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宪
一、“司南”的巫术应用与传说
中国人在世界民族之林中引为自豪的四大发明之一是指南针。指南针的前身是先秦时代已出现的用天然磁体琢磨的司南,指南针的改进形式是南宋出现的组合磁针与方位盘的罗盘。它在12世纪传到阿拉伯,后传入欧洲。当殖民列强驾着由罗盘导航的舰队打到中国时,他们惊讶地发现指南针在本土的应用主要限于看风水。
这是一种历史的反讽,它可以有效地说明辨别方位的需求如何在巫术实践中催生,又如何伴随着占卜、咒术、风水等巫术思维的遗留形式而世代传承。它当然还能够说明巫术思维与科学思维之间的巨大反差和张力。走向“现代化”的国人至今仍时时感到在这种张力的作用“场”中挣扎。
《山海经》中一次提到北山的匠韩之水中出产“磁石”,六次提到“轩辕”,今人或以为正是指南车之古名。书中的“轩辕”二字总是作为定语出现,同“山”、“丘”、“台”和“国”联系在一起,这就不能不考虑其指示方位的潜在含义。《北山经》云:
又东北三百里日轩辕之山。
《西山经》云:
又西四百八十里日轩辕之丘。
《海外西经》云:
轩辕之国在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在女子国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又云:穷山在其北,不敢西射,畏轩辕之丘。在轩辅国北,其丘方,四蛇相绕。
以上几例中,轩辕之山和轩辕之丘分布在不同地域,却都以“轩辕”为名,可知“轩辕”并非专名,正像“指南”可用于“指南车”,又可用于“指南针”,“司南”可用于“司南匙”,又可用于“司南鱼”一样,从“轩辕国”之“轩辕丘”使人感到敬畏的情况判断,其中必蕴含着某种神秘的法术力量。
倘若我们把以“轩辕”为名号的黄帝看成远古部落集团的巫师长领袖。对于这种令古人顿生敬畏的神秘力量就不难理会了。《太平御览》卷七七二引《释名》(今本无)云:“黄帝造车,故号轩辕氏。”如果把黄帝所造之车理解为普通的运载工具,那么黄帝充其量也只是一位善于发明的能工巧匠,如何充任“中央之帝”的至高职位呢?
《大戴礼·五帝德》引孔子之语曰:
黄帝,少典之子也,日轩辕,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慧齐,长而教敏,威而聪明,治五气,设五量,抚万民,度四方。教熊、黑、貔、豹、虎,以与赤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行其志。
这类描述虽为后人托记,未必真出于孔子之口,但所述“治五气”、“度四方”等神绩却与巫师长的职司有关,不能看作一派无稽之谈。“度四方”的前提在于找出基准方位,这又暗示人们从“轩辕”之名中去发掘线索。《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顺天地之纪,幽明之占”,实际上已点明了巫卜社会中关于方位、历法的知识如何构成权力和威招的基础。更多的传说讲述了黄帝在关系到部落集团生死存亡的大战危难关头,如何凭藉指南车的创制而掌握方位知识,并由此而克敌制胜,登上最高权力的宝座。《太平御览》卷十五引《志林》云:
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弥三日,军人皆惑。黄帝乃令风后法斗机作指南车,以别四方,遂擒蚩尤。
《古今注》卷上亦云:
大驾指南车,起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蚩尤作大雾,兵士皆进,于是作指南车以示四方,遂擒蚩尤而即帝位。
人类学家告诉我们,历史上最早的帝王都是从部落领袖兼巫师长演变而来,他们的法术知识乃是获取权力之本。从上述黄帝传说中不难看出,远古部落之间的战争很像巫师之间的斗法。像蚩尤作大雾一类事迹,非呼风唤雨之大巫而莫能为。黄帝显然是比蚩尤神巫法力更大的神巫,他从制指南车到登帝位只不过一步之遥。后人用“轩辕黄帝”这样一个专门词组来称颂他,其实已暗喻了他依靠指南车而定天下的全部因果关系。后世政治哲学中被渲染得神乎其神的所谓“君人南面之术”,也只有从巫卜星所知识的由来背景中,方可得到透彻的领会。
尽管黄帝是否真的发明指南车,目前尚不足以完全肯定,但远古“巫师王”必然拥有方位、历制的测算知识之特权,还是无可怀疑的。这就多少增加了将指南术之发明时间大大提前的理论可能性。
章太炎先生在20世纪初有感于西方人所说指南针出自中国,作《指南针考》文,其中写道:
