与神秀论《楞伽经》,云(玄?)理通快,必多利益。资州智诜,白松山刘主簿,兼有文性;华州智藏,随州玄约,忆不见之;嵩山老安深有道行;潞州法如,韶州惠能,扬州高丽僧智德,此并堪为人师,但一方人物。越州义方,仍便讲说。”又语玄赜曰:“汝之兼行,善自保爱。吾涅槃后,汝与神秀当以佛日再晖,心灯重照。”其月十六日……中,面南宴坐,闭目便终。春秋七十四。
《宋高僧传》说他死在上元二年(675年)十月二十三日,与此传相差一年零九个多月(咸亨五年八月改元上元)。玄赜自称当日在弘忍门下,他的记载应该可信(《唐书》一九——《神秀传》也说弘忍在咸亨五年,与《师资记》同)。玄赜死年已不可考,但净觉于《楞伽师资记》自序中说中宗景龙二年(708年)敕召玄赜入西京,其时弘忍已死三十四年了,神秀已死二年了。玄赜必已是很老了。《楞伽人法志》成于神秀死(706年)后,大概作于708年左右。内,我们已见着资州智诜和韶州慧能的名字了。智诜是成都净众寺和保唐寺两派的开山祖师,又是马祖的远祖。慧能是曹溪“南宗”的祖师,后来他的门下神会和尚举起革命的大旗,推翻了神秀一宗的法统。当玄赜著《人法志》的时候,曹溪、净众、保唐三派都还不曾大露头角,法统之争还不曾开始,所以玄赜的记载应该是最可信的。大历(766-779年)以后,保唐寺一派所作《历代法宝记》(《大正大藏经》二○七五,182页)有弘忍传,全采《楞伽师资记》的材料,也有这传法弟子11人,但因时代不同,曹溪一宗已占胜利,故《法宝记》把这11人的次第改过了,成了这个样子:
又云:吾一生教人无数,除慧能,余有十尔:神秀师、智诜师、智德师、玄赜师、老安师、法如师、惠藏师、玄约师、义方师刘主簿,虽不离我左右,汝各一方师也。
这里把慧能提出,是已承认慧能真是传衣得法的冢子了。
我们看8世纪初年玄赜的记载,至少可以承认这一点:当8世纪之初,楞伽宗的大师神秀在北方受帝王和民间的绝大崇敬的时候,楞伽宗的玄赜在他的《楞伽人法志》里,正式记载韶州慧能是弘忍的11个大弟子之一。但我们同时也可以承认:在那时候,并没有袈裟传信的法统说,也没有神秀与慧能作偈明心,而弘忍半夜传衣法与慧能之说。
净觉所记,除全引玄赜的弘忍传之外,他自己还有几句话值得我们的注意。净觉说:
其忍大师萧然静坐,不出文记,口说玄理,默授与人。在人间有《禅法》一本,云是忍禅师说者,谬言也。
这是很谨严的史家态度。《续藏经》(第二编,第十五套,第五册)有弘忍的《最上乘论》一卷;巴黎所藏敦煌写本中有“蕲州忍和尚道凡趣圣悟解脱宗修心要论一卷”,即是《最上乘论》。这大概就是净觉在8世纪所否认的忍大师“禅法一本”了。
七、神秀
弘忍死在高宗咸亨五年(674年)。这时候,蕲州黄梅双峰山的一门,有道信、弘忍两代大师的继续提倡,已成为“楞伽”禅法的一个大中心,人称为“东山净门”,又称为“东山法门”。弘忍死后,他的弟子神秀在荆州玉泉寺(天台大师智顗的旧地)大开禅法,二十五六年中,“就者成都,学来如市”。则天皇帝武后的久视元年(700年),她下诏请神秀到东京;次年(大足元年,701年)神秀到了东京。宋之问集中有《为洛下诸僧请法事迎秀禅师表》,可以使我们知道神秀在当时佛教徒心目中的崇高地位。
表文中说:
伏见□月□日敕遣使迎玉泉寺僧道秀(即神秀)。陛下载弘佛事,梦寐斯人;诸程指期,朝夕诣阙。此僧契无生至理,传东山妙法,开室岩居,年过九十,形彩日茂,弘益愈深。两京学徒,群方信士,不远千里,同赴五门;衣钹鱼颉于草堂,庵庐雁行于邱阜。云集雾委,虚往实归。隐三楚之穷林,继一佛而扬化。栖山好远,久在荆南,与国有缘,今还豫北。九江道俗恋之如父母,三河士女仰之犹山岳。谓宜缁徒野宿,法事郊迎;若使轻来赴都,遐迩失望。威仪俗尚,道秀所忘:崇敬异人,和众之愿。……谨诣阙奉表,请与都城徒众将法事往龙门迎道秀以闻。轻触天威,伏深战越。(《全唐文》卷二四○)看这表文,可见神秀名誉的远播,和北方佛教徒对他的热诚欢迎。张说的《大通禅师碑铭》说:
