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传统,差不多已成为唐山人特有的风俗,保留下来,那就是在7?28这天夜晚,在城市的街头、路口,会燃起一堆堆祭奠震亡者的冥纸,在明亮的街灯辉映下,纸火幽暗而飘忽。第二天,大街上会留下一个个用粉笔或砖头划出的圆圈和一堆堆纸灰。有人说,这是唐山街头的一道独特风景,我却以为,这是唐山人心灵上的一道伤疤。正是这道伤疤,承载了唐山人所有的苦难与悲伤。
灾难,把记忆凿刻在心灵的碑石上,情感的风雨,不断把时间的灰尘冲刷掉。所以,1976年7月28日那一天的经历,成了最成功的拷贝,稍一触动,就会清晰地放映出来。尽管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经历者,都不愿意触动它。韩争毛主席老孙
“同志,你说,毛主席知道咱这儿地震吗?”这是我从废墟中挣扎出来后,听到的第一句问话。当时,我已跑到一处建筑工地的材料场,惊恐中,正与几个同样也是惊慌失措的人,盲目地撕扯着一个简易厕所的苇席,试图遮挡震后的第一场风雨。问话的,是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的两个女孩中的一位。她们用一条床单裹着半裸的身子,在黎明的朦胧中,目光因恐惧而格外发亮而且颤抖。显然已失去理智的她们,问完这句话,并没有等待回答,就又向前跑去。
是韩争!虽已变调,但还没失去本色以及那一口唐山人很少讲的普通话,在她和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认出了她。她的家就在马路对面的地委宿舍。她的父亲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老革命,20年代的老党员,30年代的联合县委书记,在冀东革命史上占有一页。当时,老人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回到故乡颐养天年。我去过他家,那是一个瘦弱而慈祥的老头儿。我曾仔细观察他,试图找出他当年叱咤风云的影子。我没找到,倒是在他的女儿韩争身上,那一番风风火火,敢说敢为的样子,印证了她老爹的当年。但此时的韩争,竟是那样惊慌失措,像刚从狼嘴里逃出来的兔子。又是那样无助,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于一个似乎无处不在而又缥缈空洞的概念。当然,这是今天的认识,在当时,我们不都是这样吗?一群被另一种势力打击压迫的红卫兵,在困苦之中,不是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与命运,而是热情地齐唱那样一首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并由此而坚定了信念,鼓舞了斗志。信仰,有时就像宗教,在人的心灵祭台上,摆放起一席精神的盛宴。而崇拜,往往就是美好愿望的最后归宿。不是吗,那时的唐山人,最容易喊出的两句话就是: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万岁!解放军,是实实在在的拯救者,把唐山人从废墟中救出,为唐山人治伤,为唐山人送食送水,为唐山人搭起简易棚……而毛主席,是这一切的赐予者。
有这样一种现象,是大有深意的。地震中,唐山人几乎是家家有难,人人有伤。但唐山人并没有陷入悲伤而不能自拔。相识的人见了,“你家几个?”或谁谁怎么样了?或“老妈没了”,“大儿子,老闺女没了”,握握手,拍拍肩,分手而去。没有哭泣,没有乞怜,也没有过多的诉说,淡淡的,很平静。当时的外地人,看到唐山人这种现象,说唐山人被震傻了,感情麻木了。其实不然。地震一个多月后的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这一消息,在唐山引起的震动,比任何一个城市都大。我当时的工作单位,是地区行署的一个行政局。距当时的百货大楼很近。那里的一个人经常到我们的食堂来吃饭。我管后勤,就和他熟了。有一天他拿来一个在当时很高档的半导体收音机,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但没砸坏。我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了下来。电台播送讣告那天,几乎是全局的人都围在我的收音机旁收听。听着听着,就有人哭出声来,然后就是哭声一片。讣告播完了,还有人在那里深深地抽泣。还有,追悼大会那天,全市统一在露天剧场收听广播,举行哀悼。默哀时,我又听到了那响成一片的牛吼般的哭声。我特别记住了身旁的老孙,鼻涕眼泪顺着脸和嘴巴往下流,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片。他的妻子和女儿都震亡了,却没事人一般,天天乐呵呵地和我们一起抗震救灾,而现在,他是我见到的哭得最悲痛的一个。而且,据我所知,老孙家庭出身是地主,又毕业于国民党政权时的大学,按当时的说法,是带着阶级烙印的。
地震后我去上学,再也没能见到韩争,只是零零碎碎听到她的一些消息。据说,她的父母都震亡了。后来,她得了病,并因病而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这些年来,每当我想起韩争,想起她问过的那句不需要回答的话,心头总是酸酸的,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试图这样去理解她:她的问话,之所以不用回答,而且也的确没有等待回答,是因为她的问话只代表着一种美好的愿望。在她的思维和情感逻辑中,只要毛主席知道了唐山地震的消息,唐山人就有救了,从精神到物质,都有了依靠。不只是韩争,当时的许多唐山人,包括我,不也是吗?