近世罗盘之制,以磁石作针定子午,谓之指南针,航海者赖之。西人谓自中国往也。当罗盘未作时,干古有指南车。《鬼谷子》称肃慎氏献白雉于文王,还恐迷路。周官田作指南车以送之。《洪范五行传》曰:“晋献公虽与指南车、终不觉矣。齐桓公中才矣,得指南车而悟,失之则惑。管仲,桓公指南车也。”《鬼谷》作于周末,《洪范五行传》成于西汉。自是时已有指南车之称,则必已有其物矣。然《鬼谷》云周公所作,则殊未谛。盖《周礼》成于周公,《考工记》复在其后,记匠人建国,为规识日出之景,昼参之日中之景,夜考之极星,以正朝夕。则是时未有指南之器也。据《考工》称秦无庐,则其书当作于东周。是时指南针犹未就。谴《鬼谷》在七国时已有其嚣,是当起于春秋战国间也。然偶有作者,其传未广……盖指南针必用磁石,周秦间诸于多言磁石取铁,顾未尝言其指南,则知是时偶有识者,始知用之。他人犹不喻也。
章氏在政治上较为激进,在学术上却较为保守。他不信甲骨文为商代所作,当然更不信黄帝造指南车。所以他推考指南技术上限,仅以《鬼谷子》所云为佐证,未能将“黄帝造车,故号轩辕氏”的说法同黄帝作指南车的传说联系起来思考,并从中追索指南术起源的更为悠久的可能线索。
二、占卜咒术的方位程式
当代学者、司南轩辕的专利发明人刘海涛认为,古籍中有关黄帝创制指南车的说法是可信的,因为黄帝之名轩辕就是车的意思。这样确定之后,我国先民发明指南技术的时间上限可推至五千年前。又根据《九天玄女青囊海角经》:“玄女以太阳出没定方所,夜以子宿分野而定方气。因蚩尤而作指南,是以得分方定之精微,始有天之方所,地之方气。”可推知古人定位法的发明过程:
观看日出日落观看北斗星-发明指南车-发明司南匙-发明指南针
指南车连同它的发明者黄帝都属于神话传说时代,若无考古佐证是很难证实的,而司南匙却是有文献和实物双重佐证的。日本学者薮内清认为司南匙之发明基于对磁石指极性的认识。1世纪的文献中就反映了这种认识。他指出:
根据《论衡》中的记载,把磁铁制成羹匙状的东西,称为“司南勺”,“司南勺”与磁针一样具有指极性。当时人们把“司南勺”放在叫做式盘的平板上使其旋转,用来占卜。最初,磁石是巫师专用的东西,其中很多是看地相的风水先生。
这样的推测把测方位的远古实践同巫文化的现实需要联系起来,使人们对“司南”、“指南”之发明的思考还原到占卜思维的原初背景之中。而磁针‘指极性”的发现对于讲究方位程式的占卜和巫术来说显得至为关键。在占卜思维中,方位从来都不只是物理学空间的坐标尺度,而是凝结着情感和价值的符号,吉凶祸福之所系,生死存亡之所在。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仅以《山海经》之内证来加以说明即可。《大荒西经》云:
有轩辕之台,射者不敢西向,畏轩辕之台。
《大荒北经》云:
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向。
这些“不敢”与“畏”皆与方位相关,表明某种神秘禁忌的心理。《大荒西经》又云:
有轩辕之国。江山之南为吉。不寿者乃八百岁。
“轩辕”如果暗寓指南车,那么轩辕之国认定江山之南为大吉大利的方位,也就更易理解了。郭璞注云:“山居为,吉者言无凶夭。山居者选择江山之南的方位即可连凶化吉,免除天厄,这样的话语与其说是陈述事实,不如说是表现预期的占验之辞。下文“不寿者乃八百岁”,郭注补充说:“寿者数千岁。”这些话就更像“万寿无疆”一类的祈祝之语了。大凡有过问卦算命之尝试的人,都不难从这些话中听出占卜思维的特质吧。
无独有偶,在有关占卜的方位排列顺序中,我们看到了与《山海经》方位模式相应的情况。如《史记·天官书》所记八风占,其排序为南风、西南风、西风、西北风、北风、东北风、东风、东南风。大体上呈现为南西北东的展开程序。又如敦煌写卷伯三九八八是一部鸟鸣占吉凶书,其展开程序也与此仿佛:
南方西南方西方西北方北方东北方上方……
如果我们承认占卜的思维模式与史前巫文化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那么最初发现磁石指极性的现实事件很可能首先确认南方为占卜巫咒之基准方,从而形成以“指南车”、“司南匙”为记忆主题的传说,伴随着占卜实践的传承而流传后世。即使在日常理性经验的东南西北方位程序占据了正统地位之后,仍然借助于民间亚文化的特殊形式而有所保存。从这一意义上看,《山海经》中的《山经》和《海经》所体现的方位模式要比《大荒经》的方位模式更为古老,并且透露出占卜思维的面影。
占卜思维的空间程式在民族学、民俗学方面亦不乏其例,在少数民族民间文学中仍可看到这种以南方为首的四方位依次列举法,如在内蒙古呼盟巴尔虎收集到的英雄史诗《英武的阿布拉尔图汗》中,东北方被说成是群魔恶鬼聚集的地方,因而成了“不怀善意的那边”,“最坏最坏的地方”。史诗在夸耀远古君王阿布拉尔图汗的神威时,特意描述了他的蒙古包宫殿的四方咒术之门,其顺序是:
