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一个月,金兰英在别人的介绍下,认识了一个叫刘殿凯的中年男子,对方也是在地震中丧偶,带一个12岁的男孩,在商业系统上班。人长得很老相。男方看出了金兰英的犹豫,每次去她家里,都要给孩子捎点糖果之类的礼品,为人说话办事,也颇有惯小伏低的殷勤劲。
相处了三个月的光景,两人拉了证明信,在街道办了结婚手续后,行李搬到了一块。既为夫妻,就得在一个屋檐下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地过日子。半路夫妻也是夫妻,既有夫妻之名,行夫妻之实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让金兰英久久不能忘记的是,第一次和刘殿凯行房时,黑暗中,门开了,亡夫张平一次次走进来,近在眉睫,脸上五官轮廓分明,表情无喜亦无嗔。那样的清晰的幻觉,没有丝毫先兆,以后也再没有出现过。
金兰英很快就感到继母难当。有一次,金兰英下班回家,看见女儿小玉正在门口嘤嘤地抹眼泪。原来是小玉在当街玩“哥哥”的篮球时,被几个半大小子夺去,“哥哥”闻听后气急败坏,迁怒于小玉,把小玉的几本连环画册撕了个粉碎。金兰英觉得当“哥哥”的也太过分了,加之心疼女儿,忍不住训斥了“哥哥”两句。令她没想到的是,小男孩像一头小兽,对他这个继母咆哮似的叫阵:“阴天的日头晒死贼,后老婆的拳头赛铁锤。”金兰英登时噎在那里,“后老婆”当然是指她。她不知道这个从未管她叫过妈的男孩子,何时何地跟谁学来的如此具有杀伤力的谚语,她脆薄的、刚刚建立起来的当好继母的信心,一下子被这句合辙押韵的话击溃得落花流水。一个孩子,用一句话打倒了一个大人。望着小男孩跑掉的背影,她喃喃地说:“我还没用拳头打过你呀!”
这件事在金兰英和刘殿凯之间起了隔膜。金兰英说:“你儿子对我好像有成见,你有空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刘殿凯闻听,脸子拉拉得像刀把子,丧声歪气地说:“当后妈的一碗水得端平了,他不管你叫妈,你拍拍良心,你拿他当儿子看待没有?”金兰英觉得自己遇上这么爷俩真好比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自己好心好意,对方却派自己一身不是。金兰英也气不打一处来:“后妈就不许对你儿子说个不字?还没咋一咋,你这当爹的先在头边护着,这碗水怎么个端法?”话说出去,金兰英感到阵阵委屈,鼻涕眼泪也跟着下来了,更让金兰英伤心的是,刘殿凯见她哭了,非但丝毫不服软,脸上又浮起鄙夷的神色,继续跟她针尖对麦芒地一句不让:“我儿子,你闺女,是谁的就是谁的,到啥时候也掺和不了。儿子有后妈就够命苦的了,你还非得硬逼着我当后爹?”刘殿凯的话让金兰英气得瘫软在床上,蒙着被子哭了一宿。
没过两天,金兰英收拾屋子,发现一双鞋盒里的旧皮鞋里塞的东西有些蹊跷,抠出来一看,是两张崭新的存折,金额不小,存储日期就是不久前的日子。两张硬纸片捏在手里,金兰英木愣愣地发了半天呆,不知道是应该塞回去,还是应该拿出来。她心中恨恨地想:跟原配夫妻到底不一样啊!挺会藏心眼儿。
晚上刘殿凯回来的时候,金兰英把两张存折往他跟前一摆:“你找个好地方,掖在那里容易遭耗子。”金兰英用眼角的余光一扫,刘殿凯连脖子都红了。
两年以后,刘殿凯的儿子初中毕业当小兵入伍。入伍前,因给武装部和军队下来带兵的人打点送礼,金兰英和刘殿凯发生争执,情急之下,刘殿凯挥手一巴掌把金兰英打了个趔趄。儿子当兵走了,金兰英和女儿也走了。
金兰英和刘殿凯离异后,没有再嫁人。1993年,女儿小玉卫校中专毕业后进了一家医院当护士。1996年结婚,现有一8岁的儿子。1998年,金兰英原来的单位被整体买断,按照一年工龄550元的价钱,一次性支领了17650元后,成了自然人。
丈夫张平放大成七寸的照片,始终悬挂在金兰英一居室客厅的墙壁上,推门进屋,一抬头就能看得见。故事二:马文德的自述——“我感谢我的岳母!”