30年过去了,毛主席,已成为一个历史符号,地震后出生的人,也不知道毛主席都做过些什么,更没有人喊毛主席万岁了。但有一个传统,差不多已成为唐山人特有的风俗,保留下来,那就是在7?28这天夜晚,在城市的街头、路口,会燃起一堆堆祭奠震亡者的冥纸,在明亮的街灯辉映下,纸火幽暗而飘忽。第二天,大街上会留下一个个用粉笔或砖头划出的圆圈和一堆堆纸灰。也许,这会给早起的环卫工人带来一些麻烦。但唐山人谁也不会抱怨。有人说,这是唐山街头的一道独特风景,我却以为,这是唐山人心灵上的一道伤疤。正是这道伤疤,承载了唐山人所有的苦难与悲伤。水南京嘎斯马蹄灯
对很多唐山人来说,7?28那天的时间概念是不具体的。那一天,我经历和做了很多事情,但我怎么也记不清什么事情是在什么时间做的。所以,到今天我也说不清当我想起应该找一些水来喝时,是上午还是下午。当时,活着的人几乎都在找水。我甚至把父亲的五粮液打开喝了一口。火辣的感觉告诉我,并不是所有的液体都能解渴。还算聪明的我,想起单位的大锅炉是在后院的平房里,即使倒了,锅炉也不会被砸坏。我找了一个塑料桶,叫上邻居家的弟弟,直奔那里而去 。
果然不出所料。锅炉房塌了,但大锅炉斜躺着,哪儿都没坏,一拧龙头,温热的白开水就流出来。我和弟弟先足足地喝了一顿,然后灌了满满一桶,提起来就往回跑。路上的人见我们找到了水,都过来要。走没多远,就只剩半桶水了。到了地委门口,又有几个人围上来。水已经不多了,我无奈地对他们说:“给我们留点吧,我们那儿还有很多人等着!”可想而知,渴到极点的人们,对我的乞求是怎样置若罔闻,十多岁的弟弟都要哭了。
这时,从地委院里走出一个人来。他一边嚷着“让开让开”,一边从我手里夺过水桶就走,见我愣着,就对我说:“还在这耽误着,人都快没命了!”我茫然却顺从地跟他跑进地委大院,抢水的人都呆在那里。也许,这个大院,从来都是让他们敬畏的。虽然饥渴难耐,一时间也难以调整他们的思维定势。
直到这时,我才认出了解救我的是地委行政处的曹叔叔。地震后,人们大都有伤,没有伤,也都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况且,人的精神也大都处在惊恐恍惚之间,对面相识不相认的情况时有发生。曹叔叔简单问了我家的情况。我告诉他,别人无大伤,只是妹妹的腿断了,不知该怎么办。他说,“送外县。”我说,“咋去?”“你等等!”曹叔叔把水桶递给我,转身朝废墟的后面走去。不过几分钟,开过来一辆“南京嘎斯”。曹叔叔从车上跳下来,指着我,对坐在驾驶室的一位军人说:“跟他走,拉上他妹妹,去遵化!”
开车的军人已经受伤,头上、胸前都缠着绷带,渗着血。在我的指引下,受伤的军人将车开到距我家还有二三百米的地方,再也没有路了。我只好跳下车,对开车的军人说:“你等着,我去抬人!”可是,等我用门板把妹妹从几百米外的废墟上抬过来时,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有受伤的,也有送伤员的,甚至有逃难的。我看着满车的人,无奈却理直气壮地说:“车是我带来的,我妹妹的腿断了,怎么也得给我挤个地方啊!”车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挪动起来。没人说话,也没人指挥,不一会儿,靠近驾驶楼的车厢最前面,就出现了一个空当,正好把妹妹放在那里。整个过程,都是默默的,只有我说过一句话。而且让给我妹妹的是整个车厢最好的位置。我忽然好感动。并且,至今想起来仍然感动。为我们的民族,为我们的民族在灾难面前的既自私又通情达理。
一路都在下雨。泥水,血水,开始为每个人化妆,渐渐的,就都惨白起来。我不记得车开得是否很快,只记得曾有一个伤者疼得大声喊叫,护送她的人骂司机开得太快,差点被车上的人推下去。到遵化时天已经黑了。商业招待所的大院里,已经搭起了席棚。每人领到一个馒头和一碗白开水。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并不饿。只觉得馒头和白开水太甜太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