在南面的门上,/画着敏捷的蛟龙,/敏捷的蛟龙的尾巴里,/藏着水的咒语,/敏捷的蛟龙有巨大的神威,/水的咒语能够降伏妖孽,/南方的一切生灵,/都恭敬地向它顶礼。
在西面的门上,/画着猛虎和金龙,/猛虎和金龙的尾巴里,/藏着莲花的咒语,/猛虎和金龙有巨大的神威,/莲花的咒语能够降伏妖孽,/西方的一切生灵,/都恭敬地向它们顶礼。
在北面的门上,/画着凶猛的蛟龙,/凶猛的蛟龙的尾巴里,/藏着菩萨的咒语,/凶猛的蛟龙有巨大的神威,/菩萨的咒语能够降伏妖孽,/北方的一切生灵,/都恭敬地向它顶礼。
在东面的门上,/画着雄狮和金龙,/雄狮和金龙的尾巴里,/藏着心的咒语,/雄狮和金龙有巨大的神威,/心的咒语能够降伏妖孽,/东方的一切生灵,/都恭敬地向他们顶礼。
这样的南西北东四方展开程序与《山海经》的主导模式也是完全吻合或对应的。
三、占卜思维以南方为基准
顾炎武《日知录》卷四“占法之多”条云:“以日占事者,《史记·天官书》:‘甲乙,四海之外,日月不占。丙丁,江淮海岱。戊己,中州河济。庚辛,华山以西。壬癸,恒山以北’是也。以时占事者,《越绝书》公孙圣:‘今日壬午,时加南方。’”从《史记》中以甲乙至壬癸的五日占事之程序看,一日所占为“四海之外”,二日江淮相当于南方,海岱相当于东方,三口中州河济相当于中方,四日华山以西相当于西方,壬癸恒山以北相当于北方。统合诸方位之占,则有南(东)、中、西、北之序,大体反映了以南为首而右旋展开的占卜传统。
鉴于占卜思维惯常以南方为基准之方的事实,由巫卜相地之类实践活动所催生的测量方位器具也就自古及今都叫“指南”或“司南”。日本学者薮内清说:“在日本,人们说磁针指北,而中国人习惯于把南作为基准。”即使现代手表上附带的是指北针,中国人还是依照传统称其为指南针,从某种意义上讲,基准方位可以按照部分指代全体的提喻式(synecdochic)表达逻辑而喻指所有的方位,乃至方位意识系统。因此之故,司南又可以叫做“司方”。
汉人徐岳《数术记遗》中写道:“数不识三,妄谈知十,犹川人事迷其指归,乃恨司方之手爽。”甄鸾洼:“司方者,指南车也。”《文选》左思《吴都赋》:“俞骑聘路,指南司方。”吕向洼:“指南,车名,上有木人,常指其南方,故曰司方。”信《周祀圆丘歌·皇夏》曰:“式道移候,司方指。”以上均是称司南、指南为“司方”之例。
“司方”又可专指司南方之职。曹植《大暑赋》:“炎帝掌节,祝融司方。”赵幼文注:“司,主也,方,谓南方。”这个用法使我们想到上古神话中有司天的官名叫‘南正”。《国语·楚语下》那一段讲述“绝地天通”神话背景时说:“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韦昭注“南,阳位,正,长也。司,主也。属,会也。”这位名叫“重”的南正,在《山海经·大荒西经》的叙述中被说成颛顼的孙子,且与宇宙的方位秩序明确相关:
大荒之中,有山名目日月山,天枢也。吴天门,日月所入。有神,人面无臂,两足反属于头上,名目嘘。颛顼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献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处于西极,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我们知道颛顼在神话系统中是配位为北方大神。《大荒北经》中两次说到“颛顼死即复苏”,一次说到颛顼葬处,一次说到颛顼所浴之“沈渊”。《海外北经》也说到颛顼葬处务隅之山。《淮南子·时则》将北方之极说成是“颛顼、玄冥所司”之地。根据这些材料,可以把颛顼视为神话空间观中具有指北象征意义的神,从血统方面分析,这位指北象征之神其实就是指南象征之神轩辕黄帝的孙子,难怪他自己的孙子重又成为“南正”之官呢!这个“重”显然可以理解为“重复”之“重”(chong),而不作”轻重”之“重”(zhong)。这种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的空间移位,不是体现宇宙变化、死而复生的“重复”,又是什么呢?
关于从黄帝到颛顼的嫡传世系,《初学记》卷九引《帝王世纪》说颛顼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还说到颛顼的生母:
母曰景仆,蜀山氏女,为昌意正妃,谓之女枢。金天氏之末,瑶光之星,贯月如虹,感女枢幽房之宫,生颛顼于若水。