久视年中,禅师春秋高矣,诏请而来,趺坐觐君,肩舆上殿;屈万弃而稽首,洒九重而宴居。传圣道者不北面,有盛德者无臣礼,遂推为两京法主,三帝(武后、中宗、睿宗)国师。仰佛曰之再中,庆优昙之一现。……每帝王分座,后妃临席,鹓鹭四匝,龙象三绕;时炽炭待矿,故对默而心降;时诊饥投味,故告约而义领。一雨溥露于众缘,万籁各吹于本分。
这是帝后宫廷方面的隆礼。其实这时候的神秀已是太老了。碑文中说他“久矣衰惫,无他患苦;魄散神全,形遗力谢”。他北来才六年,就死在神龙二年(706年)。张说碑文中说:
盖僧腊八十矣。生于隋末,百有余岁,未尝自言。故人莫审其数也。
张说也曾拜在神秀门下,故他撰此碑文,很用气力。他叙述神秀是陈留尉氏人,少为诸生,游问江表。老庄玄旨,《书》《易》大义,三乘经论,四分律仪,说通训诂,音参吴晋。……逮知天命之年(五十岁),自拔人间之世。企闻蕲州有忍禅师,禅门之法胤也。自菩提达摩东来,此法传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继明重迹,相承五光。乃不远遐阻,翻飞谒诣。虚受与沃心悬会,高悟与真乘同彻。尽捐妄识,湛见本心。……服勤六年,不舍昼夜。大师叹曰:“东山之法尽在秀矣!”命之洗足,引之并坐。于是涕辞而去,退藏于密。仪凤中(676-678年)始隶玉泉,名在僧录。寺东七里,地坦山雄,目之曰:“此正楞伽孤峰,度门兰若,荫松藉草,吾将老焉。”
他虽属玉泉寺,而另住寺东的山上,这也是头陀行的“阿兰若处”的生活。宋之问表文中也说他“开室岩居”,与此碑互证。因为他住在山岩,来学的人须自结茅庵,故宋之问表文有“庵庐雁行于邱阜”之语。
张说的碑文说达摩以下的师承世系,只是神秀自叙他的蕲州东山一派的师承。我们看了《续僧传》的达摩、慧可、法冲各传,应该明白达摩以下,受学的人很多,起自东魏、北齐,下至初唐,北起邺下,南至岭南,东至海滨,西至成都、绵、梓,都有达摩、慧可的后裔。单就慧可的弟子而论,人名可考者已有十二三人。僧粲一支最少记载,而他的派下道信与弘忍两代继住黄梅,就成为一大宗派。神秀所述世系只是这僧粲、道信,弘忍一支的世系。而后来因为神秀成了“两京法主,三帝国师”,他的门下普寂、义福、玄赜等人又继续领众,受宫廷与全国的尊崇——因为这个缘故,天下禅人就都纷纷自附于“东山法门”,就人人都自认为僧粲、道信一支的法嗣了。人人都认神秀碑文中的法统,这正是大家攀龙附风的最大证据。南北朝的风气,最重门阀,故碑传文字中,往往叙门第祖先很详,而叙本身事迹很略,和尚自谓出世,实未能免俗,故张燕公的《大通禅师碑》的达摩世系就成了后来一切禅宗的世系,人人自称是达摩子孙,其实是人人自附于僧粲、道信一支的孙子了!
张说的碑文中有一段说神秀的教旨:
其开法大略,则慧念以息想,极力以摄心。其人也,品均凡圣,其到也,行无前后。趣定之前,万缘皆闭;发慧之后,一切皆如。持奉《楞伽》,递为心要。过此以往,未之或知。
此段说的很谨慎,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道宣所述达摩教旨的大意还都保持着。这种禅法,虽然已很简单了,但仍然很明显的是一种渐修的禅法。《楞伽》一宗既用《楞伽经》作心要,当然是渐修的禅学。《楞伽经》(卷一)里,大慧菩萨问:
世尊,云何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为顿为渐耶?
佛告大慧:
渐净,非顿。如庵罗果,渐熟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陶家造作诸器,渐成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大地渐生万物,非顿生也,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净非顿。譬如人学音乐书画种种技术,渐成非顿,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渐成非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