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我们部队正在张家口一带布防、演练,震感相当强,我们都闹不准是哪儿地震了,但知道这个灾肯定小不了。我那时候是副连长,咱们是军人啊,不能擅动。那会儿中苏关系还很紧张,上边成天说,苏修帝国主义是新沙皇,北极熊亡我之心不死,我们是保卫毛主席的最后一道防线。部队中唐山兵不少,军营里的气氛像头顶上扣着顶大铁锅。我媳妇是滦南人,在唐山市建材局下边的木材厂工作。
等消息的那段时间,分分秒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心里头钻蚂蚁,除了媳妇,我还有两个挨肩儿的儿子,大东和二东。天天盼着来电报,来信。那段时期,我根本不想饭吃,吃啥嘴里都没味,一天抽五包“春耕”。信到不了我们手里,便天天用眼瞄着连指导员的脸色,既盼着他叫我,又害怕他叫我。终于,地震发生后的第八天,连指导员把我叫到他屋里。我在他后边跟着走,腿一个劲地打突突。进了屋,我就用手摸烟,划了好几根火柴都划不着。指导员说:“老马,抽我根好的吧!”递给我一根“墨菊”。我们两个大男人,都好像是头一回抽烟,边抽边咳嗽。抽了两根,还是我咬牙先开的口:“指导员,我挺得住,说吧!”指导员垂下头说:“俩孩子没事,接姥姥家去了。”底下再没话了,我就全明白了。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到营房里的。许多战友第二天都来安慰我。我的一个战友全家在地震中遇难的亲属加起来整整十口子人,大伙都让我跟他比。怎么说呢?那位战友比我不幸,是肯定的,但我们的沉痛心情是一样的。我跟我的妻子感情特别好。在我的战友中,我还没发现谁的妻子有我的妻子长得俊。我的妻子是滦南人。滦南是鱼米之乡,姑娘长得漂亮。我的妻子个子很高,皮肤也白皙,真是要个儿有个儿,要样儿有样儿,百里挑一。当初相对象的时候,我只带了一条手绢和两双尼龙丝袜子。可确定关系后,人家却给我织了一件毛衣,那时人家动用的是自己攒的体己钱。结婚后,她一个人受了多少苦,每回见面、写信却从来没向我道及过。
不到一年,我们部队开到丰润一带。我负责我们团里的后勤,管食堂。滦南柏各庄垦区的大米好吃呀!正好拉大米的时候,我可以顺路看看我那两个儿子,大的属鸡,7岁;小的属鼠,4岁。我有两个妻弟,都已成家,还有一个妻妹,当时19岁,都在一起过大锅日子。我岳母有好东西舍不得给孙子吃,偷偷留着给外甥吃,小哥俩脸蛋红扑扑的,就是卫生条件跟震前家里比差多了,但我知道我的岳母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我那时候到岳母家都是开着部队的采购军车,有时装着物资,目标大,也怕当地的老百姓说闲话,回回都不敢多待,放下点生活费,说几句话甩头就走。有一回,我跟我岳母说:“妈,这俩孩子您老也别太惯纵了,不听话,该打打,该骂骂。”我的丈母娘盘腿在炕头上,纳鞋底子,低头长叹了一口气,说:“哎,我就是还想接着当这个姥姥!”我当时没太理会话头,心说,这姥姥还能变喽?我一来笨,不懂老太太的含义,二来我心思没敢往那方面想。
后来还是我儿子的大妗子跟我把话挑明了,我的脑壳里轰地一下子,人家小我13岁,在我心目中还是个孩子。她说,姐夫,要是走这一步,老人也放心,孩子也得好。我说,那岂不是太委屈孩子她老姨了?人家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呀?孩子的妗子说,姐夫你就放心吧,老姨她自个乐意。
唉,我的心,一半苦,一半甜。拉结婚证的时候,孩子他老姨不够岁数,我说,要不就再抻几年再说。我岳母说,我这把年纪,上炕脱了鞋,就料不准隔早还穿上穿不上,趁早办妥帖了,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在公社里找人瞒了4岁,把结婚证拉了。
我妻子原来单位的领导挺够意思,让孩子他老姨顶了她姐姐的工,还在原单位上班。我前妻活着的时候在单位里人缘特别好,上上下下也都有照应。我们把家还是安在了唐山。我们俩人去了一趟北京,算是旅游结婚。
俩孩子还蒙在鼓里。要不要改口?我们俩曾经背地里核计过。我说,早改了好。她说,就这样也挺好,叫老姨叫惯了,叫妈不习惯。当时也没容定下来。有一天,大东和街坊的孩子打了架,人家找上门来告状。我一把扯过孩子,问为啥打架?大东一肚子委屈地说,他说你爸跟你老姨睡觉。把人家打发走后,我对大东、二东说,你老姨就是你妈,往后当着外人就不要叫老姨了。
我这媳妇对俩孩子真好。有时候,小哥俩晚上吃过饭,在外边玩累了,进家一头扎在床上,睡得像小死猪似的。她就不声不语地挨个给他们脱鞋,脱袜子,用兑好的热乎水,给他们洗脚。我俩儿子从小就淘气,衣服在外边刮破了,都是她晚上一针针地缝补。正是20多岁的好时候,开了工资,她却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贵点儿的衣服美美。有时候,我给她买了,她还总说,先紧着孩子,大人穿得油光水滑,孩子穿得邋邋遢遢,人家会笑话我这个当后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